七年前,她還是鎮(zhèn)北王妃,也曾站在這座城樓上,眺望遠(yuǎn)方。
那時候的她,在想什么?
在經(jīng)歷著何種痛苦的心里掙扎?
陳慶之不知道。
他只知道,從那時起,他認(rèn)識的那個云娥妹妹,就一步步,走向了今天的神座,也走向了與他截然相反的道路。
身后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一件帶著淡淡溫度的厚重軍大衣,輕輕地披在了他的肩上。
陳慶之身形一僵,回頭看去。
弗拉塔塔站在他身后,那雙碧藍(lán)色的眸子在清冷的月光下,像兩泓純凈的湖水。
“夜深了,風(fēng)大?!彼p聲說。
“謝謝?!标悜c之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拉了拉衣領(lǐng),將那份突如其來的暖意裹緊。
兩人一時無,只有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
許久,弗拉塔塔還是忍不住,輕聲開口:“陳大哥,你是在想她嗎?沐瑤姐姐?!?
陳慶之握著城垛的手,驟然收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沒有回頭,聲音冷得像城墻上的冰。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
弗拉塔塔被他話語中的冰冷刺得心頭一顫,卻并未退縮。
她走到他身邊,學(xué)著他的樣子,將手放在冰冷的城垛上,眺望著遠(yuǎn)方。
“我見過她?!备ダ穆曇艉茌p,仿佛在自自語,“在海州,她接待了我和哥哥,那時候,我們還算是朋友,但她卻說她和天胡,不是朋友,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天胡才和你站在了一起。我能看出來,她一直在為你著想?!?
陳慶之的呼吸,亂了一瞬。
“那又如何?”他冷笑一聲,語氣里帶著自已都未曾察覺的苦澀,“人心是會變的。”
“是,人心是會變的?!备ダD(zhuǎn)過頭,認(rèn)真地看著他堅硬的側(cè)臉,“她變了,從一個王妃,變成了世界的統(tǒng)治者。你也變了,從一個溫潤的侯爺,變成了革命軍的統(tǒng)帥。”
“可是……”她頓了頓,碧藍(lán)的眼眸里,映著陳慶之微微顫抖的瞳孔。
“可是,愛是不會那么輕易改變的?!?
“她下令屠殺我的族人時,一定很痛苦吧?她親手將你逼到絕境,讓你恨她入骨,心里也一定在流血吧?”
“而你,陳大哥……你站在這里,日復(fù)一日地與她為敵,謀劃著如何摧毀她一手建立的帝國,你的心……是不是比她更痛?”
一字一句,如同一柄柄溫柔而又鋒利的刀,精準(zhǔn)地,剖開了陳慶之用鋼鐵和理智鑄就的厚重鎧甲,直抵他內(nèi)心最柔軟,也最鮮血淋漓的地方。
“夠了!”
陳慶之猛地轉(zhuǎn)過身,厲聲喝道。
他的雙眼赤紅,胸膛劇烈地起伏,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他想逃,想把這些他從不敢深思的話語,從腦海里驅(qū)逐出去。
然而,弗拉塔塔沒有給他逃避的機會。
她迎著他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眼中卻流露出一絲憐憫與心疼。
“這里沒有別人,陳大哥。”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卻帶著足以壓垮山巒的重量。
“你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
“你已經(jīng)……撐了太久太久了?!?
這句話,像一道解開了千年封印的咒語。
陳慶之身體里那根緊繃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弦,終于,在這一刻,應(yīng)聲而斷。
他再也支撐不住,猛地轉(zhuǎn)過身,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墻垛,將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寬闊的肩膀,開始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
壓抑了許久的,如同野獸悲鳴般的嗚咽,從他的喉嚨深處擠出,撕心裂肺。
緊接著,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砸在漆黑的城磚上,瞬間被寒風(fēng)凍結(jié)成冰。
他哭了。
像個迷路的孩子,在這無人的高墻之上,哭得狼狽不堪。
他上一次這樣哭,是什么時候?
是十年前,京城十里紅妝,他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姑娘,坐上花轎,嫁與他人為婦。
那一夜,他在武安侯府的桃花樹下,喝光了所有的酒,哭得像個傻子。
自那以后,他便將所有的眼淚,都鎖進了心底。
他以為,自已再也不會哭了。
可他錯了。
這些年,他將自已淬煉成鋼,將內(nèi)心磨礪成鐵,他可以面對百萬大軍而面不改色,可以談笑間定下瘋狂的戰(zhàn)略,可以冷酷地處決叛徒。
他以為自已已經(jīng)足夠堅強。
可他終究,還是會為了那個名字,潰不成軍。
為了她扮演暴君的每一次冷酷,為了她背負(fù)萬世罵名的每一次轉(zhuǎn)身,為了她親手將他推上對立面的每一次決絕。
也為了他自已,不得不與她為敵的每一次心如刀割。
弗拉塔塔就那么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后,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也沒有上前安慰。
她只是將自已身上的軍大衣也脫了下來,輕輕地,再為他披上一層。
她知道,這個男人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只是一個可以讓他卸下所有偽裝,痛痛快快哭一場的,安靜的角落。
風(fēng)雪,不知何時,又大了。
夾雜著男人壓抑的哭聲,回蕩在玉龍關(guān)蒼茫的夜色里。
一場遲到了七年的眼淚,終于,為那段被埋葬在權(quán)謀與戰(zhàn)爭之下的深情,做了一次無聲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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