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瑤對那個稱呼不置可否,她只是松開了伊麗莎白的手,緩步走回書桌后坐下,仿佛方才那一番足以顛覆大陸格局的語,不過是尋常茶話。
“女王的頭銜,我可以給你?!便瀣幍闹讣庠诒涞淖烂嫔陷p輕敲擊,發(fā)出規(guī)律的、令人心悸的聲響,“但這頂王冠,是用荊棘編成的,戴上它,會流血?!?
伊麗莎白依舊站著,方才的激動與狂熱漸漸沉淀,化為一種更為深沉的、混雜著野心與敬畏的清醒。她知道,這便是她效忠后的第一道考題。
“請我的女王示下。”她垂下眼簾,姿態(tài)恭敬,語間卻已悄然改換了稱謂。
沐瑤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這個女人,聰明得讓她省心。
“第一,我要你親自撰寫一份《歐羅巴聯(lián)合王國憲章》?!便瀣帍囊慌匀∵^一張空白的羊皮紙,推到書桌邊緣,“內(nèi)容很簡單。其一,宣布?xì)W羅巴大陸進(jìn)入君主立憲時代,你,伊麗莎白·卡洛,將是第一任、也是終身女王。其二,廢黜所有舊神,將圣女艾可里里定為‘蠱惑人心的妖者’。其三,宣布炎黃共和國為歐羅巴聯(lián)合王國的‘永世守護(hù)者’,共和國在歐羅巴的一切商業(yè)、軍事、外交行為,均受女王保護(hù)?!?
這三條,條條誅心。
第一條,是讓她以一已之身,背負(fù)起顛覆整個大陸傳統(tǒng)的大逆之罪。第二條,是讓她親手?jǐn)財嗝癖娮詈蟮男叛黾耐?,將自已置于所有舊信徒的對立面。第三條,則是昭告天下,她這個女王,不過是東方帝國麾下最體面的一條走狗。
伊麗莎白的面色微微發(fā)白,她抬起頭,看向沐瑤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試圖從中尋找一絲轉(zhuǎn)圜的余地。
然而,她只看到了冰冷的、不容置喙的決斷。
“這……會激起所有人的反抗?!币聋惿椎穆曇粲行└蓾?,“民眾的信仰,根深蒂固,一旦強(qiáng)行廢黜……”
“那就用血來洗刷?!便瀣幍卮驍嗔怂?,“我給你一支軍隊,一支只聽命于你的軍隊。誰敢舉起舊神的旗幟,你就用共和國的槍炮,讓他們明白,在絕對的武力面前,神明,一文不值?!?
她頓了頓,語氣里帶上一絲嘲弄:“況且,你以為那些在工廠里領(lǐng)著薪水,在田地里收獲糧食的民眾,真的還在乎那個虛無縹緲的圣女嗎?不,他們只在乎自已的肚子。你給了他們面包,你就是他們的神?!?
伊麗莎白沉默了。
她無法反駁。這半年來,她親眼見證了沐瑤是如何用最赤裸的利益,瓦解了最頑固的抵抗。國仇家恨,在溫飽面前,確實顯得蒼白無力。
“我明白了。”伊麗莎白深吸一口氣,不再猶豫,走上前,拿起了那張羊皮紙。
當(dāng)她的指尖觸碰到紙張的剎那,她便知道,自已再無回頭路。
“很好。”沐瑤點了點頭,隨即又道:“第二件事。我要你見幾個人。”
她沒有說見誰,只是按動了桌上的一個機(jī)關(guān)。片刻之后,沐北辰推門而入,身后跟著兩名鬼面親兵。
“帶卡洛女士,去地下的‘皇家俱樂部’。”沐瑤吩咐道。
“皇家俱樂部”?伊麗莎白心中一凜,她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但“地下”二字,已讓她生出不祥的預(yù)感。
沐北辰看了伊麗莎白一眼,眼神復(fù)雜,最終只是低聲應(yīng)道:“是,總統(tǒng)閣下?!?
穿過戒備森嚴(yán)的走廊,走下一段陰冷潮濕的螺旋階梯,一股混雜著霉味、酒氣與劣質(zhì)香水的氣味撲面而來。
這里是總指揮部最深處的地牢,卻被改造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地下空間?;璋档臒艄庀?,十幾道身影或坐或臥,神情麻木。
當(dāng)伊麗莎白看清那些人的面容時,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弗朗西斯國王、德普勒王國的腓特烈三世、多瑞亞公國的大公……甚至還有她自已那位懦弱的、早已宣布投降的兄長,卡洛王國的末代君主。
這些曾經(jīng)在歐羅巴大陸上呼風(fēng)喚雨的國王們,此刻都穿著骯臟破舊的絲綢衣服,頭發(fā)油膩,眼神空洞,像一群被圈養(yǎng)的牲畜。他們或是在賭桌上瘋狂地嘶吼,或是抱著酒瓶爛醉如泥,甚至還有人為了半塊黑面包而扭打在一起。
在他們身邊,是一些同樣衣衫不整的貴族婦女,她們曾經(jīng)是王后、是公主,此刻卻用最卑賤的姿態(tài),討好著看守他們的共和國士兵,只為換取一點點可憐的食物或是一支能帶來片刻歡愉的煙卷。
這里不是什么“俱樂部”,這里是沐瑤為那些舊日君主們,精心打造的、用來摧毀他們最后尊嚴(yán)的煉獄。
伊麗莎白的出現(xiàn),像一顆石子投入了這潭死水。
“伊麗莎白?真的是你!”她的兄長,那個肥胖的男人,第一個認(rèn)出了她。他連滾帶爬地沖過來,抓住她的裙擺,涕淚橫流,“我親愛的妹妹!你見到那個女魔頭了?快求求她!求她放了我們!我不想待在這里了,這里是地獄!”
“閉嘴!蠢貨!”一旁的腓特烈三世一腳踹開他,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伊麗莎白,“你來做什么?是那個東方女人派你來羞辱我們的嗎?!”
伊麗莎白看著眼前這一張張扭曲、丑陋、寫滿絕望的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曾經(jīng)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她為自已擁有卡洛王室的血脈而驕傲。
但此刻,她只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惡心與鄙夷。
她終于明白,沐瑤帶她來此的目的。
這是她的第二道考題。沐瑤要她親手,與自已所出身的那個階級,做最徹底的切割。
伊麗莎白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軟弱與不忍,都已消失殆盡,只剩下冰冷的、堅硬的決然。
她沒有理會兄長的哭嚎,也沒有理會腓特烈三世的咒罵。她只是抬起手,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理了理自已那身潔白的院士制服,仿佛要撣去沾染上的污穢。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對著身后一直沉默不語的沐北辰,微微躬身。
“行政長官閣下,我想,我已經(jīng)參觀完了?!彼穆曇?,清晰而又冷漠,“這里很吵,空氣也不好。我們走吧?!?
沐北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就在伊麗莎白轉(zhuǎn)身欲走的那一刻,腓特烈三世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突然瘋了一般地嘶吼起來:“你要去哪兒?!伊麗莎白·卡洛!你這個叛徒!你出賣了我們!你出賣了整個歐羅巴!神是不會放過你的!圣女大人一定會回來審判你!”
伊麗莎白腳步一頓。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咆哮的老人,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卻冰冷刺骨的微笑。
“神?”她輕聲反問,聲音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弄,“從今天起,在這片大陸上,我,就是神。”
說罷,她再不停留,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名為“皇家俱樂部”的人間地獄。
地牢沉重的鐵門,在她身后緩緩關(guān)閉,隔絕了所有的咒罵與哀嚎。
門外,沐北辰看著她那挺得筆直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寒意。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個曾經(jīng)的卡洛王室貴女,已經(jīng)死了。
活下來的,是即將戴上荊棘王冠的,歐羅巴第一任女王。
而在他們都未曾注意到的黑暗角落里,一道微弱的光芒,從一臺老舊的、用來接收炎黃國內(nèi)信息的無線電臺縫隙中,一閃而逝。
那光芒,穿透了層層巖石與泥土,仿佛跨越了無盡的空間,射向了世界的盡頭,那片被迷霧籠罩的海洋。
……
迷霧之海,喬利亞圣島。
一座孤寂的山巔之上,一只纖細(xì)蒼白的手,正緊緊地握著一把通體散發(fā)著柔和白光的長劍劍柄。
風(fēng),吹散了山巔最后一縷瘴氣。
陽光,穿透云層,灑落在那張沉睡了一年之久的絕美臉龐上。
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顫動。
下一刻,那雙宛如藍(lán)寶石般的眼眸,倏然睜開!
“一年了……”
空靈而又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山巔響起,帶著一絲恍如隔世的茫然。
艾可里里緩緩坐起身,陽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識地抬手遮擋,才發(fā)現(xiàn)手中握著的那柄長劍。
破曉。
神之劍。
她低頭看去,劍身修長,薄如蟬翼,其上并無繁復(fù)的雕飾,卻流淌著一種仿佛來自創(chuàng)世之初的圣潔光輝。
劍柄入手溫潤,與她的手掌完美貼合,仿佛本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一年前的記憶,如潮水般涌入腦海。
普利斯國王為她備好了最堅固的船只,弗朗西斯王國獻(xiàn)上了最勇敢的水手。他們懷揣著大陸最后的希望,義無反顧地駛?cè)肓四瞧瑐髡f中有去無回的迷霧之海。
風(fēng)暴、巨浪、迷失方向的絕望……無數(shù)水手葬身魚腹。但她心中的神啟,如同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指引著航向。
最終,他們找到了這里。
傳說中的圣島,喬利亞。
島上瘴氣彌漫,毒蟲遍地,幸存的水手們再次倒下一半。唯有她,仿佛受神庇佑,百毒不侵。她獨自一人,循著神啟的指引,登上了這座最高的山峰,看到了插在巖石之中的,神之劍“破曉”。
沒有驚天動地的異象,也沒有考驗心性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