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明平靜地說:“這種事,從開國就有了。當(dāng)年他們敢給志愿軍提供黑心棉,現(xiàn)在,他們就敢給京城的老百姓,給一線的醫(yī)護人員,提供不合格的口罩和防護服。”
周培民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是氣到了極點。
“我可以幫你查。但是我的部門沒有處置權(quán),這件事,歸根結(jié)底還是公安和紀(jì)委管。”
“謝謝培民哥?!眲⑶迕髡f,“其實我找你,并不是為了這個?!?
周培民抬起頭。
“那你是為了什么?”
劉清明直視著他,一字一句地問:“培民哥,你家……是不是軍隊系統(tǒng)的?”
周培民愣了一下,點點頭。
“我爸在總政工作,怎么了?”
劉清明的心徹底定了下來。
“我們從清江省調(diào)來的那批物資,主要供應(yīng)的就是部隊醫(yī)院。因為他們將集中收治這次疫情中的確診病例。衛(wèi)生部的權(quán)限不夠,跟地方上的那些利益集團掰手腕,占不到便宜?!?
“所以,我想請部隊出面?!?
劉清明把自已的計劃和盤托出。
“清江省的下一批物資,很快就要到京城了。能不能請你父親那邊協(xié)調(diào)一下,讓部隊直接派人去接收?我相信,那些躲在幕后的人,膽子再大,應(yīng)該也不敢直接向軍用物資下手?!?
周培民聽完,陷入了沉思。
他沒有立刻答應(yīng),而是仔細(xì)地在腦子里把整個事情過了一遍。
這個辦法,確實可行。
而且釜底抽薪,簡單直接。
“這樣啊……”他沉吟了片刻,終于點了點頭,“我回去就跟我爸說。應(yīng)該問題不大?!?
劉清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太好了!”
他端起酒杯。
“培民哥,敬你一個!”
周培民與他又碰了一杯,一飲而盡。
喝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看著劉清明。
“其實這件事,你也可以直接找我姑父。他在京城的老關(guān)系,很多都在中紀(jì)委?!?
劉清明愣住了,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周培民的姑父?
誰?
一個名字猛地從他腦海里跳了出來。
清江省委書記,林崢!
***
吃完飯,周培民叫來的代駕也到了。
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穿著樸素,話不多,一看就是個老實本分的人。
三人結(jié)完賬出門。
一股冷冽的寒風(fēng)撲面而來,夾雜著北方冬夜特有的干燥氣息。
劉清明下意識地伸手,把蘇清璇脖子上的圍巾裹得更緊了一些,又替她拉了拉羽絨服的帽子,把她的小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蘇清璇乖巧地任由他擺布,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在路燈下閃著柔和的光。
周培民站在一旁看著,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上。
一瓶二鍋頭下肚,他臉上不過是微微有些熏意,眼神依舊清明,顯然這點酒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上車吧,培民哥?!眲⑶迕鏖_口。
周培民點點頭,把抽了一半的煙摁滅在路邊的垃圾桶上,轉(zhuǎn)身走向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越野車。
這是一臺線條剛硬的進口車。
道奇durango千禧年特別版。
他拉開車門,一條腿已經(jīng)邁了進去,動作卻忽然頓住了。
他猶豫了一下,又退了回來,重新關(guān)上車門。
劉清明和蘇清璇都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周培民看著劉清明,沉默了幾秒鐘,才有些遲疑地開口。
“清明,我問個事?!?
“你說?!?
“語晴……她現(xiàn)在,過得好嗎?”
這個問題一出口,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劉清明心里咯噔一下,但臉上不動聲色。
果然。
從飯桌上他問起小勇開始,劉清明就隱隱有了這種感覺。
現(xiàn)在,這個猜測被證實了。
他對謝語晴的關(guān)心,絕不僅僅是出于對戰(zhàn)友遺孀的同情。
劉清明迎著他探尋的視線,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培民哥,你覺得她能好得了嗎?”
周培民的身體僵了一下。
“我今天去接小勇,她整個人都繃著一根弦,很緊張?!眲⑶迕骶従徴f道,“我能看出來,她很害怕。”
“害怕?”周培民的聲音瞬間沉了下去,“她不是已經(jīng)加強了安保工作嗎?難道還有人敢對她和小勇不利?”
他的反應(yīng)很激烈,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氣。
劉清明搖了搖頭。
“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什么問題?”周培民追問,語氣急切。
劉清明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她不肯說。但我能感覺到,那種害怕不是來自外部的威脅,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就像一個人走在懸崖邊上,隨時都可能掉下去?!?
這番話,他并不是憑空猜測。
謝語晴在提到她那個已經(jīng)去世的丈夫時,那種復(fù)雜的情緒,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恐懼,根本騙不了人。
周培民的拳頭在身側(cè)悄然握緊。
他定定地站著,路燈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過了許久,他才松開拳頭,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這樣啊……”
他低聲說了一句。
“我知道了?!?
說完,他不再多,拉開車門,彎腰坐了進去。
黑色的道奇很快匯入車流,消失在夜色之中。
蘇清璇拉了拉劉清明的手臂。
“我們也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嗯?!?
劉清明應(yīng)了一聲,攬住她的肩膀,兩人朝著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街上行人稀少,只有昏黃的路燈,在積雪的地面上投下兩道長長的影子。
走了好一會兒,蘇清璇才終于忍不住開口。
“你剛才……為什么跟培民大哥說,語晴姐很害怕?”
劉清明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停下腳步,看著她。
“你沒看出來嗎?”
蘇清璇一臉茫然。
“看出什么?”
“培民哥和語晴姐啊?!眲⑶迕鞯穆曇艉茌p。
蘇清璇愣住了,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著,把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都串聯(lián)了起來。
從周培民提到謝語晴,到他關(guān)心小勇,再到最后臨走前的那個問題。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里冒了出來。
“他們……有戲?”
她有些不確定地問。
劉清明笑了笑,拉著她繼續(xù)往前走。
“我不知道有沒有戲,但是我知道,培民哥肯定很關(guān)心她。而且,這種關(guān)心,不是一天兩天了?!?
蘇清璇的好奇心被徹底勾了起來。
“為什么這么說?”
“你想想,他一個搞國家安全的,每天接觸的都是什么級別的機密。小勇失蹤,部里參與搜索,他肯定早就知道這件事。但他今天才第一次問起,而且是在聽說了我從謝家接回小勇之后。”
劉清明分析道。
“這說明,他一直在默默關(guān)注,只是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或者說,沒有一個合適的身份去介入?!?
蘇清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可是,為什么呢?他明明有機會的。他是小勇爸爸的戰(zhàn)友,以這個身份去關(guān)心一下,不是很正常嗎?”
“正常,但也會引人遐想?!眲⑶迕髡f,“尤其是對他自已而,他心里有道坎過不去?!?
“什么坎?”
“兩個原因吧?!眲⑶迕魃斐鰞筛种?,“第一,他離過婚。而且你聽他說的,離婚的原因是他的工作性質(zhì)太特殊,聚少離多,很多事情還不能說。他前妻受不了,所以分開了。他可能會擔(dān)心,如果他和語晴姐在一起,會重蹈覆轍,再一次傷害到一個無辜的女人?!?
蘇清璇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
“那第二個原因呢?”
“第二個原因,更重要?!眲⑶迕骷又亓苏Z氣,“他和小勇的爸爸是戰(zhàn)友,是同志。在他們那個系統(tǒng)里,這種感情比親兄弟還親。他如果去追求戰(zhàn)友的遺孀,自已心里那關(guān)就很難過。而且,他也會擔(dān)心,別人會說閑話,戳他的脊梁骨。”
蘇清璇沉默了。
她出身優(yōu)渥,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相對單純,很難想象這種沉重而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
“那……那你認(rèn)為,他會是語晴姐的良配嗎?”她輕聲問。
這個問題,帶著女性特有的感性。
劉清明停下腳步,幫她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
“我哪知道。這種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們是外人,能做的,就是創(chuàng)造一點機會,推一把。至于結(jié)果如何,要看他們自已的緣分和選擇了?!?
他攬著蘇清璇的肩膀,繼續(xù)往前走。
“我們就不要瞎操心了?!?
蘇清璇“嗯”了一聲,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丈夫的懷抱很溫暖,讓她感到無比的安心和踏實。
這個男人,不僅有著洞察人心的敏銳,更有著一份懂得尊重和克制的分寸感。
這比任何甜蜜語,都更讓她心動。
兩人走過一個街角,前面就是他們住的小區(qū)了。
蘇清璇忽然開口。
“老公,口罩那件事,我也可以幫忙。”
劉清明腳步一頓。
“你想怎么幫?去報道他們的劣行?”
“嗯。”蘇清璇的語氣很堅定,“我的導(dǎo)師,以前在央視制作部做過制片人,現(xiàn)在雖然退休了,但她帶出來的很多學(xué)生,都在社會新聞欄目做骨干。我可以聯(lián)系她,只要我們能找到證據(jù),拿到那些不合格產(chǎn)品的樣品,再找到他們的生產(chǎn)窩點,我就可以請她幫忙,搞一個專題報道,直接給他們曝光出來!”
她的眼睛里閃著光。
那是屬于一個優(yōu)秀記者的,對正義和真相的執(zhí)著。
劉清明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擔(dān)憂。
他想都沒想,就直接拒絕了。
“不行?!?
他的聲音不大,但異常堅決。
蘇清璇有些意外。
“為什么?這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一旦被央視曝光,上面肯定會立刻介入調(diào)查,他們跑都跑不掉!”
“我怕?!眲⑶迕髦徽f了兩個字。
蘇清璇愣住了。
她認(rèn)識劉清明這么久,幾乎沒從他嘴里聽到過這個字。
無論是面對持槍的悍匪,還是面對官場上的明槍暗箭,他永遠(yuǎn)都是一副從容不迫,智珠在握的樣子。
“你怕什么?”
“我怕你有危險?!眲⑶迕骺粗难劬?,一字一句地說,“這里是京城,不是云州。在云州,我們有你媽媽,有林書記,有我們自已一步步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網(wǎng)。我們有底氣,也有掀桌子的資本。但在這里,我們什么都沒有?!?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蘇清璇能聽出那份平靜之下的緊張。
“這些人,為了錢,連國難財都敢發(fā),連一線醫(yī)護人員的命都不當(dāng)回事。甚至……我懷疑謝家內(nèi)部的事情,也和他們脫不了干系。他們連親人都敢下手,還有什么是做不出來的?”
劉清明握住她冰涼的手,放在自已的掌心里。
“清璇,我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絕對不能?!?
蘇清璇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攥住了。
她知道,他是真的在害怕。
不是為他自已,而是為她。
“可是……我們就這么看著他們逍遙法外嗎?”她有些不甘心。
“當(dāng)然不?!眲⑶迕鲹u搖頭,“媳婦兒,這件事聽我的。我已經(jīng)有辦法了,我們沒必要和他們硬碰硬?!?
他的心里隱隱有了一個計劃,但要如何實施,今天晚上是很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部隊是道鐵閘,京城的部隊尤其如此,劉清明不相信,這些人敢在中央的眼皮子底下。
和部隊搶食,如果是那樣。
他干脆退出好了,剛不過就不剛唄。
和小妻子過小日子不好嗎?
誰他媽愛去誰去!
但他嘴里說的,又是另一套。
“釜底抽薪,才是上策。至于追查他們,有的是人去做。我們把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守住,就是最大的功勞?!?
蘇清璇聽完,這才松了口氣。
她知道,自已的丈夫考慮得比她更周全,也更穩(wěn)妥。
“好,我聽你的?!彼郧傻攸c點頭。
劉清明這才露出笑容,刮了刮她的鼻子。
“這就對了。”
兩人相視一笑,繼續(xù)往家走。
小區(qū)的燈光就在不遠(yuǎn)處,溫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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