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不大火燒?”季歲歲唇角彎起一個傲然的弧度,“大火之后,洇窯即可,不過這……是門大學(xué)問,不是……粗暴地灌水就可以?!?
她重新拿起那個粗瓷碗,“燒窯,如同烹小鮮,火候要恰到好處。升溫的時候要緩,降溫更要緩,再加上這最后一步‘洇窯’?!?
“磚坯燒透后……”她聲音依舊清冷從容,“不能立刻封窯灌水,需自然降溫?!?
“自然降溫?”沈桃桃一愣。
“對,”季歲歲點(diǎn)頭,“?;鹬?,封閉所有進(jìn)風(fēng)口,只留頂部細(xì)小煙道,讓窯內(nèi)溫度如同退潮般緩慢地自然下降,待窯溫降至手可觸摸窯壁而不覺燙手?!?
她頓了頓,指尖在碗壁上輕輕一點(diǎn):“此時方可徐徐引入水汽,且水量需嚴(yán)格控制。如同給干渴的土地潤物細(xì)無聲,讓水汽緩緩滲入磚體。”
“此過程需持續(xù)數(shù)日,急不得快不得,如同熬制一鍋上好的高湯,火候不到,滋味便差?!?
她放下碗,目光掃過沈桃桃和謝云景的臉,“如此燒出的磚,質(zhì)地均勻,耐風(fēng)化抗凍融,方為上品。”
沈桃桃邊聽季歲歲講解,邊在腦子里翻筆記,竟然一一對上了。
沈桃桃怔怔地看著季歲歲,心頭翻涌著敬佩。
這女人對窯火溫度的把控,對材料物性的理解,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精準(zhǔn)地好似前世技術(shù)指南上的內(nèi)容。
“季姑娘……”謝云景低沉的聲音響起,“你……精通此道?”
季歲歲微微側(cè)頭,清冷的眸光落在謝云景臉上,眼底深處掠過深藏的痛楚。
她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清冷無波:“精通談不上。只是家學(xué)淵源。季家世代經(jīng)營‘霽月窯’。京中貢瓷十之七八出自霽月窯。”
京中貢瓷,這季歲歲,竟然是京城頂級瓷器世家的傳人。
“至于燒磚,”季歲歲唇角勾起自嘲,“粗鄙之物本不屑為之。只是家道中落,流放至此,看你們這般暴殄天物,糟蹋窯火,忍不住……多嘴一句罷了。”
她說完,便不再看他們,重新轉(zhuǎn)過身,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繼續(xù)吃她的菜團(tuán)子。
仿佛剛才那番石破天驚的論,只是隨口點(diǎn)評了一下天氣。
謝云景凝視著季歲歲清冷的背影,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是成王謀逆那次,導(dǎo)致霽月窯受牽連?”
季歲歲夾菜的動作頓了一下。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繃得更緊了些。
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
沈桃桃看著季歲歲那清冷孤傲的背影,家族蒙難,流放苦寒,卻依舊保持著這份清貴和傲骨。
這份對祖?zhèn)骷妓嚨膱?zhí)著和自信,讓她心生敬佩。
憑什么男人在外面謀逆惹禍,家里什么都不曾參與,甚至都不知情的女人要連帶著吃瓜落。
男人有權(quán)有勢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恨不得娶八百個小老婆,一朝蒙難,最先倒霉的卻是老婆孩子。
沈桃桃覺得自己都不能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寧古塔里一對都別想結(jié)婚,結(jié)婚有什么好處?
……
啥好處都沒有,他嘚瑟大了你還得跟著流放。
“季姑娘,”沈桃桃站起身,走到季歲歲桌旁,“燒磚建城,關(guān)乎寧古塔數(shù)千人生計和北境邊防穩(wěn)固,甚至是我們能否在這苦寒之地活下去,活得好,都在這磚上了?!?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看著季歲歲:“你精通窯火,懂材料和溫度,更懂這‘熬湯’般的火候。制磚這里,你是真正的行家,我們需要你,寧古塔需要你,我想請你出山,幫我們建窯燒磚。”
她怕打動不了季歲歲,緊接著說:“工分待遇隨你開,只要你肯出手?!?
季歲歲緩緩放下筷子。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眼,清冷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沈桃桃寫滿懇切的臉,又掠過謝云景那雙帶著鄭重邀請的眼神。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窗外那片正在熱火朝天建設(shè)的工地上,那里有工人們在寒風(fēng)中揮汗如雨,為活出個人樣使勁渾身力氣。
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微微動了一下。
許久,她才緩緩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桃桃。
她輕輕啟唇,聲音依舊清冷,“燒磚可以,但一切按我的規(guī)矩來。火候我說了算?!?
沈桃桃心頭狂喜,用力點(diǎn)頭:“好,一為定。全聽季姑娘的?!?
陽光透過食堂的窗戶,灑在季歲歲清冷絕倫的側(cè)臉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輝。
沈桃桃知道,這座正在崛起的“鎮(zhèn)北軍城”,將因?yàn)檫@位精通窯火的“瓷娘子”的加入,而真正擁有堅(jiān)不可摧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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