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帶著英蓮回到碼頭上,因為原本只是到金陵城里買些東西,本來預計也就是一天時間,也就沒住驛站。
反正官船上的條件比起驛站來也不差,其他人就直接在船上呆著,乏了到碼頭上溜一圈兒而已。
封氏體弱,有些暈船,此時正在艙房內休息。嬌杏陪著她說話,給她畫大餅。
“夫人不必擔憂,聽我老爺說,他在京中有了大宅子,分給夫人一個小院兒,不比在封家寄人籬下好得多?”
封氏嘆息道:“其實到我這份上,那還在乎住得好壞。我是擔心,萬一我夫回來了,尋不到我。
我父親心里恨我,沒準會胡扯些什么。我夫本就有些癡了,只怕從此就真當和尚道士去了?!?
嬌杏拍拍胸脯:“夫人放心,借給他兩個膽子他也不敢的。他不怕我老爺知道了扒了他的皮?
而且老爺告訴我,他已經跟林大人說過了,請鹽捕幫忙留意甄老爺的行蹤。
鹽捕遍布江南,若是甄老爺真的回來了,鹽捕自然會去見他的,斷不會被騙的。”
封氏這才略微放心了些,隨即又想到一個問題:“可我住在賈府,于理不合,算是怎么回事兒呢?”
嬌杏拉著封氏的胳膊:“夫人待嬌杏猶如長女,嬌杏自當以母親之禮孝順你。
老爺與甄老爺是好友,又念及甄老爺恩情,自然是把夫人當恩親相待,何來于理不合?”
正說著,艙門外傳來賈雨村的聲音:“封夫人所慮,也是人之常情,你畢竟不是親生女兒。
任你如何孝順,也難免隔著一層。時間長了,封夫人也難免覺得孤單寂寞,心思枯槁?!?
嬌杏一愣,看封夫人明顯更不自在了,忍不住有些生氣,快走兩步,拉開了艙門。
賈雨村站在艙門口,神色平靜,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讓嬌杏更是難受。
“老爺,你怎么能這么說呢?夫人本就心思重,你不出寬慰,反而說這種話來?!?
賈雨村撇了撇嘴,想來嬌杏之前跟賈雨村肯定不是這么說話,她這是看準了自己是個假貨,頗有些有恃無恐。
這就像原本的賈雨村是導演,而嬌杏只是個群演,地位懸殊,自然低眉順眼,不敢跟導演炸刺的。
后來雖然被導演睡了,從群演變成了女一號,但導演還是導演,依舊掌握著演員的生殺大權,所以嬌杏仍然溫順如初。
可忽然有一天,嬌杏發(fā)現這個導演是個冒牌兒貨,是個動畫片兒導演,那自然心里就硬氣了一些。
賈雨村正色道:“我只是實話實說。既然今后封夫人要住在家里,就是一家人,自然該以誠相待的。”
嬌杏咬著嘴唇:“你……老爺,你不懂我們女人,我們寧愿聽好聽的假話,也不愿意聽難聽的真話!”
賈雨村搖頭道:“女人愿意聽假話,是因為你們覺得只要相信,假話總有一天會變成真話。
男人愿意聽真話,是因為他們知道,不管他們再怎么相信,假話永遠也變不成真話?!?
嬌杏輕輕哼哼一聲:“那得分是誰說的,要不是相信你說的假話能變成真話,我能跟著你說假話?”
封夫人不知道嬌杏和賈雨村在打什么啞謎,見嬌杏為了自己頂撞賈雨村,深感內疚,趕緊起身行禮。
“賈先生,嬌杏雖是丫鬟,可我從小當女兒看待的,難免驕縱,你不要放心上,否則,我真的沒臉去住了?!?
嬌杏見封夫人這樣,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有些委屈。她為了替賈雨村圓謊,累了一夜,犧牲很大,這個沒良心的竟然……
賈雨村淡然道:“我的假話也是假話,永遠變不成真話。但我答應你的事,本來就都是真話?!?
嬌杏眨眨眼睛,不明所以:“老爺,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賈雨村笑道:“你這個冒牌的女兒,解不開封夫人的心結,想讓封夫人高興,得有真女兒才行?!?
嬌杏咬著牙瞪著賈雨村,壓低聲音,就像一只發(fā)怒的蚊子。
“這還用你說,我當然知道。可眼下總要讓夫人心里好受點,假的也比沒有強。你有本事把真的找回來呀……”
賈雨村讓開艙門,露出了被他擋在身后,畏畏縮縮,淚流滿面的甄英蓮。
蚊子的哼哼聲一下子停了,嬌杏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兒,那個胖嘟嘟的小女娃在眼前來回地飄。
“小姐?你是小姐?你真是小姐?天啊,老爺你……老爺你不是跑到人市上找了個像的人回來吧?”
嬌杏的質問很有道理,賈雨村自己大概率都是冒牌貨,故技重施,找個長得像的人來冒充也不是不可能的。
英蓮對嬌杏的印象,要比對賈雨村深太多了。因為她小時候抱她時間最長的,就是嬌杏。
甄士隱夫婦雖然對她寵愛至極,但終究不是孩子,跟她玩耍時也無法共情,只是哄孩子罷了。
嬌杏那時卻也是十來歲的年紀,童心未泯,帶著英蓮玩的游戲,才是真正能讓孩子開心的內容。
英蓮抬起頭,她此時的個頭和嬌杏已經差不多高了,卻比嬌杏瘦弱很多,眉心的紅痣和眼中的淚水一樣晶瑩。
“嬌杏姐姐,你不記得我了?我還記得你帶我在院子里的樹下抓青蟲喂螞蟻啊。
我還記得我被蜜蜂蟄了,你去捅蜂窩幫我報仇,結果也被蟄了,額頭上腫了個包啊。
我還記得你抱著我到旁邊的小廟里去玩,讓我看哪個小和尚的頭最光最圓啊……”
嬌杏一把把英蓮抱在懷里,放聲大哭??蘖艘恍?,忽然想起自己不是正主兒,趕緊讓開,把英蓮拉到封夫人面前。
封夫人大概是因為不知道賈雨村是冒牌貨,沒想過會有冒充這一說兒;也可能是因為母女天性,無法隔斷。
她根本不需要任何證據,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女兒。她沒有喊,也沒有哭,就這么呆愣愣的看著女兒。
人在真正大喜大悲的時候,既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只是全身控制不住的發(fā)抖,就像狂風中的樹葉兒一樣。
最后,還是英蓮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娘,我是英蓮……”
封夫人終于哭出來了,她死死地把英蓮抱在懷里,抱得那么緊,就像害怕有人再把女兒搶走一樣。
賈雨村拉了拉嬌杏的袖子,把她拉出船艙,順手關上了艙門,讓母女二人盡情享受這重逢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