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纓一語畢,陳左吊在腿膝上的手一抖,凝眉問道:“什么意思?咱們這些人接了你的活,把手里其他的事都推得干凈,你一句讓咱們走,咱們就走?沒有這樣的事。”
戴纓不慌不忙地從歸雁手里接過茶盞,喝了一口,開口道:“陳兄弟想是沒有聽明白,我說的是讓你走,你的兄弟們可以留下。”
一語畢,幾個做活的漢子們紛紛低頭私語起來。
本是結(jié)好的一股力量,像女子頭上絞綰的髻兒,抽去固定的簪,一股腦地散開,沒了形。
“你喝酒誤事,失手壞了我的屋頂,我既不找你賠,仍付你該有的工錢,隨你做事的伙計們?nèi)钥衫^續(xù)在此處做活,工錢不少一分?!贝骼t嘴角噙笑,“你好好考慮考慮,是繼續(xù)賴在這兒同我掰扯,還是拿錢走人?!?
陳左面露難色,低眼看向隨自己一起來的同村人,眼中閃過一抹復雜。
這時,伙計中一個年紀較小的男子站起身,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看向戴纓,紅著臉。
“咱們豈能由你挑撥,我是陳哥帶來的,他留我便留,他走我就跟著走?!鄙倌暾f罷,轉(zhuǎn)頭看向其他幾人,“你們呢?”
另幾人訕笑了幾聲,低頭不語。
戴纓看向陳左,說道:“你看,你不愿做,有的是人做,這年頭活不好找,人還不好找?”
說罷,朝茶口吹了吹,輕啜一口,繼續(xù)道,“也不怕再多說一句,既然我能在京都這個地段開店,就不怕人鬧事,你若真敢同我耍渾,便對簿公堂,看誰叫得響亮?!?
在場眾人聽出話里的意思,無非是這位女東家背后有靠山,其實呢,戴纓也不過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罷了。
行商的人家,講得就是一個勢頭,露怯是大忌。
從前在平谷,她在商行的那些老家伙手里吃過多少虧,就這么一步一步走了過來,眼下對付一個痞賴還是綽綽有余。
在秦家兄弟同她明此事時,她心里已有了底,這個陳左的目的,既不想賠損,又想繼續(xù)在她這兒做下去,賺工錢。
哪有那樣好的事。
“阿左,要不算了,本就是你失得手,弄壞了女東家的屋頂,賠些工錢……”
然而戴纓打斷道:“就算他現(xiàn)在愿意賠付,他這個人我也不會再用?!?
品性不端,怎可留用,若是他懷恨在心,乘人不備,在屋子的構(gòu)造中故意使壞,待她將工錢付清,這些人拍屁股一走,落后出了大問題,她找誰講理。
戴纓給歸雁睇了一個眼色,歸雁從荷包理出一個數(shù)目,呈遞上前:“這是你的工錢,拿了走人?!?
陳左看著那一袋工錢,一把奪過,朝地上啐了一口:“老子還不稀得待了?!?
說著轉(zhuǎn)身離開。
剛才給陳左幫腔的少年不知是走還是留。
戴纓覺得這少年有些意思,開口道:“為了一口氣,有錢不賺?”
“你這女東家,怎的眼里只有錢,女兒家的矜羞一點也無,哪懂別人的難處,俗話說無奸不商,真真正正是這么個理兒。”
一旁的人趕緊拉少年的衣袖:“祥子,你少說兩句。”
“我偏說,這女人哪里知道阿左哥的難,沒一點人情味,只知算計?!毕樽訉⑹忠粩[,“阿左哥是心里不好受才喝得酒?!?
歸雁在一旁聽不下去,她怎能容忍這么個毛小子指罵她家娘子,于是說道:“分明是那人喝酒誤事,損了店里的物件,我家娘子沒讓他賠一分,怎的你還委屈上了?!”
不待祥子開口,歸雁又道:“我家娘子性兒好,不計較,也不同你爭辯,你就可以冒犯到她頭上,你是哪里蹦出來的小猢猻?”
歸雁聲調(diào)起得高,話語又快,珠子似的往外迸,把祥子罵得還不了嘴,結(jié)果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臂膀間,弱弱抖著肩,不知是不是在哭。
“你……”歸雁哪料到自己把人罵哭,正想再說,被戴纓攔住。
“你剛才說陳左有難處,他有什么難處?”
祥子抬起頭,拿袖管拭了拭眼角,說道:“他需要錢,給他媳婦治病?!?
“看???給他妻子?”戴纓確認道。
這時,旁邊的同村人插話道:“是啊,鳶娘的病很重,自打生了那場病,藥就沒斷過,陳左賺的錢全填補進去,唉!”
“我看那陳左年歲不大,又有手藝,怎么不另找個身板好的,過日子豈不舒心?何必守著一個病秧子?!贝骼t試探道。
“可不敢說,可不敢說……”那村人搖頭道,“從前有媒婆子上門探他的話,被他打了出去?!?
戴纓點了點頭,若有所思起來。
……
陳左搭著驢車回了村口,往自家小院行去。
“阿左,你家鳶娘剛才還在門前站了一會兒,看起來精神好了些?!睂γ嫘衼淼睦蠇炐χ泻舻?。
陳左點了點頭,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
老嫗渾濁的眼落到陳左手上的藥包上,唉了一聲,這病也是磨人,叫人死不死,活不活的,時好時壞。
陳左剛走到院門前,就聽到院子里叮叮咚咚的聲響,接著一聲悶響,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