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天中,萬古不變的孤寂無聲流淌,踏著青玉板鋪就的階梯,行止肩上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流了一路。忽然間,不知是眼花還是腿軟,行止摔倒在長階之上,以止水術(shù)凍住的傷口猛地裂開,一簇火焰躥了出來,行止眉頭一皺,再次凝起法術(shù)將火焰強(qiáng)行壓制下去。傷口無法愈合……原來,他的神力已經(jīng)退化到這種地步了嗎……看來,就算沒有此一遭,他身為神明的生命,也快要走到盡頭了。神……當(dāng)真已被上天遺棄了??!行止仰頭望著懸于天外天上的星河,驀地笑出聲來:“若論冷漠不仁,世間何物比得過你?造而用之,廢而棄之……什么神明之力堪與天道匹敵,簡直胡亂語,現(xiàn)下想來,無論是誰,不過都是你手中擺弄之物罷了?!彼宦曢L嘆,氣息在空寥的天外天中仿佛蕩出去老遠(yuǎn)。“上天不仁?。 比欢锌K了,行止望了一眼像是沒有盡頭的長階,一手捂住肩上傷口,將烈焰按住,繼續(xù)一步一步向上走去。不知走了多久,長階終是有了盡頭,在那里有一個寬闊的圓形神壇,行止登上神壇,邁著凝重的腳步,行至神壇中央,金色的光輝立時包裹了他的周身,映得他一雙黑眸熠熠生輝。他蹲下身子,單膝跪于地面,將神力灌到青玉板之中,在圓形神壇之上,有另一種光輝在地上顯現(xiàn),像是按照天上星辰排列的順序映照下來的一般,布置無序但卻出奇地和諧。而隨著行止的法力越灌越多,在那些金光之中,隱隱能看見一些人影,他們與行止一樣,身著寬大的袍子,然而動作、姿態(tài)卻各不相同。這本是神明商議重大事情時才會來的地方,每個神明皆有自己的位置,這些影像,便是他們千萬年來停留在此處的殘像。在久遠(yuǎn)的從前,眾神尚在,一個決議,總要經(jīng)過多數(shù)人同意方能實行,然而現(xiàn)在,卻只有行止一人在此……他將墟天淵外的四個封印放置于地上。將封印與天外天相連接并不困難。不過片刻,行止便在天外天萬年不流動的空氣之中感受到了一縷微風(fēng),帶著墟天淵中的瘴氣,極為輕微,卻又能讓人輕易地捕捉到。他能想象得到此時墟天淵外,仙人們會有怎樣高興的表情,臨時結(jié)界破裂,然而墟天淵的大門卻闔上了,妖獸們不會再逃出去……行止有些脫力地在地上跪了一會兒,最后只壓下所有疼痛,凝了目光,不曾看一眼過去朋友的姿態(tài),只凝視著階梯,像來時那樣,一步一步走下去,誰都可以軟弱,誰都可以追憶往昔,但行止不行,他還有事要做,還有人要救。肩上的血浸透了衣裳,順著手臂滑到指尖,滴落于地,太過專注于走自己的路的行止沒有回頭,所以他也沒有看到沾染了他血液的神壇之上,那些金色的光芒經(jīng)久不滅。待離開青玉階梯,行止立時駕云而起,現(xiàn)在天外天已經(jīng)與墟天淵連了起來,他循著瘴氣濃郁的方向而去,不過片刻便入了墟天淵,黑暗之中極難辨別方向,他尋了許久方才看見一點如星光芒。他急速上前,然而卻在抵達(dá)沈璃身邊的時候放緩了腳步。他看見她雙眸輕閉,靜靜睡著,神色寧靜,好似做了什么美夢。行止一時不忍喚醒她,他見過沈璃睡覺的樣子,眉頭緊蹙,呼吸極淺,像時時刻刻都防備著,但凡身邊有人敢圖謀不軌,她就能立即跳起來將對方捏死。這樣安靜的睡顏,實在少見。他便靜靜立在她身旁,摧毀墟天淵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法咒,然而待法咒念罷,墟天淵每坍塌一部分便會從他這里抽走一部分神力,若是從前,抽走那些神力不過會讓他有幾分疲憊,但現(xiàn)在不行了,墟天淵的消失會耗盡他的力量……沈璃睫毛倏爾一動,她緩緩睜開眼,看見行止淺笑著站在自己身前,沈璃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做了個美夢,醒來便看見你,實在再好不過?!薄澳且院笕杖瘴叶荚S你美夢,也日日都讓你在我身旁醒來……”行止嘴角動了動,這句承諾終是沒法說出口。他只是笑了笑,輕聲問道:“夢見了什么,這么開心?”“我剛才啊……”她說著,嘴角便已經(jīng)揚起了按捺不住的微笑,“我看見你躺在葡萄藤下的搖椅上曬太陽,手里拿著沒看完的書,睡得可安穩(wěn)了。陽光那么溫暖,透過葡萄架,星星點點地灑在你臉上,漂亮得讓我都移不開視線?!毙兄固绞置纤郎\笑的臉頰,他也跟著微笑,但喉頭卻有些哽塞。知道他心底的情緒,沈璃忙問道:“你那時……怎么就把我撿回來了呢?”行止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搖頭笑道:“實在沒見過丑得如此標(biāo)新立異的鳳凰,所以想撿回來仔細(xì)觀察觀察?!彼曇粢活D,“不過,還好因那一時好奇將你撿回來了?!鄙蛄в行┎粷M地嘀咕:“我長毛之后還是挺漂亮的……”“就這樣是最漂亮的?!毙兄箤⑺нM(jìn)懷里,又靜靜地與她依偎了一會兒。“沈璃,你害怕嗎?”“有一點。不過被你抱著就不會了?!薄拔液芎ε??!鄙蛄Щ蛟S有來生,但他死后,或是灰飛煙滅,或是化為天地間的一縷生機(jī)……他將沈璃抱得更緊,“你要是跟別人跑了,我得多想不開啊……”沈璃一愣,隨即笑道:“行止神君何時對自己如此沒有自信了?這三界之中,還有誰能同你相比?”行止沒有答話,沈璃只聽耳邊有低微的法咒吟誦而出,那些咒文好似化為一道道金色的浮光,掠過黑暗的墟天淵,消失在四周,沈璃愣然,恍然之間,縛住她的鐵鏈上傳來幾下震動,沈璃問:“墟天淵要塌了嗎?”“墟天淵空間太大,若是立即坍塌恐會發(fā)生什么意外之事,這法咒會讓它從外至內(nèi),慢慢塌陷?!鄙蛄o奈一笑:“看著自己怎么慢慢死去嗎……行止,當(dāng)真太狠得下心?!毙兄剐闹凶钏彳浀牟糠趾盟票贿@話狠狠打了一下,只輕輕一呼吸,便把疼痛擠壓到了四肢百骸。肩頭的傷口裂開,他悶不吭聲地忍了下去,連眉頭也未皺一下,只摸著沈璃的腦袋道:“抱歉……讓你也一起害怕……”沈璃看了他許久,最后用頭輕輕撞了撞他的胸膛,無奈地說道:“誰讓你道歉了?我是在心疼你??!”背負(fù)了那么多,連死亡也不能選擇更痛快的方式,行止這一生都被天道那看不見的力量所束縛……行止聽罷這話,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最后只是笑了笑:“被人心疼的感覺,還不錯。”天上的神明站得太高了,別說凡人,連仙人也只能抬頭仰望,他們會仰慕,會崇拜,會敬畏,卻獨獨不會用看弱者的眼光去看他們,誰會因神明的無奈而悲傷?誰會因他們的無助而心疼?所有人都忘了,神明無情,并非少了能動情的心,而是被束縛得太緊。她動了動手,卻被鐵鏈制住了動作,沈璃眉眼垂了下來,但忽然之間,鐵鏈又是一顫,沈璃聽見“咔嚓”的聲音自遠(yuǎn)處傳來,鎖住她雙手的鏈條倏爾碎掉,變成一塊塊廢鐵,不知落到深淵的哪個地方去了。沈璃愣愣地看行止,或許是錯覺,她覺得行止臉上的血色竟在一寸一寸慢慢褪去。行止轉(zhuǎn)過頭,避開沈璃的目光,不知往何處看了看:“墟天淵的大門或許已經(jīng)塌了吧。這鐵鏈?zhǔn)菑拇箝T處連通進(jìn)來的,既是做控制火之封印之用,亦能抽取火之封印的力量,互相平衡?!彼活D:“沈璃……大門塌了,意味著我們誰也出不去了?!薄班拧!鄙蛄c頭,她伸出手,環(huán)住行止的腰,“一開始也沒打算出去。這樣就很好?!彼谒靥耪伊藗€安穩(wěn)的位置,將臉貼在上面,舒服地喟嘆一聲:“早想這么做了,你不知我忍得多辛苦?!毙兄刮⒄?,忽而一笑,同樣環(huán)抱住了沈璃。墟天淵中坍塌的巨響越來越近,但行止和沈璃卻像是什么也聽不到似的,靜靜地依偎著,像是躲進(jìn)了彼此最安全的避風(fēng)港,再不管外界那些狂風(fēng)暴雨?!芭?!”一聲與之前坍塌聲不同的巨響傳來。行止眉頭一蹙,扭頭一看,一束極為耀眼的火光劈開了墟天淵中混沌的黑暗。沈璃自行止懷中探出頭去,忽見漆黑被光亮燒灼出一個洞,她看見了外面神色驚愕的仙人們,也看見了一步一步踏塵而來的鳳來。沈璃唇角微動,鳳來身上的光太
過耀眼,讓沈璃都看不清他的長相,但那樣的氣息,只感受過一次,她便知道是他。他每一步都邁得不疾不徐,但轉(zhuǎn)瞬之間他便行至沈璃身邊,他手掌一轉(zhuǎn),行止肩上的毒焰轉(zhuǎn)瞬便被他收于掌心,他看了行止一眼,隨即目光落在沈璃身上,將她五官細(xì)細(xì)看了一遍,鳳來唇角動了動,最后卻轉(zhuǎn)過頭,望著漆黑的墟天淵深處,繼續(xù)邁步向前:“帶著你母親那份,活下去。”話音一落,沈璃忽覺一股大力卷上周身,赤紅的火焰將她與行止裹住,拖拽著把他們拉向墟天淵外的光明中。沈璃回過神來,這才知道鳳來要做什么,她心頭極亂,透過火焰圍起來的壁壘只遙遙地看見那個耀眼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不行……她還沒看清楚,還沒感受清楚,不行……她欲逃出這火焰的包裹,但周身卻使不出一點力氣,墟天淵里的黑暗離他們越來越遠(yuǎn),這力量一直將他們穩(wěn)穩(wěn)地放到地上方才消失無跡,沈璃伸手去攬,卻只來得及觸碰到最后的溫暖。明明是那么耀眼的火焰,但卻一點也不傷人……她目光追隨著火焰消失的方向,墟天淵大門已然不在,只在空中留下一個黑色的洞穴,像是把天撕出了一個傷口,而鳳來送他們出來時的那道光亮早已消失不見。沈璃指尖微顫,正是茫然之際,忽覺肩上一熱,沈璃愕然回首,但見行止倚著她的肩頭,口中血如泉涌。行止口中的鮮血不停地涌出,他捂住嘴,想推開沈璃,但手卻是那么無力,未將沈璃推動,他自己先倒向一旁,趴在地上,又嘔出一大口血來。那襲曾一塵不染的白衣,他素來干凈修長的手指,還有那張總是掛著淡淡微笑的臉龐,此時都被鮮血染得一片狼藉?!靶兄埂鄙蛄д坏貑舅念^是從未有過的懼怕和倉皇,她幾乎是跪著挪到行止身邊,將他抱在自己的腿上,她的指尖與嘴唇顫抖得比行止還要厲害,“為何……”她伸手抹去行止嘴邊的血,但立即又有血液涌出,將她的衣袖也染濕了。“不是已經(jīng)出來了嗎?”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八嫖冶宦裨诹诵嫣鞙Y里……他……”沈璃哽咽,“你怎么還會這樣?”冰涼的手被緊緊握住,行止的眼眸靜靜地看著沈璃,那雙波瀾不驚的黑眸里仿佛藏著讓人平靜下來的力量,他咽下喉頭翻涌的腥氣,氣息虛弱,但神色間卻沒有半分軟弱:“神明……沒有存在的理由了。”天外天會隨著墟天淵的消失而消失,再沒有什么東西關(guān)乎三界存亡,天地間不再需要能與天道抗衡的力量。神這種由天而生的職位,也是時候功成身退了。“神明沒有存在的理由又如何!”沈璃緊緊握著他的手,聲音好似從喉嚨里擠出來一樣干澀,“行止還有存在的理由!不是神明,只是你,只是行止,你還有那么多活下去的理由……”“若還可以……”行止笑了笑,“我活著的理由就只剩下沈璃了。”天空中的墟天淵猛烈地顫抖起來,黑暗的范圍慢慢縮小,饒是行止如何將牙關(guān)咬緊,鮮血還是自他嘴角溢出,他感覺到沈璃的手在不停地顫抖,慌亂得沒有半點平時威風(fēng)的模樣?!吧蛄Т巳?,太不會照顧自己……太不會心疼自己……”行止咳嗽了兩聲,“若是可以,我想替你照顧你,代你心疼你……”沈璃心口劇痛,好似血脈都被揉碎了一般。“你倒是說到做到?。 毙兄挂恍?,搖了搖頭,倏爾猛烈地咳嗽起來,太多的鮮血讓沈璃幾乎抓不穩(wěn)他的手,許是她的表情太過哀傷,行止笑了笑道:“字字啼血……我今日倒是玩了個徹底,也算是做了一次子規(guī),當(dāng)了一次你的同類?!鄙蛄бЬo牙關(guān):“這種時候,只有你才開得出玩笑……”一句話勾起太多往昔回憶,連行止也靜默下來,沉默了許久之后,他咧了咧嘴,三分嘆息,三分無奈,還夾雜著幾分乞求的意味:“那……沈璃,你便笑一笑吧?!毖蹨I啪地落在行止臉上,溫?zé)岬臏I滴滑過他滿是鮮血的臉頰,洗出一道蒼白的痕跡。沈璃抿唇,微笑。行止扭過頭,閉上眼,一嘆:“實在……慘不忍睹……”剛說完這話,行止忽而臉色一白,渾身肌肉驀地繃緊。與此同時,墟天淵劇烈一顫,有碎裂的聲音從天空中傳來,沈璃愣愣地轉(zhuǎn)過頭,但見那空中的黑色空間如同瓷器一般,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打碎,碎片化為煙灰,里面封印的妖獸也好,野心也罷,都隨著清風(fēng)一吹,消失無跡,陽光穿透瘴氣,照在這片被墟天淵的黑暗遮蓋了千余年的土地上,掃蕩了所有黑暗。而在耀眼的陽光之中,沈璃好似看見一簇微弱的火焰在空中躍動,它像葉子一樣,慢慢飄落下來,沒入大地?!吧蛄??!彼犚娦兄馆p聲問她,“這是你夢里的那束陽光嗎?”沈璃望著他,不見他唇角再涌出血液,但不知為何,她心里卻更加慌亂?!安皇??!彼f,“不是,你得陪我一起去找那樣的陽光,那樣的場景?!薄罢婵上А贿^……我相信,以后你一定會找到……”他像累極了似的慢慢閉上了眼,“那樣的陽光?!毙兄刮兆∩蛄У氖譂u漸沒了力氣,沈璃垂下頭,握著他的手,讓他的手背貼著自己的臉頰。“混賬東西……”她聲音極低,嘶啞地說道,“你明知道,我要找的,是那個曬著那樣的陽光的行止……混賬東西。”“你讓我,上哪兒再去找一個行止啊!”然而,卻沒有誰再給她回應(yīng)。天空中不知從哪兒散落下來星星點點的金色光輝,像是隆冬的大雪,鋪天蓋地灑了滿天。靜立在旁的仙人們皆抬頭仰望,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是神光!是行止神君歸天的神光!”仙人們倏爾齊齊跪下,俯首叩拜?!肮蜕窬!薄肮托兄股窬??!边@天地間最后一位神明,消失了。天道終是承認(rèn)他是以神的身份離開的嗎?天道終是讓他化成了天地間的一縷生機(jī),與萬物同在,享天地同壽嗎……那她……豈不是連輪回也無法遇見行止了。沈璃仰頭,望著漫天金光,在那般璀璨的閃亮之下,她雙目中的所有光芒卻漸漸暗淡了。再也沒有這樣一個人了……她抱著懷里逐漸冰涼的身體,輕輕貼著他的臉頰,像是與他一同停止了呼吸。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走上前來,輕聲喚道:“碧蒼王?!鄙蛄]有回應(yīng),那人頓了一頓,又道:“碧蒼王沈璃,神君已然歸天,神識不在,他的身體是不能隨意滯留于下界的,歷代神君歸天之后,皆要以三昧真火將其渡化至無形。碧蒼王,且將行止神君交予我吧?!鄙蛄н@才抬頭看了來人一眼,竟是天君親自來魔界要人了。她垂下頭,還是用那個姿勢貼著行止?!安恍??!碧炀樕⒆?,但見沈璃這樣,他也未生氣,只道:“神君尊體,唯有以三昧真火火化,方能保世間最大周全。”“哼。”沈璃冷笑,“他在時,你們時時要他保三界周全,護(hù)天下蒼生,他死了,你們竟是連尸骨也不放過,還想讓他的尸體也為三界安寧做一份貢獻(xiàn)?”她抱住行止的手一緊,眸中倏地紅光一閃,在天君跟前燒出一道壁壘,灼熱的烈焰徑直燒掉了天君鬢邊幾縷發(fā)絲,逼得天君不得不后退兩步?!澳銈冇斜臼?,便從本王手中將人搶過去?!碧炀抗庖怀?,又聽沈璃道:“若今日你們真將他搶去燒了,他日,我碧蒼王沈璃,必定火攻九重天,勢必?zé)媚闾旖绋D―片甲不留!”她聲音不大,但語中的果斷決絕卻聽得在場之人無不膽寒。隔著火焰壁壘,眾仙人皆看見了沈璃那雙染血之眸冷冷盯著他們。僵持之際,幽蘭忽而上前,行至天君身邊一拜:“天君,行止神君被三界蒼生桎梏了一生,至少現(xiàn)在該還他自由了?!彼┥砉蛳拢骸坝奶m懇求天君網(wǎng)開一面?!薄盎薁敔??!狈魅菥嘣谟奶m身邊掀衣袍跪下,“神君雖已歸天,但方才大家有目共睹,神君定是愿意和碧蒼王在一起的?;薁敔敇O尊重神君,為何不在這時候再給他一分尊重和寬容?拂容求皇爺爺開恩?!碧炀妰尚≥吶绱?,眉頭微蹙,忽而身后又陸陸續(xù)續(xù)傳來下跪求情的聲音,他一愣,轉(zhuǎn)過頭,卻見在場的仙人無不俯首跪下,懇求于他。
天君掃視一圈,隨即一嘆,轉(zhuǎn)過頭來望著火焰壁壘后的沈璃,最后目光一轉(zhuǎn),落在行止已安然閉目的臉上?!傲T了!”他長嘆,“罷了罷了!”罷,拂袖而去。拂容君與幽蘭這才起身,兩人看了一眼壁壘之后的沈璃,一未發(fā),駕云而去。仙人們也跟著他們漸漸離開。直至所有人都走完,沈璃才撤了火焰,抱著行止,靜靜坐著?!澳阕杂闪?。”她聲音沙啞,“你看,沒人會再用神的身份禁錮你了。”但行止已經(jīng)不會再有任何反應(yīng),沈璃抱著他,將頭埋在他冷冰冰的頸窩里,嗅著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幻想著他下一刻還會起來。漫天金光消失了蹤跡,黃沙被風(fēng)卷著一陣一陣地飄過,沈璃不知在這里坐了多久,直到有人從遠(yuǎn)處而來,喚道:“王爺!”是魔界的人尋來了。沈璃抬頭一看,走在第一位的竟是魔君,沈木月沒有戴面具,也沒有幻化出男兒身型,她急切地走了過來,望著沈璃,沉默了許久,最后蹲下來,看著沈璃的眼睛,安撫一般說道:“傻孩子,該回家了?!薄皫煾浮鄙蛄ь^看她,眼眸中全然沒了往日光彩,“我把不應(yīng)該弄丟的兩個人,弄丟了?!彼穆曇羲粏〉貌怀蓸幼?,聽得沈木月心尖一軟?!鞍⒘А彼恢撜f什么,頓了半晌,只道,“先回家吧。”一年后。墟天淵消失了,魔界的瘴氣日益減少,那些受瘴氣影響而魔化的怪物也越來越少,沒了對外戰(zhàn)斗的事,朝堂上的利益紛爭便越發(fā)厲害起來,沈璃不喜這些明爭暗斗,索性整日稱病不去上朝,也不去議事殿,左右也沒什么戰(zhàn)事需要她去操心,她便日日在魔界都城里閑逛,偶爾捉幾個偷懶出來喝酒的將軍,收拾幾個仗勢欺人的新兵,人送新名稱――“撞大霉”。肉丫聽了很為沈璃抱不平:“他家才撞大霉!別讓肉丫知道是哪個倒霉家伙傳出這名號,待知道后,肉丫定讓噓噓去啄禿他的頭!”沈璃坐在椅子上悠閑地喝了口茶?!皼]什么不好?!彼f,“我本來就是很倒霉的一個人?!比庋韭勔汇?,垂了眉眼。她尚記得王爺一身是血地帶著行止神君的尸身回來的時候,那時的沈璃簡直像魂都沒了一樣。將行止神君送去雪祭殿后,她帶著一身傷,在那冰天雪地里獨自待了三個月,最后是魔君看不下去了,才將她強(qiáng)行拖出。這一出來便是一場大病,斷斷續(xù)續(xù)又纏了她三四個月,待病好之后,沈璃便像是想通了一般,又恢復(fù)了從前的模樣,但是肉丫知道,現(xiàn)在的沈璃,心里已經(jīng)爛得亂七八糟了?!懊魈煳也粫馗??!鄙蛄Ш韧炅瞬瑁p聲開口說道,“你只準(zhǔn)備你自己要吃的東西便行了?!比庋疽汇?,恍然記起,明日不正是神君歸天一年的時間嘛。肉丫有些擔(dān)憂地點了點頭。沈璃瞥了她一眼,然后揉亂了她的頭發(fā)?!皠e擔(dān)心,都過去了。我知道的?!边@條命是行止和她父親一起撿回來的,就算她不為自己活著,也該為他們好好活下去,要照顧自己,心疼自己,如果行止沒辦法來幫她,那就只好讓她自己來打理自己了。肉丫點頭,看著沈璃走遠(yuǎn),只余一聲嘆息。雪祭殿的大門再次被打開。冰雪之氣從內(nèi)部涌出,沈璃輕輕閉上眼,這樣的涼意能讓她想起行止,她邁步踏進(jìn)雪祭殿中,她將行止的尸身放在這天地自成的封印之中,既能保他身體不壞,又不至于讓心懷不軌之人將他身體盜走。“行止?!彼崎_層層霜氣,仰頭望向中間的那個冰柱,但瞳孔卻驀地一縮。冰柱之中……沒有人!沈璃愕然,她疾步邁上前去,繞著中間的冰柱看了一圈也未看見行止的身影,她心里驀地一慌,但又隱隱燃起了一絲新的希望,她握緊拳頭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但在這時,雪祭殿外忽而傳來肉丫的呼喚:“王爺!王爺!”沈璃出了雪祭殿,但見肉丫氣喘吁吁地奔到她面前?!坝小小醒F!在主街上!”“是個雪妖!”沈璃推開肉丫,疾步離去,因為顫抖而導(dǎo)致腳步有些踉蹌,她只望著前方,搜索自己熟悉的氣息,一路奔至都城主街,像瘋了一樣向前尋找著,忽然,她聽見前面有嘈雜的聲音,有民眾的驚呼,有官兵的呵斥,她推開那些人,看見一個白色的背影在街中站著,他背對著她,那一頭雪白的發(fā)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搖曳。所有人都像被他嚇到了一樣,主動給他讓出一條道路來。他邁著緩慢的步伐,走向了碧蒼王府的方向,他走得那么慢,那么慢,卻偏偏讓人覺得,就算前方有刀山火海,有槍林箭雨,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坦然向前,為尋他想要的那個終點,而至死不渝。沈璃只覺喉頭鎖得死緊,眼眶熱得發(fā)燙。她跟著他的腳步向前走著,然后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切,最后撲上前去,一把將他抱住?!靶兄?,行止……”她喚著他的名字,“是你!我知道是你!”一定得是他。沈璃心想,否則她不知自己會多絕望。似冰一樣涼的人停下腳步。但沈璃將他抱得太死,他根本沒法轉(zhuǎn)身。一只僵冷的手掌輕輕放在沈璃貼在他胸膛的手上,動作微帶遲鈍地將她的手握住,向上拉著,放到他的嘴邊,落下涼而輕的一吻。“沈璃。我回來陪你曬太陽了?!毙兄股窬貋砹耍皇巧窳O為微弱,弱得如同尋常仙人一般,而身體卻是連尋常仙人也不如。沈璃憂心魔界尚有殘留的瘴氣會對他有所妨礙,便帶著他去了人界,買了間小屋,一如當(dāng)初他還是行云的時候。天界的人來找了他幾次,行止避而不見,將避世的態(tài)度擺明了,天界的人倒也識趣,便不再來尋他了。沈璃便與行止在小屋里安頓下來。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病弱的書生和霸氣的女王爺,他們在后院種了葡萄,兩個人一起動手,邊聊邊種。“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回來的?”行止問沈璃?!昂闷妫桓覇?。”沈璃一頓,她坦白道,“要是一問,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夢,我該怎么辦。”行止一愣,心道沈璃這次定是被嚇到了,他笑了笑,也不再說什么,不著急吧,他還有那么長的時間來告訴沈璃,這就是現(xiàn)實。只是……他望了望天,破碎的天外天,老友們殘留的那些金光影像……他垂下頭,將土松了松,關(guān)于上古神的那些記憶,對以后的人而,只會像是一場夢吧。他能想到,在天界西苑之中,那些借助眾神殘留神力飄浮的靈位,此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灰飛煙滅了吧。因為……他們將最后的最后,都變成了他活下去的力量。他的朋友,過去,都已經(jīng)追不回來了?!吧蛄А!彼龆鴨镜?,“我不再如曾經(jīng)那般強(qiáng)大,你可是會嫌棄我?”沈璃瞥了他一眼,自然而然地問道:“為何要嫌棄?最開始,我愛上的就只是個病弱的凡人而已?!彼麄冝D(zhuǎn)了一圈,原來只是回到原點啊。行止愣了愣,隨即一笑,再不多。這世間最后一個神不見了,但卻多了一個閑散的仙人。年復(fù)一年,人界的時間過得太慢,沈璃和行止小院中的葡萄藤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大串大串的葡萄了。是日,陽光透過葡萄藤照在躺在搖椅上的行止臉上,他閉目淺眠,忽聞一個聲音道:“嘗嘗,葡萄?!毙兄贡犻_眼,看見站在身旁的沈璃,她逆光站著,剪影太過美麗。行止伸手接過葡萄,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道:“沈璃,你之前還欠我兩個愿望呢?!鄙蛄б徽?,琢磨了許久,好似才想起這件事?!澳氵€有什么愿望?”“第一個愿望,以后每年夏天,你都幫我摘葡萄吧?!鄙蛄г谒砼缘膿u椅上躺下,點頭答應(yīng):“好啊?!薄暗诙€愿望……”沈璃側(cè)頭看他:“今天你要把愿望都許完嗎?”行止也恰好在這時轉(zhuǎn)過頭來,兩個人的氣息挨得極近,行止笑道:“因為,第二個愿望,要花很久的時間去完成?!彼逼鹕碜?,在沈璃唇上靜靜落下一個吻?!皫臀疑鸵淮咸岩粯佣嗟暮⒆影?。”沈璃一驚,推了他就跑?!皢市牟】瘢 痹褐?,只留下行止止不住的輕笑。其時,陽光正好。(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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