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潑灑在安民寨的廢墟上,已有一座嶄新的堂屋拔地而起。
梁是拆來的邊軍哨塔松木,粗糲虬結,帶著風沙磨出的裂痕;瓦是扒自賀蘭嵩營帳的鐵皮,銹跡斑斑卻壓得住風雨。
門楣高懸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安民府”三字鐵畫銀鉤,是徐謙昨夜以炭條寫就,命石砣子連夜鍛刻而成。
他站在堂前,身上那件半舊的青灰色官袍洗得發(fā)白,袖口還打著補丁,卻是如今這山谷中最體面的一件衣裳。
腳下踩著夯土臺,手中捧著一本手抄《律令》,紙頁泛黃,邊角卷起,是他流放途中一路默寫刪改的成果。
流民們圍在四周,男女老少,衣衫襤褸,臉上還殘留著昨夜血戰(zhàn)的驚惶,可眼神卻漸漸亮了起來。
他們不說話,只是盯著那個曾是內閣首輔,如今卻被貶為驛丞的男人,看他如何在這片焦土上,重新立起一個規(guī)矩。
徐謙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穿透晨風。
“從今日起,安民寨改安民府?!?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枯槁的臉,“我徐謙,不稱爺,不叫頭,也不做山大王——我就當個九品不入流的‘府令’。”
人群微動,有人低聲嘀咕:“朝廷都沒認,這算哪門子官?”
徐謙仿佛聽見,嘴角一揚,抬手“啪”地一拍門框,震得匾額嗡嗡作響。
“但我立的法,比朝廷的更管用!”
話音落,全場死寂。
他轉身從石砣子手中接過一柄短斧,斧刃還沾著敵軍的血。
陳三押著一個面黃肌瘦的漢子上前,那人雙手被麻繩捆著,膝蓋發(fā)抖,正是昨夜趁亂偷糧的流民。
“查實了?”徐謙問。
“糧倉少了一袋米,”陳三低頭,“他藏在草堆里,被阿禾發(fā)現(xiàn)?!?
徐謙點點頭,忽然笑了:“你餓嗎?”
那漢子一愣,眼淚“唰”地滾下來,點頭如搗蒜:“餓……三天沒吃東西了……孩子在發(fā)燒……我……”
“餓,可以理解?!毙熘t語氣平靜,“但規(guī)矩,不能廢?!?
他抬手,短斧交到陳三手中。
“斬其左手!”
人群嘩然。
婦人驚叫,孩子哭出聲來。
那漢子癱軟在地,嘶喊著求饒。
陳三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斧頭。
徐謙卻盯著他,聲音冷得像山泉:“你是安民府第一個執(zhí)刑人。若你不敢,以后誰來行法?”
陳三咬牙,閉眼,揮斧。
血濺三尺。
漢子慘叫倒地,眾人驚退。
徐謙卻已彎腰,親自為他包扎斷口,動作利落,眼神無波。
“賜米五斤?!彼f,“帶回去,給孩子熬粥?!?
又從懷中掏出半塊干餅,塞進那漢子僅剩的右手里。
“你偷,因你餓;你罰,因你犯。”
徐謙站起身,環(huán)視眾人,“我徐謙不只殺人,也發(fā)糧。但,誰若想靠哭慘就亂法,那我勸你,趁早滾出安民府?!?
人群沉默,有人低頭,有人攥拳,有人眼中燃起光。
接著,小豆子牽來一個瘸腿老漢,灰衣破帽,滿臉風霜。
他曾是縣衙差役,識字斷案,卻因頂撞上官被廢一腿,流落至此。
徐謙從石砣子手中接過一塊鐵牌,上面刻著“巡街吏”三字,背面是安民府徽記,一只握緊的拳頭,托著一粒稻谷。
“你識字,懂規(guī)矩?!毙熘t將鐵牌按進老漢掌心,
“今為我府耳目,每日巡街,記冤情、察奸細、報民聲。若有欺壓,你可直稟我案前。”
老漢渾身顫抖,忽然跪下,老淚縱橫,用盡力氣叩首:“草民……草民謝府令開恩!”
“不是恩?!毙熘t扶他起身,聲音沉沉,“是職責。你不是我的奴才,是這府的官?!?
他此一出,全場震動。
官?他們這些泥里爬、火里滾的賤民,也能有“官”?
徐謙不理會驚愕,繼續(xù)點名。
“石砣子——任工正,掌暗爐、兵械、修造,凡鐵器產出,皆歸工正調度。”
石砣子沉默上前,接過鐵牌,只重重點頭。
“阿禾——任察事使,統(tǒng)耳目、密報、暗哨,凡風吹草動,皆報于我?!?
阿禾一襲黑衣,赤足無聲,接過鐵牌時,目光與徐謙短暫相接。
那一瞬,她眼中冰層裂開一絲縫隙。
“小豆子,傳令使,持竹哨,掌調度,三聲急哨為戰(zhàn),兩聲緩哨為集,一聲長哨為安?!?
小豆子蹦跳接哨,咧嘴一笑。
徐謙取出一本厚冊,一頁頁寫下眾人姓名、職務、職責,最后拿起一枚鐵印。
廢鐵熔鑄,邊角粗糙,印文卻是六字大篆:民為本,官為仆。
他重重一印,鮮紅朱砂落在紙面,如血。
陳三盯著那枚印,臉色發(fā)白,聲音發(fā)顫:“徐爺……這印……可是要掉腦袋的啊……私鑄官印,謀逆之罪,株連九族……”&-->>lt;br>徐謙冷笑,將印收回懷中,抬眼望向京城方向。
“朝廷的印,踩我頭上十年,蓋我罪名,壓我脊梁,毀我清譽。”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現(xiàn)在,輪到我蓋他們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