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胸口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悶痛如潮水般炸開，順著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呃！”他痛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這才想起昨夜挨的那記“虎嘯拳”，看似結(jié)痂的傷口，早就在劇烈的動作下裂成了血口。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從喉嚨里沖出來，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他慌忙用手捂住胸口。
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每一次震顫都牽扯著五臟六腑，疼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額角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
但他眼里的光沒滅。
那雙因疼痛而微微泛紅的眼睛里，倔強像淬了火的鋼，死死盯著前方。
他咬緊牙關(guān)，用手背胡亂抹過嘴角，粗糙的皮膚蹭過那抹殷紅，在蒼白的臉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像條未干的傷疤。
喘息漸漸平穩(wěn)，他再次站定。
這一次，他沒再急著出拳，而是像尊慢動作的雕塑。
深吸一口氣，胸腔鼓得像風箱，又緩緩吐出，氣流拂過鼻尖帶著白霧。
右拳貼著腰側(cè)，以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遞出：
手肘先動，帶著小臂一寸寸前推，腕關(guān)節(jié)保持著微妙的角度，連指節(jié)張開的弧度都與記憶里余剛的姿勢分毫不差。
速度慢得像在與時間拔河，每移動一厘米，都要調(diào)動全身的神經(jīng)去校準。
他盯著自己的拳頭，瞳孔里映著拳面的紋路，仿佛能看見余剛出拳時那賁張的青筋、繃緊的指節(jié)，甚至能“聽”到對方發(fā)力時喉嚨里那聲低沉的“喝”。
空氣仿佛凝固了，房間里只剩下他輕淺的呼吸聲，還有拳頭劃破空氣的微響。
就在拳頭推到極致的瞬間，一種奇異的酥麻感順著手臂爬上來：像是有股微弱的電流，從指尖一直竄到肩胛骨。
他忽然愣住了，這感覺……與記憶里余剛出拳時那股隱而不發(fā)的勁，竟有了三分重合！
不是形似，是神似。
他緩緩收回拳頭，指腹在拳面上輕輕摩挲，眼里猛地爆發(fā)出亮得驚人的光。
那點進步像黑夜里劃亮的火柴，雖然微弱，卻清晰地照亮了前路的輪廓。
“就是這個感覺……”他低聲呢喃，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翹，連帶著胸口的疼都輕了幾分，“總有一天……”
話音未落，他又擺好了姿勢，這一次，慢動作里多了幾分篤定的笑意。
這漫長的一夜，對溫羽凡而，時間早失了刻度。
窗外的夜色從墨黑如漆，到漸漸洇出灰藍，再到東方泛起魚肚白，他全無知覺。
房間里，他像頭被圈養(yǎng)的困獸，在逼仄的空間里反復騰挪。
時而凝神佇立，指尖在空中虛虛劃著弧線，將余剛出拳時的擰腰、轉(zhuǎn)胯、送肩拆解成無數(shù)個細碎的節(jié)點；
時而猛地踏前半步，右拳帶著破風的“呼”聲砸向墻面，拳頭擦過空氣時，連墻上母親遺像的玻璃框都跟著震顫。
汗水浸透了他的舊背心，貼在背上勾勒出緊實的肌肉線條，地板上落滿了他踩出的淺痕，像幅凌亂的星圖。
左臂的酸痛、胸口的鈍痛早成了麻木的背景音，他眼里只有那套“虎嘯拳”的影子：
余剛發(fā)力時脖頸暴起的青筋、拳頭遞出時小臂肌肉的賁張、甚至呼吸時胸腔起伏的節(jié)奏，都在他腦海里被反復拆解、打磨，像工匠在雕琢一件必須完美的玉器。
天快亮時，第一縷曙光像根細長的銀線，從窗簾縫里鉆進來，斜斜地落在地板上。
那光斑起初只有硬幣大小，漸漸漫開，爬上墻角結(jié)網(wǎng)的蛛絲，將蒙塵的蛛絲照得發(fā)亮，又漫過他赤著的腳面。
他的腳掌磨出了紅痕，沾著點地板的灰。
可他渾然不覺，正微微弓著背，模擬著余剛出拳前的蓄力姿勢，脊椎像根繃緊的鋼弦，肩背的肌肉塊塊分明，連指節(jié)都因發(fā)力而泛白。
突然，樓下傳來“突突突”的轟鳴——是楊誠實那輛老面包車的發(fā)動機聲，嘶啞得像破風箱，隔著樓板都能聽見輪胎碾過巷口碎石子的“咯吱”響。
溫羽凡渾身一僵，像被驚雷劈中。
這聲音太熟悉了，是表哥每天清晨必有的動靜，那發(fā)動機的顫音，比鬧鐘還準。
“不好！”他心里咯噔一下，后頸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
幾乎是本能反應，他猛地低頭，視線掃過地板——昨夜咳出來的血漬已經(jīng)凝固成暗褐色，像塊丑陋的疤。
他顧不上胸口的刺痛，手腳并用地撲過去，抓起墻角那塊磨得發(fā)白的抹布，蘸著桌上冷掉的茶水，狠命往血漬上擦。
“蹭……蹭……”粗糙的抹布擦過水泥地，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凝固的血漬被磨成細碎的紅渣，混著灰塵滾成泥團。
他越擦越急，掌心被抹布磨得發(fā)燙，連水泥地的表層都被帶下來一層，露出底下更淺的灰色。
樓梯間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是表哥的工裝鞋踩在水泥臺階上的動靜，一步一響，像敲在他的心尖上。
溫羽凡手忙腳亂地把抹布塞進床底，又抓起那件沾了血污的破洞保暖內(nèi)衣——那是昨夜蒙臉用的，此刻還帶著汗味和鐵銹味。
他胡亂團成一團，塞進床底最深處，用幾個舊紙箱擋住，指尖觸到箱底的灰塵，嗆得他差點咳嗽。
做完這一切，他才踉蹌著撲回輪椅，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保安制服，胡亂套在身上。
拉鏈卡住了，他急得用力一扯，“刺啦”一聲，領口崩開個小口。
他顧不上這些，飛快地拽過薄毯蓋在腿上，后背往椅背上一靠，努力讓呼吸平穩(wěn)下來——可胸口的舊傷還在隱隱作痛，額角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滴在制服的前襟上。
“咔噠！”
鑰匙轉(zhuǎn)動鎖芯的輕響，像根針戳破了緊繃的空氣。
門被推開的瞬間，晨光涌了進來，裹著巷口油條攤的香氣。
楊誠實的身影逆著光，手里拎著的塑料袋鼓鼓囊囊，還冒著白汽，步伐輕快得像踩著風：“羽凡，你已經(jīng)起床了?。俊?
他走近了些，臉上的笑容被晨光泡得暖暖的，眼角的細紋里盛著關(guān)切，目光在溫羽凡臉上打了個轉(zhuǎn)，又掃過他蓋得嚴嚴實實的腿，最后落在他微微發(fā)紅的額頭上：“大冬天怎么滿頭汗？又早起健身了？這味道……我給你開窗透透氣?！?
溫羽凡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薄毯的邊角，聲音盡量放得自然：“嗯……晨練對身體有好處。表哥你今天來得真早。”他的指尖有些發(fā)顫，碰到輪椅冰冷的金屬扶手，才勉強穩(wěn)住心神。
“嗯！好習慣……對了，給你帶了張記的糖包?！睏钫\實把塑料袋往他面前遞了遞，袋口的熱氣混著紅糖的焦香撲在他臉上，“剛出籠的，你聞聞，還燙嘴呢?！彼f著，還特意把袋子敞大了些，好讓那股甜香更濃些。
溫羽凡抬眼，撞進表哥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里。
那眼神干凈得像水洗過的玻璃，沒有絲毫懷疑，只有實打?qū)嵉奶巯А拖襁^去一年里，無數(shù)次在醫(yī)院給他喂粥、幫他擦身時的眼神。
“謝謝表哥。”他接過塑料袋，指尖觸到袋壁的溫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感激是真的。
這雙粗糙的手，為他跑遍了醫(yī)院的各個科室，為他求遍了能求的人，如今還記掛著他的早飯，怕他餓肚子。
心虛也是真的。
他剛剛還在屋里揮拳踢腿，傷口滲著血，藏起了帶血的內(nèi)衣和磨花的地板，卻要在關(guān)心自己的人面前，裝作連站起來都費勁的殘廢。
楊誠實還在絮叨：“昨天聚餐沒喝多吧？你這身子可經(jīng)不起折騰……”
溫羽凡低頭咬了口糖包，滾燙的紅糖汁燙得舌尖發(fā)麻，他卻沒敢吐，含在嘴里含糊地應著。
甜膩的滋味在舌尖漫開，可他嘗不出多少暖意，只覺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悄悄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這條路，哪怕要瞞著最親的人，哪怕要在陰影里獨自舔舐傷口，他也必須走下去。
有些秘密，注定要爛在肚子里；有些債，必須親手去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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