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龐雨驚訝的注視中,那叫柳隱的女子微微一笑,“龐兄或許是兵務(wù)繁忙忘了,幾年前某日太湖之上,一位龐兄的同行照常做著船運營生,率一眾手下駕著烏篷船,撞壞我畫舫船板,為了不讓小女船上人等查看,謊稱算命東拉西扯,小女一時暈頭轉(zhuǎn)向,無暇想及其他,最后八賊有沒有落荒而逃我不知道,這位同行倒是落荒而逃得很快,方才龐兄說誠信和責(zé)任,你說說你的此位同行,如此行事可符合了誠信和責(zé)任?”龐雨呆了好一會,似乎有了一點模糊的印象,茫然間指著那女子,“你是三……我想想?!绷[大大方方的道,“相府下堂妾正是小女,也是江湖飄零的風(fēng)塵女子,那人當(dāng)日喬裝打扮成算命先生,一番東拉西扯,小女當(dāng)時還真以為是真心開解于我,直到晚間船身漏水才幡然醒悟?!饼嬘曷牭较绿面?,終于記起來湖上的事情,趕緊放下手指咳嗽一聲,“姑娘說的可是真的?真的把船撞壞了么,在下當(dāng)日沉醉于姑娘絕世容貌,渾然沒發(fā)覺……”“我雖是女子,但也明事理的,當(dāng)日我?guī)е婕?,你是看不到容貌的,自然沒有沉醉一說,那船身撞破處就在你們跟前接水處,從你船上定然是看得清楚。你們一不發(fā)跑了,我們一路不知,到晚間船身歪斜,才發(fā)現(xiàn)艙中漏水,未知龐兄逃竄之時,就不怕船漏了水進去,一船人死于非命?”“那撞擊處起碼在水線上一尺,不會漏水的,定然是其他地方……”“那龐兄就是承認看見了,果然就是水線上一尺,但龐兄怎知不會一直裂去水線?”龐雨擦擦額頭,“太湖平均水深不到六尺,姑娘的畫舫擺在那里都不會……”說到此處,龐雨抬頭看了看,只見柳隱臉色不善,只得緩和口氣道,“當(dāng)日也是那船家不小心,在下后來就呵斥于他了,那么大一個湖不走,他怎生就朝著姑娘的船上撞,船家也知道錯了,但船確實在下雇的,意外撞上了自然由在下承擔(dān)責(zé)任,這就是責(zé)任的含義。在下一直有愧于心,天幸跟柳姑娘如此有緣,在杭州又碰上了,正好給在下一個補償?shù)臋C會?!薄澳谴夹蘖藘稍拢阏f如何補償我?!薄傲挚催@樣可好,修船花了多少,在下一應(yīng)賠償,隨從的誤工費,驚嚇費在下也都賠,請姑娘說個數(shù)?!绷[偏頭看著他,“你若是富人,便該多賠些,若是貧苦人,我不要你賠。你根本不是做什么船運的,老實告訴我你是誰,我再看要你賠償多少。”龐雨這次帶著阮大鋮,后面還要去見張溥和周延儒,并不愿太多人知道,當(dāng)下隨口回道,“在下身份是機密,不可與人,姑娘直接說個數(shù)即可?!薄澳悴徽f,我自會去問汪先生。”“汪先生自有分寸,不會告訴你的。”柳隱仰頭看著龐雨,“汪先生今日才認識你,與我卻相識已久,他定然會告訴我的?!薄翱傆行┦履腥瞬粫嬖V女人?!薄靶∨鋵嵰阎滥闶钦l,汪先生方才就已經(jīng)說過了?!饼嬘赉等坏?,“汪先生幾時說了?”“他稱呼龐兄為將軍,小女已猜到個大概。”龐雨一臉平靜的道,“那是在下的表字叫江君,江上君子的意思,表示我這人最講誠信責(zé)任?!薄澳蔷驼媸亲植环麑嵙恕!绷[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你真以為女子沒見識,當(dāng)年不知八賊,現(xiàn)下還不知八賊是誰么。你從中江而來,多半便是安慶,能讓八賊望風(fēng)而逃,汪先生這般能人推脫了其他貴客,橫山別墅、不系園、隨喜庵都只接待龐兄,甚或連你姓氏都不便去改,我猜龐兄便是剛剛陣斬東虜統(tǒng)帥的安慶奇兵營副將龐雨?!饼嬘晷念^一跳,表面平靜的干笑一聲,清清嗓子道,“只是姓氏相同罷了,在下就是個跑船的,柳兄不要妄加猜測的好?!薄靶∨⒉幌肴绱瞬聹y,龐兄可知為何?“為何?”“龐將軍的名聲可
是很響亮的,但凡提到之時,復(fù)社諸公都贊不絕口,光是江南時報一項,就是造福社稷的大善舉,柳某也是久仰了,去歲東虜入寇,奴家每思北方人民流離,只恨自己身為女子不能殺賊,幸而將軍挺身而出,陣斬奴酋岳托,又立刻與復(fù)社一同共逐閹黨,更令小女對龐將軍敬佩萬分?!饼嬘贲s緊道,“柳兄聽我解釋,這江南時報以前是復(fù)社在辦,在下只是提供些方便,公揭不是……”女子斜斜的看著他,“那你就是承認自己是安慶副將龐將軍了?!饼嬘甏袅艘淮?,方才原本跟汪然明談判大占上風(fēng),興奮之下一時沒有防備,就遭遇了這女人突襲,一通悶棍下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過神?!氨闶菍④姵姓J了,小女仍覺得難以置信,那時報上寫,安慶大軍行至銅城驛地方,東虜伏兵四起,軍心浮動之際唯獨將軍誓死不退,手執(zhí)八十斤雙斧大呼酣戰(zhàn),眾將士受將軍感召而軍心大振,隨將軍殺穿東虜中軍,奴酋破膽欲逃,將軍凌空投出一只大斧,奴酋頓時身首異處,東虜大軍遂潰?!绷[抬頭仔細的打量片刻,“看罷之時,對將軍的敬佩又多了幾分,想著是程咬金一般人物,至不濟也是李逵,可今日見到龐兄,看起來怎么都不像能飛出板斧的模樣,奴家本來挺相信時報所,現(xiàn)下也不敢盡信了?!饼嬘陻[手道,“時報大體上還是符合實情的,不過有時細節(jié)略有夸張是有的,那什么程咬金李逵都粗魯?shù)镁o,誰打仗用板斧,我是國子監(jiān)士子投筆從戎,少說是個岳飛王陽明?!薄澳驱媽④姴挥冒甯钟玫氖裁幢??!薄霸里w用的是長槍,我也擅用長槍。”柳隱卻根本沒在意他到底用什么兵器,轉(zhuǎn)頭自顧自的道,“兵器終歸是小節(jié)罷了,原本在小女心中,龐將軍是個磊落偉丈夫,萬沒想到就是當(dāng)日太湖上的浪蕩子,是以小女根本不想猜測你是安慶來的龐將軍,奈何實情便是這般,造化弄人不外如此?!饼嬘昕人砸宦暤溃傲置麒b,那打仗和磊落也無甚干系,在下確實可算一代名將?!绷[難得的點點頭,“果然還是將軍說得有理,細想之下龐兄當(dāng)日已有名將之姿?!饼嬘赉等粫r,柳隱淡淡的道,“孫子兵法有,將者智、信、仁、勇、嚴,遙想當(dāng)年,龐兄撞船之際臨危不亂,片刻間已成一計糊弄小女整船人,最后全身而退,可以稱智也;說了落荒而逃,果然就落荒而逃,可以稱信也;萍水相逢仍費時開解于我一個風(fēng)塵女子,可稱仁也;以一小舟敢硬撼小女花舫,可稱勇也;你一船人都聽將軍號令,眼看船壞俱不發(fā)一,可稱嚴也。足可見龐兄確實一代名將,難怪能打得流寇建奴落花流水?!饼嬘觐^腦一時處理不過來,也不知怎么辯解,眼角突然看到汪然明又回來了,正在往這邊走來,龐雨和汪然明還處于談判中,萬不能把這種糗事讓對手知道,左右看看后走近一步道,“柳兄我們商量一下?!绷[偏頭看看他,“商量什么。”“我多賠你些銀子,撞船的事你不要跟汪先生提及?!薄拔医袢詹耪J識你,與汪先生卻相識已久,我定然會提醒他,要小心結(jié)交你這智、信、仁、勇、嚴的將軍?!饼嬘陣烂C的道,“卻不是為我自己,說了對汪先生不好?!薄靶∨X得定然是將軍欠了汪先生不少銀子,怕汪先生得知此等行跡,但還是想聽龐兄說說看?!饼嬘晷⌒牡牡?,“我欠的銀子多了,唯獨不欠他的,是汪先生正遇到一件為難事,涉及他的身家性命,只能靠我?guī)兔?,方才我已?jīng)答應(yīng)幫他了,若是你告訴他這事,他或許以為我不可靠,到時想來想去亂了方寸,最后害了他性命?!绷[有些疑惑的看著他,龐雨指指自己,“你想想我是干什么的,剛剛殺了奴酋回來,天下一大堆事情等著我去辦,若不是汪先生有大事,我一天也不會來浙江耽
擱?!贝藭r汪然明越走越近,龐雨滿臉誠懇看著柳隱,柳隱看了他半晌,突然噗呲一笑。“姑娘可是答應(yīng)了?”柳隱卻盯著他笑笑道,“有鑒龐兄過往劣跡,小女原本是不信的,但將軍方才焦急之情溢于表,小女又有點信了,待我想想才答復(fù)將軍。”此時汪然明走到近處,聽到將軍二字,以為龐雨已經(jīng)告訴柳隱身份,當(dāng)下便直接道,“汪某已安排妥當(dāng),請龐將軍動身去湖上一游?!彼洲D(zhuǎn)向柳隱,“柳弟可愿同去?”柳隱瞟了龐雨一眼道,“汪先生有約,自然同去?!蓖羧幻餍α诵Γ⒖谭愿老氯巳蕚?。龐雨也不知那柳隱信沒信,但汪然明在這里陪著,又不好再跟柳隱下水磨工夫,只得跟著汪然明邊談邊往外走,回廊不遠的路邊,已經(jīng)停滿了車馬。龐雨的護衛(wèi)很快準備停當(dāng),二十多人都帶著馬,披著整齊的斗笠雨披,在細雨中肅立,無一人張望交談。顏觀已經(jīng)備好了雨衣,龐雨伸手接過。柳隱剛好走過,她停在馬車前對龐雨問道,“龐兄一軍之將,怎生也用麻制的油衣?!薄败婈犛玫臇|西講究皮實耐用,但也要講成本,麻制油衣沒有絹緞油衣那般輕便舒服,但在民間用得最多,采購方便價格實惠,防大雨更佳。安慶營中官兵一體,吃穿都是一樣的,在下自然也用?!绷[看了油衣一眼,笑了一笑道,“將軍可有多余的油衣?”龐雨將手中的油衣遞過去,“柳兄不嫌棄軍中器物粗鄙的話,這件送給柳兄?!绷[雙手接過后轉(zhuǎn)向旁邊的汪然名,“有勞汪先生,既有名震天下的龐將軍在此,弟也想體會一番金戈鐵馬?!蓖羧幻鞯吐暤溃傲苋栽陴B(yǎng)病,還是不要淋雨的好?!薄叭酥嘀F濟其天性。先生之于弟,得無其信然乎?”汪然明聽了哈哈一笑,跟旁邊的下人吩咐兩句,那人立刻離開,片刻后回來已經(jīng)拉著一匹坐騎,柳隱戴好斗笠又披了麻制油衣,在她的坐騎邊等待,丫鬟用一張巾帕擦著馬鞍上的水漬,不時抽空瞪龐雨一眼。龐雨一句都沒聽懂兩人的對話,不知道兩人在說什么,但看這女子要披著軍隊油衣騎馬,覺得頗有點特立獨行,在明代之后還是第一次見,不由得更加好奇。此時阮大鋮也到了,他不愿拋頭露面,早上一直沒出來。因為最近的公揭事件,錢謙益也不愿讓人知道他與阮大鋮同行,被汪然明早早送去了西湖邊。汪然名另外安排了一架馬車,阮大鋮進去時,柳隱也看到了,龐雨方才聽她說驅(qū)逐閹黨,還怕她看到阮大鋮惹出事來,但這柳隱似乎不認得阮大鋮,并無什么異常。龐雨松一口氣,此時汪然明走了過來,他戴了個斗笠,也準備陪龐雨騎馬,兩人談判的業(yè)務(wù)有進展,神態(tài)之間也更加親密。那邊的柳隱在丫鬟幫助下上了馬,坐在馬鞍上似模似樣,龐雨見狀笑了笑,也準備上馬出發(fā),此時一個下人匆匆趕來,到了汪然明跟前低聲道,“老爺,那謝三賓不知從那里聽到消息,從西院追過來了,說要跟著一起去不系園。”汪然明有點尷尬的抬頭看看柳隱,龐雨跟著看去,只見斗笠下的柳隱陰沉個臉。正不知怎么回事的時候,那柳隱突然大聲道,“龐兄,有追兵來了,我們比試一下,看誰先到不系園?!彼f罷一帶韁繩,坐騎立刻小跑起來,在細雨中向著西湖的方向而去。(注1)……注1:柳如是崇禎十二年在徽州鹽商汪然明的橫山別墅養(yǎng)病,柳如是尺牘中記錄的前面幾首就是十二年初所寫,給楊云友寫悼詞也是這段時間,期間謝三賓對柳如是追求不果,除了到處造謠中傷外,多次追來死纏爛打,柳如是不得不求汪然明另外尋一個偏僻地方躲避,此事記錄在柳如是尺牘第五通上。另外根據(jù)后來記錄,柳如是會騎馬,到南京的時候帶劍騎馬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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