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王莊,南面和東面升起無數(shù)黑色的煙柱,附近各處營地一片狼藉。原野上煙霧繚繞,各種牲口星羅棋布,其間仍有許多人影在逃竄,這些百姓大多數(shù)繞過王村,只有很少一些人直接跑到了村口,跪在地上等著安排。安慶民夫在王莊周圍忙碌,加固邊緣的土墻,又盡量挖掘坑洞,還有的在附近收羅牲口。龐雨則站在村口的一個車架上,遠鏡中到處都是騎兵在追逐,幾個營頭的明軍分路突擊,每個營頭又會根據(jù)形勢分作多股襲擾,清軍也會相應的多路攔截,到處一片混亂,明軍家丁有很多穿著棉甲,沒有套紅色的胖襖,遠遠看過去跟清軍外形差不多,很難分辨是誰在追打誰。明軍的突襲造成了清軍的混亂,周邊的牛錄忙于防御自己的營地,無法集結起足夠的人馬,只能固守等待更遠地方的援兵,明軍的襲擾范圍最遠達到七里遠。就龐雨所見近處的情況,小規(guī)模交戰(zhàn)中明軍家丁并不落下風,很多時候還能將清軍驅趕遠離,雙方的戰(zhàn)力差距并不明顯。今日清軍因為要保護錢糧,越接近營地,他們作戰(zhàn)意志更加堅定,只要不是數(shù)量差距過大,大多不會主動撤退。這些清軍馬甲大多都有甲胄,匯聚起來之后優(yōu)勢越來越大,明軍游斗的余地減小,逐漸被驅逐出營地周圍。午時過后,周圍趕來的清軍越來越多,王莊南方的清軍也穩(wěn)住陣腳,組織起成規(guī)模的力量,開始驅逐附近的明軍,明軍騎兵的活動空間逐漸被擠壓。涂典吏的聲音道,“大人,騎兵回報,北岸發(fā)現(xiàn)約五百大同鎮(zhèn)騎兵?!薄按笸?zhèn)跑到這里干什么?”“在北岸砍殺逃走的那些百姓,割取人頭。”龐雨神色沉穩(wěn),涂典吏仍小心的道,“要不要跟孫都堂奏報?!饼嬘険u搖頭,孫傳庭對大同鎮(zhèn)頗為籠絡,對著王樸連重話也不會說,是絕不會管這種事的,去奏報平白當個惡人?!白屳w重隊找些山東的民夫,去外面一點叫喊,讓那些百姓往西邊跑?!泵穹蜿牶芸炫沙鋈耸?,那些逃竄的百姓果然對山東口音更信任,紛紛往西面逃去。龐雨舉起遠鏡,視野中有點模糊,但看得到北岸有大群騎兵。王樸出現(xiàn)在這里,說明他已經放棄襲擾楊村,牽制北岸清軍的主力就是大同鎮(zhèn),楊國柱、劉欽、劉光祚這些營頭都實力有限,王樸既然走了,那些營頭肯定也就跟著溜了,那北岸清軍便騰出了兵力。果然還不到一刻鐘,一支數(shù)量五百左右的清軍騎兵出現(xiàn)在東北方向,南岸局勢急轉直下。這一大股馬甲趕來后,明軍各營騎兵紛紛撤退,周遇吉被兩支清軍圍攻,選擇往西快速撤離,南邊的李國政被一支清軍咬住,不得不跑到王莊外圍,靠著安慶營的火炮掩護才擺脫追兵,然后由黃花店渡河撤退,而李重鎮(zhèn)不見蹤影,龐雨反復用遠鏡看了幾遍也沒見到,可能在方才混亂之時就已經先撤離了。大約一刻鐘時間,明軍騎兵基本被逐出南岸,曹變蛟的人馬是最后撤離的,分成三路過了茨洲渡口后,三路互相掩護,曹變蛟在河岸組織了一次反擊,成功與清軍脫離了接觸。大同騎兵沒有參與戰(zhàn)斗,見到清軍占據(jù)優(yōu)勢之后,立刻便向西撤退了,此時已接近未時,大同鎮(zhèn)的營地在武定縣城西門,從茨洲過去都有五十里,這一撤退的話,肯定是直接回營地了。永定河南岸的亂戰(zhàn)告一段落,龐雨看了半天的熱鬧,這種騎兵的游斗看起來混亂又激烈,但無論雙方傷亡都并不大,只要估計自己不占優(yōu)勢,這些騎兵就會主動脫離,很少有雙方對沖拼命的情況,要追上對方又頗有難度,看著熱鬧卻戰(zhàn)果寥寥。今天還算是各營都賣力了,龐雨能想見平時雙方都敷衍的時候是什么情景,難怪每次報的斬級都是個位數(shù)。他們打了這么久,可能還沒有龐雨攻擊王莊那半個時辰的傷亡多。但騎兵的襲擾拖延了清軍大半天,楊村西南方向的清軍幾乎都沒能移動,比龐雨預計的拖延半天還要更好。等清軍收攏各處分散的騎兵,已經是未時三刻,天黑之前清軍最多組織一次攻勢,只要頂住這一輪,龐雨可以獲得一晚上的時間加固防線,清軍也會利用夜晚準備進攻。安慶的一個騎兵局從東村口進入,騎兵絡繹不絕的從龐雨面前經過,由于王莊內部地形狹窄,裝不下太多馬匹,只留下一個騎兵局,陳如烈只能改變計劃,帶著其余兩個局退過了茨洲渡口。留下的只有一個局,這支騎兵跟清軍比較起來十分弱小,但仍能對清軍形成牽制。左側望哨大聲道,“東北方持黃旗東虜七百上下,沿河岸由東往西?!饼嬘贽D向東面,那里又出現(xiàn)大批的清軍騎兵,他們直奔茨洲渡口,過河后向著武定縣城方向疾馳,這一大股肯定會追擊明軍各營一段,以打擊明軍的士氣,確保不會回頭來騷擾。龐雨舉著遠鏡掃視,東北方集結了一股六百人左右
的大隊騎兵,數(shù)百名騎兵分作十余股,在王莊周圍梭巡,從旗號看混雜有正紅旗和鑲紅旗,還有少量,控制了王莊至河岸之間的地域,南面是三百余正紅旗蒙古戰(zhàn)兵。王莊村口飄動著一丈六尺的副將紅旗,孤零零的屹立在布滿清軍的永定河南岸。周圍的一些小股清軍朝著王莊圍攏過來,試探著越走越近,有一路接近到村口五十步內?!磿r三刻,杜雷的固山額真紅旗來到王莊一里外。蒙古固山額真旗幟也移動過來,恩格圖的額頭上被劃出一道傷口,不知是弓箭還是腰刀造成的,他絲毫也不在乎,臉色陰沉的的對著杜雷道,“固山額真大人,這里就是布顏的營盤,其他各股蠻子家丁都打跑了,就這一路守在這村子里面?!倍爬撞[著眼睛盯著那村莊,莊子周圍的田地中散布著燒毀的車架,窩棚幾乎都被燒光了,地面布滿各種雜物,村口的道路上還有人影在挖坑,看起來已經挖了小腿深。村口位置用破爛車架和土袋堆起一個橫向的墻壘,就像修在門外的照壁一般,騎兵不能直接沖入村口,要先繞過這道墻壘。墻壘缺口擺放著小型的火炮,炮身在午后陽光照耀下,反射出帶著金屬質感的光芒,火炮周圍偶爾走動的明軍全身披掛,距離村口四十步的位置上,倒著近二十具人和馬匹,倒下的位置十分集中,有些馬匹還在蠕動,看樣子是剛被炮擊不久。杜雷心頭涌起一種熟悉的感覺,旁邊的霍爾本沉聲道,“逮拿的各部明兵交代,這村里便是銅城驛那支南蠻子人馬,奴才沒讓甲兵攻打?!倍爬啄樕兓?,片刻后狠狠道,“叫布顏過來問話?!鄙磉叺母晔补⒖倘Я伺d浾戮┎碱佭^來,杜雷盯著他道,“怎樣的兵馬占了你的村子?!辈碱伣Y結巴巴回道,“三千騎兵,中間夾著兩千穿亮甲的步甲,不下五千的蠻子。”“穿亮甲的步甲,還有什么?”“還有炮……”他話音未落,杜雷突然猛揮鞭子朝他打過來,布顏慘叫一聲,連忙用手擋住腦袋。杜雷兇猛的揮舞著馬鞭,打得布顏慘叫連連,好一會杜雷才停下。“分明便是三十里鋪的蠻子南兵?!倍爬诐M臉通紅,又猛地一鞭抽過去,“午前為何不報亮甲蠻子,不報那小炮,你誤多少事!”布顏縮在一旁,捂著腦袋不敢說話。霍爾格去過銅城驛,當日帶隊夜襲的就是他,他在銅城驛的南街感受過對方的火炮,也找被埋伏的甲兵問過三十里鋪遭伏的情形,知道那股南兵的戰(zhàn)法。他并不去理會布顏,仔細看了看王莊后對杜雷道,“莊子這頭便有上百的亮甲蠻子,還有四門炮,不好打下來?!薄暗缆窂拇遄永锩孢^,必須要打下來。若是奪不回這村子,后面的車架都過不來。”恩格圖臉頰抽動,“那莊子南邊還有五個諸申牛錄,所有蒙古牛錄,敖漢部,收管察哈爾,全都截在后面?!倍爬锥⒅矍暗拇遄樱凵裰谢祀s著兇狠、猶豫和悔恨。眼前這個村子毫不起眼,但這伙明軍截斷這里,讓他無比難受,不攻打這個村子的話,后面所有車架過不去,輜重和繳獲物資都要放棄,這是各牛錄不能接受的,他回去也無法交代,但要攻打的話,要拿下村子必然會付出極高的傷亡,光靠正紅旗很難承受。“在那銅城驛時,我就說合兵滅了這股南兵,都不聽我的,大將軍還說……”杜雷說到這里停下來,岳托已經死了,現(xiàn)在說他壞話,傳出去就是天大是非?;魻柋静黹_道,“我繞著村子看了一圈,不下五百的亮甲蠻子,眼前這點人馬打不下來?!倍鞲駡D又道,“還進去了兩百蠻子馬兵,兩頭得留馬甲防著他們沖出來?!倍爬组]著眼睛,在盤算需要多少兵力,此時戈什哈頭子湊過來道,“報主子,費揚古貝子到北邊河岸了?!倍爬妆犻_眼睛,拉著馬頭轉了一圈,“我先去見費揚古貝子,只能請他調各旗甲兵合攻,調來必定是明天了,霍爾格你領巴牙喇四十人并馬甲三百,即刻往西去一趟,西邊有遼鎮(zhèn)的人,見到出營的就打殺回去,免得他們明日過來壞事,恩格圖你帶剩下人馬圍住這村子,嚴防兩頭的村子,晚間多布伏路軍。讓各牛錄將制盾車的包衣調來,今晚要趕制百輛出來?!眱扇朔謩e應了,杜雷恨恨的道,“在銅城驛就不該讓他們活命,這次一定要讓這些南方蠻子一個不留!”……北邊的清軍騎兵號音連響,很快便匯集成隊,龐雨仔細觀察,清軍騎兵顯然也是訓練有素,指揮體系簡單又高效,成群結隊的清軍看著極有威勢。此時王莊里跑出十多個安慶民夫,他們提著刀具跑到那些死傷的清軍旁邊,蹲下就開始砍割首級。墻壘后的安慶兵高聲鼓勁,氣氛頓時熱烈起來。清軍發(fā)現(xiàn)之后,派出一些散騎作勢畢竟,有七八個民夫扭頭就往莊內跑,剩下幾個民夫不為所動,還
有兩人把割下的人頭高舉起來,對著清軍挑釁,激起墻壘后更熱烈的喝彩聲。清軍騎兵忌憚火炮,沒敢繼續(xù)逼近過來。龐雨也看得精神大振,他們是被包圍的孤軍,最需要這樣的鼓舞,他正在想怎么提高士氣,沒想到靠幾個民夫就做到了。待那些民夫返回后,龐雨跟著跳下車架來,下面的吳達財伸手虛接了一下,等龐雨站穩(wěn)后立刻道,“稟大人知道,這些砍首級的民夫都是好漢,屬下想先記下名字,招兵時優(yōu)先招募進來?!饼嬘曩澰S的道,“吳總文書官考慮周全,車馬河時也有民夫參戰(zhàn),但當時未曾記錄明白,后來招兵時都說自己砍了流寇,最后弄成一筆糊涂賬。”龐雨并未提侯先生的名字,但當日帶著民夫反沖鋒的時候,就是侯先生帶著文書官就在旁邊,只有少數(shù)文書官參與了沖鋒,沒參加也罷了,這些方面也沒考慮到。吳達財連忙謙虛了兩句,龐雨轉向旁邊的涂典吏,“等天黑了派塘馬回武定,跟孫都堂回報此處情形,韃子今日可能來不及進攻,但明日一早會調動大軍圍攻,安慶營定會死守王莊,請孫都堂明早調遣各部繼續(xù)破襲兩岸韃子營地,務必全力牽制韃子,能否大破東虜在此一舉。”……深夜的武定縣衙,孫傳庭大步走進縣衙大堂。大明朝的州縣坐堂官并非都是陳弘緒那種愣頭青,武定知縣不但放京營和陜西撫標入城,還將縣衙讓出給首輔使用,劉宇亮就住在縣衙的客館。因為每天要給兵部奏報戰(zhàn)況,勤王軍的幕僚晚上都在加班,知縣把大堂掛滿燈籠,到處亮堂堂的,讓劉中堂的心情也亮堂了不少。孫傳庭滿面風塵,但神情頗為振奮。他直接到了退思堂,見到了桌案前的劉宇亮。他還沒落座便喊道,“劉中堂,今日永定河南岸大勝,各營擊破東虜營地七處,解救百姓不下萬數(shù),陣斬東虜數(shù)百。”劉宇亮抬頭看看孫傳庭,卻并不為所動,“伯雅啊,那萬數(shù)百姓都在何處?數(shù)百東虜首級又在何處?”孫傳庭微微一愣,但也不生氣道,“百姓大多自行逃走,但過河后被撫標收留的便有五百多,可以推知不下萬數(shù),明日中堂大人可親手放歸,斬首各營都有,粗粗估算便有數(shù)百?!薄芭虏皇亲孕刑幼?,倒是被各營借了人頭去,今日帶回首級確有數(shù)百,兵部來的差官點驗出東虜西虜合計不過三十余級,這是皇上要過目的,萬來不得半點輕忽,老夫奏報今日戰(zhàn)情,亦是按此數(shù)?!眲⒂盍琳f完微微搖頭,今日各營得了不少首級,李重鎮(zhèn)就送來兩三百個,隨來的兵部差官只認了九級,西虜三個,真夷六個,放在平日也算是大勝了。不過此前龐雨報了一百多的斬級功,今天只報出三十多級,劉宇亮沒看上也正常。孫傳庭耐心道,“安慶奇兵營截斷東虜北上大路,后面幾日間當還有更多斬級功?!薄斑@道路嘛到處都是,你截了這條,他便走別條,從滄州、青縣便開始截,一路截到天津衛(wèi)了,也沒見截著韃子,你此時報說截住了,說不得過兩日韃子走他處過了,甚或反把安慶營陷了進去,到時又怎生跟皇上奏報?老夫以為這等未定之事,還是不說也罷?!睂O傳庭呆坐了片刻,放棄了跟劉宇亮辯論的打算,打仗這種事情,跟他解釋不清楚。劉宇亮此時遞過一個奏本,“除了戰(zhàn)守情形之外,老夫這里還有一本,今日要發(fā)給內閣,請伯雅先過目?!睂O傳庭連忙雙手接過,他們每天都要以各自名義給京師發(fā)回奏本,互相寫的奏本很多時候要商量,特別其中的數(shù)目和事件都要反復印證,以免互相矛盾又被內閣和皇帝批駁,常常為了奏本忙到深夜。所以孫傳庭并未多想,以為還是核對內容和數(shù)據(jù),跟平日奏本并無區(qū)別,他拿在手中仔細看了片刻后,神情漸漸凝重,身體慢慢的坐直,眉頭越皺越緊。看到最后孫傳庭猛地放下奏本,急急喘兩口氣之后轉頭看著劉宇亮,“劉中堂這是何意!為何此時彈劾各營武官?”劉宇亮理所當然的道,“各營各將,有陽奉陰違坐望養(yǎng)寇的,有聽令不聽調的,有跋扈妄為的,還有那恃功倨傲的,韃子兇惡如此,若不對將官加以鞭策,如何可與東虜一戰(zhàn),又如何解救被擄的萬千百姓。”“劉中堂為何非要選在此時,一本之內彈劾將官六人,大多都是今日突襲東虜建功的,劉光祚、曹變蛟、劉欽、李重鎮(zhèn)、李國政……”孫傳庭說到激動處,忍不住呼的站起身來將奏本一把拍在桌面上,“甚至血戰(zhàn)阻敵的安慶副將龐雨也在彈劾之列,這是什么道理!”(注1)……注1:歷史上劉宇亮突然彈劾勤王軍諸多將官一事,發(fā)生在二月初五日晚,事件中孫傳庭和劉宇亮矛盾公開化,而劉宇亮首鼠兩端,鬧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不說,事件最后弄得一地雞毛,嚴重打擊勤王軍本就不多的士氣,又損了朝廷的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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