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城驛的驛路上排滿士兵和騾馬車,街道兩側(cè)站著許多百姓,一些小孩在馬車間打鬧,頭盔上劃著白漆的鎮(zhèn)撫兵不停將他們拉出。城隍廟內(nèi)民夫和士兵進進出出,將各種物資搬上新來的馬車,軍醫(yī)院的主要部分也將北上,即便清軍從山東北返出關(guān),也有一千里左右的路程,按照龐雨的判斷,一旦清軍北返,他們的行軍路線就不再是無跡可尋,反而很好判斷,現(xiàn)在的清軍攜帶大量人口和車架,至少是來時數(shù)倍的規(guī)模,整體的機動能力下降得厲害。只要后續(xù)勤王軍趕到,兵部不會任由清軍出關(guān),肯定還有惡戰(zhàn),所以安慶營也帶上軍醫(yī)院,為作戰(zhàn)作準備。。主要是輕傷員的財神殿內(nèi)只剩下十多人,其他要么已經(jīng)歸隊,要么就是轉(zhuǎn)往了東阿縣?!爱斎找箲?zhàn)時,你向敵隊中間一名有背旗韃子發(fā)一箭,潛向隊尾后再向前隊一東虜發(fā)一箭,引敵前后互射,之后往東走,遇村落外草垛點火,分散韃子追兵?!币粋€書手坐在石板上,旁邊就擺著硯臺,他抬頭對楊光第問道。楊光第連連點頭,那書手想想又問道,“那韃子不會是啥章京之類的?”“章京不帶背旗,最多是個巴牙喇。”旁邊躺著的楊石三懶懶的道,“有些撥什庫、分得撥什庫也帶背旗?!睍挚此谎蹧]說話,然后埋頭又寫了幾筆,將冊子遞了過來,“看了沒錯就畫押”楊光第接過后假裝看了看,里面大部分字都不認得,仍面不改色的點點頭,好像看懂了一樣。這是軍中的作戰(zhàn)記錄,普通士兵不需要做,因為都是集群作戰(zhàn),個體的記錄沒有意義,至少也是旗總以上戰(zhàn)后去完成,軍中的贊畫也寫不了多少字,主要還是靠文書官和各司中軍配的書手。游騎兵以前是隊長做紀錄,這次是單獨行動過的都要記錄,這書手前面漏了,今天是專程來補錄的,楊光第也是第一次做這差事。書手把筆墨遞過來,楊光第單膝跪地,歪歪扭扭的簽了自己名字,楊光第寫字本就不熟練,這次身上還有傷口,身體趴不下去,所以手懸空寫的,比劃圈打叉的還難看。書手有點嫌棄的道,“軍中不會寫名字的多了,不會寫就不要裝作會,打叉劃圈便是。”楊光第不敢反駁,但也不聽那書手的打叉劃圈,堅持把自己的名字寫全了。那書手顯然沒把他這個小兵的記錄看得多重要,滿臉的不耐煩,不待紙面晾干就草草收好,也不跟楊光第道別,直接轉(zhuǎn)身就出去了。楊光第試著站了起來,兩處箭傷傳來的疼痛讓他嘴角歪斜,好在還能忍受,兩處箭枝入肉的角度都比較小,創(chuàng)面比較大,但都是皮肉傷,養(yǎng)了這幾日已經(jīng)好多了。殿內(nèi)還有幾個軍醫(yī)院的人在給傷員換紗布,這里剩下的十多個輕傷員要等著沈大夫來最后檢查,確定是隨軍行動還是轉(zhuǎn)去東阿。他們的旗總陳斌也在,原本他可以轉(zhuǎn)去東阿,但昨天晚上中軍傳達了龐大人的命令,陳斌被任命為游騎兵百總,傷愈后就任,原因沒有說,但大家都能猜到,所有游騎兵旗總不是陣亡就是失蹤,只有陳斌一個人活下來,于是陳百總堅持留下,只是現(xiàn)在還說不了話,騎馬也不利索,行軍的話需要躺在軍醫(yī)院的帶轎廂馬車上。陳百總招手叫過滿達兒,讓滿達兒收拾他的裝備,自己去了院子里面看新配發(fā)的坐騎。當天沖到城墻下面的時候,就是滿達兒騎馬帶著陳百總,養(yǎng)傷這近十天,滿達兒沒上城墻
的時候就在這里照看,儼然已經(jīng)是陳斌的親兵。滿達兒一邊收拾一邊對后門站著的秦九澤道,“秦叔,你可一定得跟我們?nèi)ィ澁嫹康娜苏f,這次去了臨清,是要跟其他軍鎮(zhèn)一起攻打韃子,咱們游騎兵才這么點人,你不去我心里沒底。”秦九澤在后門處站著,他受創(chuàng)在右臀,比楊光第傷口深,但忍痛能力比楊光第強,第三天就已經(jīng)能在殿內(nèi)到處走動?!斑@點箭傷不算啥?!鼻鼐艥商匾獍涯_提高一點,就靠在后殿門的門框上,正好內(nèi)院傳來一聲尖利的叫喊。秦九澤把殿門掩上,轉(zhuǎn)頭走回來搖頭道,“輕的左右死不了,重的死了清凈,就怕不輕不重的死不利索?!睏罟獾谥浪f的后院那些人,里面有開膛破肚的,也有傷了眼睛的,一時死不了,但也救不活,這些重傷員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在后院里面嚎了幾天,現(xiàn)在基本都死了,就剩下兩個人。滿達兒不放心的道,“秦叔咱們可說好了。”那邊的楊石三哼了一聲,“能不能去是那沈大夫說了算的,我這肩傷還沒利索,還是得沈大夫仔細瞧瞧?!睗M達兒一把將手中的衣服砸在地上,呼的站起來怒道,“楊石三!老子幫你補一刀,保你去東阿!”楊石三伸手一指滿達兒,“你個不知恩的韃子,還是老子把你拉上城墻的,你拿刀過來試試,看誰去東阿。”殿中其他的士兵聽出幾人口音不同,知道是這次招募的邊軍,都在一旁看熱鬧,用安慶話互相交談。秦九澤漠然的道,“都是宣府來的吵個啥,宣府兵的都堂都被韃子殺了,嫌不夠丟臉怎地,還讓人看笑話。”兩人狠狠對視片刻,才轉(zhuǎn)頭收拾各自的東西,秦九澤像沒發(fā)生任何事一樣,到了殿門坐在門檻上。楊光第也不想理會那兩人,到了秦九澤身邊道,“秦叔,聽說這沈大夫也是宣府來的,跟你們一個地方,你之前見過沒?”秦九澤等了片刻之后道,“我聽過有個治金瘡的沈家女人,就是在陽和那邊,有將官說她家傷科厲害,但我沒見過,這次救了這許多人,說是女菩薩也叫得。就是這女人嘛,總是不大方便,你說這龐大人,有沒有傷自家還不知道怎地,那些說有傷的驗了也罷了,我愿意去打仗怎地還要驗?!睏罟獾邳c頭道,“幸好我傷的背上腿上都沒啥,秦叔傷的就不是地方,換藥還好都是男大夫,驗傷就只有……”秦九澤干咳了一聲,還不等他說話,后門吱呀一聲響,兩人回頭看去,只見那女大夫已經(jīng)走入殿中。騎兵千總部的文書官也跟在后面,他高聲嚷道,“脫衣服脫褲子,大夫驗過傷,該養(yǎng)傷就去東阿,該打韃子就去臨清了。”……“劉中堂來了消息,讓不要去臨清,讓轉(zhuǎn)道去德州?!背绲澥暾鲁跞杭覟呈墟?zhèn)外,龐雨在中軍大帳外接過涂典吏送來的令信。從銅城驛過來,雖然正值春節(jié),但所經(jīng)之地滿目瘡痍,宛如人間地獄一般。或許是因為時間緊迫,原本歷史上被攻破的茌平縣城得以保全,但博平縣仍被攻破,官道沿途的村落市鎮(zhèn)無一幸免,到處是斷壁殘垣積尸滿路。魏家灣鎮(zhèn)上也是一片狼藉,一個月前的運河繁華之地,現(xiàn)在已變成鬼域,街巷房屋中殘留著許多尸體。安慶營沒有人手清理這么大片的街市,又擔心尸體造成瘟疫,不敢進入市鎮(zhèn),只能在城外駐扎。魏家灣距離臨清已經(jīng)很近,游騎兵已經(jīng)在戴家灣遇到了
侯拱極的哨馬,對方是準備前往高唐州哨探,據(jù)遼鎮(zhèn)哨馬說,高唐州還有大股清軍活動?,F(xiàn)在龐雨和贊畫房對清軍的認識,就是與流寇相差不多,從后勤和搶掠方面考慮,清軍不會調(diào)頭走老路,魏家灣是比較安全的,但只要沒有與大軍匯合,龐雨始終不放心。眼看要到臨清,卻又收到這么一封令信,龐雨仔細看了看,劉宇亮先是通報了情況,孫傳庭就任援剿總督,除高起潛之外的所有勤王兵馬都歸他指揮,孫傳庭判斷清軍苗頭向北,計劃在德州攔截,但這至少與龐雨的判斷相合。但令信中沒有提及濟南,也沒判斷清軍行軍正面的寬度,似乎孫傳庭判定的苗頭中,清軍就是從臨清走高唐州北上。后面就是指示新的匯合地點,劉中堂在信中的意思,安慶營根本不進臨清城,從城外過去直接去德州,暗示不要跟遼鎮(zhèn)打任何交道。龐雨皺眉看完,抬頭對涂典吏道,“為什么孫都堂到臨清匯合,最后又單獨去了德州?”涂典吏低聲道,“劉中堂的信中沒寫,塘馬帶的口信說了,孫都堂判定建奴苗頭往北去了,直接去了德州抄前,但高總監(jiān)讓孫都堂到臨清合兵攻打,孫都堂便去了,原本新調(diào)來的遼鎮(zhèn)總兵吳襄是在孫都堂麾下,到了臨清后,吳襄就自個去了高總監(jiān)那邊,不聽孫都堂的調(diào)了,孫都堂無法,就帶著其他兵馬去了德州,想來……他也跟盧都堂一樣,沒法跟遼鎮(zhèn)一起打仗?!薄澳悄壳暗膽?zhàn)略,就是總督抄前總監(jiān)尾追?”涂典吏在額頭抹了一把,“屬下覺得只是看起來如此,總督總監(jiān)恐怕是各打各的,孫都堂是拿遼鎮(zhèn)沒辦法,所以不得不將吳襄所部交給高起潛,我們安慶營若是去了德州,就是跟著總督屬下與韃子交戰(zhàn)。”龐雨低頭看著地圖的標注,由于游騎兵失去戰(zhàn)力,安慶營對形勢并不了解,此前猜測清軍分左右翼北返,但兩翼各自走什么路線,卻只能靠戰(zhàn)場查探才能清楚。龐雨跟個月前的盧象升一樣,失去了清軍的蹤跡,沒辦法單獨與韃子交戰(zhàn),需要跟其他勤王軍匯合,無論遼鎮(zhèn)還是秦軍,應(yīng)該都還有哨探的能力。龐雨希望跟他們一起作戰(zhàn),但又擔心被用作炮灰?!皠⒅刑秒S軍帶著一筆戶部撥付的軍餉,那塘馬說是現(xiàn)銀,”龐雨愕然轉(zhuǎn)頭看向涂典吏,他從帶兵勤王開始,無論朝廷還是地方州縣,都從未有人說有軍餉補給,龐雨雖然不缺軍餉,但勤王之時也沒計劃這么久,現(xiàn)銀早就用光了,現(xiàn)在還靠船埠頭融資,一直沒指望過能補領(lǐng)軍餉。劉宇亮特意讓塘馬說及軍餉,應(yīng)該就是把安慶營當親兵的意思?!皡歉笨偽臅俳o那塘馬些好處,塘馬說是孫都堂寫私信給了劉中堂,及遼鎮(zhèn)無法協(xié)同,且勤王各部皆缺餉數(shù)月不等,請劉中堂務(wù)必帶現(xiàn)銀去德州,萬勿被遼鎮(zhèn)中途劫了,否則勤王兵馬恐難交戰(zhàn)?!饼嬘昴樕兓茫F(xiàn)在尚未見到勤王各部,但已經(jīng)感受到一股濃重的頹廢氣息,各部完全談不上協(xié)同,就是單純堆砌人數(shù)而已,草臺班子的色彩很濃。這已經(jīng)是內(nèi)閣首輔,龐雨不可能再指望更高的層級,半晌后他低聲問道,“你覺著,我們該不該去德州?”涂典吏在旁邊等候半晌低聲道,“屬下以為,若是在臨清和德州兩處選,就去德州,劉中堂說了有現(xiàn)銀,就是還要給咱們安慶營補些,臨清這里全是遼鎮(zhèn)和山永……”龐雨閉眼片刻,“去德州,盡快和劉中堂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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