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日傍晚,雪下得越發(fā)的大,真定府城的城墻上燈籠陸續(xù)點燃,在雪夜間散發(fā)出朦朧的黃光。府城南門外,盧象升雕塑一般站立在風雪中,頭頂肩上都鋪了厚厚一層雪花,身邊陪著一個中年人,雖然沒有穿官服,但仍是一副文官的氣度,此人叫做楊廷麟,此前因為彈劾楊嗣昌,被這位彈劾對象公報私仇,任命了一個兵部主事,隨手就送來了盧象升這里當軍前贊畫,十七日在保定到任,又跟著到了真定。楊廷麟是庶吉士出身,對朝廷事務(wù)很熟悉,能幫盧象升處理許多公文,但對軍中事務(wù)一竅不通,贊畫不了什么東西,面對眼前一片冰寒的真定府城,便更是束手無策。親兵隊長顧顯一的身影出現(xiàn)在前方,他頂著風雪跑到跟前,對盧象升低聲回報道,“都堂大人,派去的領(lǐng)官侯了一整日,從東門轉(zhuǎn)到南門,又從南門轉(zhuǎn)到西門,一路無人回應(yīng),到天黑前城頭才有人回話,說沒有本色可領(lǐng),只有折色?!北R象升的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肩頭上的雪花隨之滑落一截。楊廷麟大聲怒道,“張其平親口應(yīng)承的先撥下一日糧草,豈可而無信,虧他還是一個堂堂軍門?!鳖欙@一往后方軍營看了一眼,營門附近有許多士兵蜷縮在一起,正朝著這邊不停張望,都是知道消息后在等待今日的糧食?!岸继么笕耍娭腥奔Z已久,今日中營只能給到不足兩成口糧,右營給到三成,出營士兵超半數(shù)不見返回,兩營都只敢讓家丁出門了?!北R象升轉(zhuǎn)過身來,從保定南下短短十日,面容竟如同衰老了十歲,保定和河間府的消息陸續(xù)確認,陷落的城池越來越多,從京師來的部咨和御批逐漸嚴厲,而宣大軍的情況卻越來越糟。二十一日到達真定府城,從督標營到三個總鎮(zhèn)營頭全都缺糧,這支九邊精銳未經(jīng)一戰(zhàn),卻已經(jīng)失去作戰(zhàn)的能力,只能在真定府城停留,等待地方補給,但十日過去,竟然沒能從真定府獲得絲毫糧草?,F(xiàn)在真定府城內(nèi)最大的官是保定巡撫張其平,他的官名雖是保定巡撫,但日常的駐節(jié)地就是真定府城,清軍入寇之后先被兵部調(diào)往京郊布防,造成保定、真定兵力空虛,真定更是發(fā)生了兵變。清軍南下之后,他比盧象升晚到保定,最后是一起回到真定府,勉強算是解了真定的圍,但進城之后就不再搭理盧象升,沒給過一顆糧食。盧象升原本預計在真定府能得到比保定更充足的補給,沒想到還不如保定,從京師南下之后,他得到最有力的接濟,竟然是來自名聲狼藉的閹黨馮銓。在真定府繼續(xù)消耗有限的存糧之后,宣大軍的糧食危機越發(fā)嚴重,各營勉強能保證家丁有五成口糧,馬料也只能供應(yīng)家丁,其他普通士兵開初還能有一兩成口糧,到今日已經(jīng)粒米未進。盧象升老于軍旅,他自己也能感覺到營中士氣低落,軍令不能通行,不要說跟清軍打仗了,軍官甚至不敢隨意驅(qū)使士兵,稍有不慎就可能激發(fā)兵變。連盧象升本人,面對手下那些領(lǐng)兵將官,也只能小心翼翼溫相勸,勉力維持這支軍隊不潰散。從二十五日之后,各鎮(zhèn)就自行其是,在府城周圍鄉(xiāng)間搜搶糧食,但兩萬多清軍剛走,近處都搶得精光,哪里能找到什么糧食。盧象升逼不得已,賣出總督的臉面去求糧,張其平今天總算松口,答應(yīng)給一天的行糧,結(jié)果領(lǐng)糧官在城外轉(zhuǎn)了一整天,到現(xiàn)在才得到一句話,沒有本色只有折色。督標營剛來時,今年尚欠餉六萬九千兩,到現(xiàn)在又是兩月,若是平日間,盧象升自然是希望能補上本色,但絕不是現(xiàn)在。在兵荒馬亂后一片荒涼的真定府城外,拿再多的銀子也沒用,他需要的就是本色的糧草。盧象升臉上的失望之色一閃而過,他對楊廷麟沉聲道,“再給本兵上一份急奏,請兵部務(wù)必行文地方,此時斷了糧草如何能用兵?!睏钔Ⅶ肽c頭,他之前在翰林院當編修,上奏本談兵也頭頭是道,但萬萬沒想到真到了前線,用兵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甚至到現(xiàn)在還沒與建奴大戰(zhàn)過,軍隊就已經(jīng)疲累不堪。三人相顧無,過了半晌之后楊廷麟才抬頭看看盧象升,“那位井陘兵備道李九華又來了,跪在大帳之外等都堂回營,稱獲鹿被圍數(shù)天,全城數(shù)萬人切盼援軍?!北R象升皺眉道,“昨日已派了大同鎮(zhèn)去獲鹿解圍?!鳖欙@一低聲道
,“王樸前日就過河往獲鹿去了,但……中營有哨馬傳說,見到大同鎮(zhèn)過河十里即停,在附近鄉(xiāng)間就糧?!睏钔Ⅶ脒B連搖頭道,“孫軍門走時亦說,兵將俱已望風落膽,必不能驅(qū)使之戰(zhàn),其戰(zhàn)者,非愚昧,即欺罔,果真逼令,瞬息嘩潰。某當日絲毫不信,今日方的的信之?!崩罹湃A原來就在獲鹿,是張其平北調(diào)京師后,李九華被調(diào)到府城坐鎮(zhèn),所以他的家人全都在獲鹿,其中一個潛出清軍包圍,來到府城求救。獲鹿距離真定府城只有五十多里,盧象升多次派哨馬偵察,回報皆是途中遇小股建奴交戰(zhàn),但都沒有明確回報是否有大股建奴圍城。盧象升看向前面的真定府城,李九華有求于宣大軍,但即便如此,李九華也無法從這道冰冷的城墻后提取出糧食的。這支宣大軍是京畿百姓的唯一指望,但實際可用的遠遠不是楊嗣昌最先劃分的三萬三千人,兩支撫標營從未真正歸屬盧象升指揮,督標又分走六成,盧象升手中實際就是二萬二千人兵額,其中還有相當部分是慣例的空額。一個億萬人口的國家,面臨外地入侵時,可依靠的就是眼前這支處于斷糧邊緣的疲累之師。盧象升既需要用這支軍隊去救援地方,還要按照楊嗣昌新的指示去抄前大戰(zhàn),但最困難的問題是,他失去了敵人的蹤跡。到處都傳來模糊的消息,但都不可信,無法確認清軍去向,這是宣大軍滯留真定的另一個原因。之前收到哨馬和各地消息,其中相當部分是發(fā)現(xiàn)建奴要往龍井關(guān)和固關(guān)前往山西,然后走宣大出邊,盧象升將這些情報也寫入塘報上報兵部,但一直無法最后確定,兵力不能隨意投送,但在真定滯留越久,盧象升背負的壓力也就越大,且不僅僅來自缺少糧食。過得片刻之后,盧象升搖搖頭,“前報建奴苗頭似往龍固出關(guān),各股在北直和山西相半,處處要用兵。獲鹿一縣之地,又未探明建奴兵馬幾何,前已派了王樸前去,不可再分兵前往,給王樸發(fā)令信,著他切實救援獲鹿,不得延玩取咎?!边@時中軍的旗牌官匆匆趕來,他對盧象升耳語幾句,盧象升突然身形一震,肩頭的雪花全數(shù)抖落。他轉(zhuǎn)頭看向楊廷麟,神情振奮道,“找到建奴了,早前派出的尖哨親見建奴本月二十自龍固出邊,已走了七八日,兩三日間就要出盡,獲鹿的建奴或是押后的虛兵。”楊廷麟心情也好起來,終于弄清楚了建奴的動向,至少可以用兵了,再在真定府這般虛耗下去,宣大軍不用打就垮了。盧象升走了幾步,停下后對楊廷麟道,“傳令給王樸,大同鎮(zhèn)明日即出倒馬關(guān),阻截建奴北去苗頭,楊帥南去以備東來未盡之奴,虎帥救援獲鹿,牽制其兵尾,不得讓建奴就此出邊!”……“楊光第,你們這些游騎兵到底有沒有用,咋這么久了連韃子在哪里都不知道,萬一跑這里來了怎辦?!迸R清西南方向的河道東岸上,譚癩子蜷縮在一個土坯墻邊,一邊說話一邊使勁拉扯上面的干草,抓下一把就堆在身后不遠的地面上?!白T總旗你放心,韃子過了的地方,就沒這干草了,馬就吃光了,這地方肯定還沒來過。”“什么總旗,現(xiàn)在叫譚堡長,堡長你知道沒?!弊T癩子丟下又一把干草,上下打量一番楊光第,他是跟著遠哨隊來的,負責給前鋒解決糧食問題,剛到了便又見到熟人,就是這個楊光第,以前自己總旗里的小娃,一段時間沒見,這個被守備營從滁州救回來的這個小娃已經(jīng)長高好一截,帶上掛著腰刀,最顯眼的是背后掛著一根長長的火銃,一副英武的模樣,已經(jīng)不是個小娃了。譚癩子撇撇嘴,轉(zhuǎn)身又去抓干草,以前他覺得和州那年的冬天就是最冷的了,現(xiàn)在到了山東,似乎還要更冷些,幸好他有和州的經(jīng)驗,身上又有銀子,從徐州出發(fā)的時候花高價現(xiàn)扒了兩個路人的棉襖,加在身上就不冷了,只是略顯臃腫了一點,但臉上就有點受不了,快被吹出裂口了。楊光第臉上也有幾道凍出來的烏黑裂口,見到譚癩子轉(zhuǎn)過來時他笑了一下,拉扯到了傷口,嘴巴不自然的抖了兩下,最后沒笑出來,當下也繼續(xù)拉扯干草,一會好用來鋪床。這里叫做初家圈,在臨清西南方的河道邊,臨清本就是運河上的繁華之地,周邊人口密集,初家圈平時就是一個熱鬧的渡口,河的兩面都有石板鋪就的大路
,過河之后就能接入對岸的道路系統(tǒng)。跟此時其他渡口一樣,在兩岸都形成了成規(guī)模的市鎮(zhèn),其中很多還是磚瓦房。清軍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臨清周邊,初家圈能跑的百姓都跑光了,到處都是空房子,但也有些走不動的人留下,這個草屋對面的街面上就站著兩個老頭,就站在那里呆看著譚癩子。譚癩子擔心建奴,本就心情煩躁,兩個老頭很是礙眼,他朝那邊罵道,“看啥看,你知道譚爺是誰么你就看,你滿安慶問問去,滿徐州問問去,你惹得起譚爺么……”兩個老頭木訥的站在原地,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譚癩子罵得無趣,又轉(zhuǎn)向楊光第?!皝頃r那遠哨隊的魯隊長說,游騎兵可以過河去北直隸打探。”譚癩子舔舔嘴唇,“楊小弟你老實跟堡長說,那建奴來了沒?”“來了,就在河對面,都是韃子兵。”楊光第指指河對面,“昨日第一司游騎哨探,見到了一伙?!薄澳憧粗p子了?”譚癩子緊張的道,“是不是果真兇神惡煞,比牛馬還高壯。”“那倒沒有,一伙有幾十個,都行走在一起,周遭沒啥躲藏處,那些游騎沒敢動手?!薄皠邮??”譚癩子臉色一變,“動手作甚,你不知那韃子都是惡鬼一般……你說那伙離這里還有多遠?”“就在河對面五六里遠?!薄斑€隔著河呢?!弊T癩子神情頓時一松,“那些韃子運氣好,沒讓譚爺遇上?!睏罟獾谟纸拥溃昂用鎯錾狭??!弊T癩子啊一聲大叫,這里是集鎮(zhèn)的東頭,他還沒到河邊去過,沒見到冰面的情況。還不等他繼續(xù)問,外邊一個人影走來,他一見到譚癩子就大喊道,“譚軍爺,初家圈和油房渡的老商家都跑了,沒處找糧去,那臨清城里是有糧,但跟徐州比不得,你現(xiàn)下給多少銀子我也不去。”譚癩子見是徐州跟來的船埠頭,這人在運河沿線都有門路,前面道路上供糧十分順利,這還是他第一次說不接訂單。那人也不給譚癩子說話的機會,直接一擺手道,“城外邊都是客軍,弄不明白是誰家的,到了北邊才知道,是楊軍門帶的登州兵,河總的兵在南邊,我派去的人從油房渡過河,天幸沒被建奴抓到,到了臨清城外你猜怎么著,銀錢被登州兵爺搶掉,衣服扒個精光,差點就把命丟了,連城門都沒見著?!薄澳羌有┿y子,你跟那些登州兵商量一下……”“城里城外全都是丘……兵爺,人能進去又怎地,馬車上了糧,城門給人截一半就算大慈大悲,出得門來還有兵爺,能給留條命也算大慈大悲,就算這兩關(guān)都過了,還得過河來,路上遇到建奴就死了,告訴譚爺你說,建奴就在河對岸了,這不是銀子的事,我往東去尋糧去,寧可多走些路,臨清我左右是不去了”譚癩子觀察一下這船埠頭的表情,神態(tài)十分堅決,當下也不敢逼迫,畢竟能跟到這里的只有他了,價格隨即就高漲起來,糧價六兩一石,料豆四兩一石。但還能供上,如果從東邊供,最多是多耗點時間,臨清倒是近,但風險太高。當下跟船埠頭重新談價,這是兩人的慣例了,雙方根據(jù)當時當?shù)氐娘L險和距離定價,今天由于臨清的風險大增,船埠頭開口就要漲三兩,譚癩子自然不能輕易讓步。雙方一通激戰(zhàn),旁邊圍了好幾個游騎兵看熱鬧,兩人臉皮都夠厚,絲毫不受影響,最后好說歹說,只漲了一兩五錢。船埠頭匆匆離開,譚癩子又回頭準備去扯干草,楊光第已經(jīng)扎好一大捆。正要繼續(xù)問河面冰層的事,街中有個聲音吼道,“你們小隊,去渡口值哨。”跟著有人接連叫喊,叫到了楊光第的名字,楊光第丟了草束就出門去。九個游騎兵在街中站了一排,他們都沒騎馬,就這般徒步往渡口去,譚癩子見狀,想去看看冰面,也丟下草束跟在小隊之后。只片刻功夫就到了渡口,他瞇眼看去,對岸也有些房子,道路上見不到一個人。午后難得的放晴,還出了一會太陽,陽光灑落在冰面上,明晃晃的有些耀眼,只有河中央的很小部分沒有凍住。沒有完全凍住就說明沒法過人,騎馬更不行,譚癩子略微放心,正在此時,旁邊樓上有人低聲喊了一聲,“都趴在墻后邊,對面有騎馬的來了?!弊T癩子趕緊找地方,見楊光第躲在一個店鋪的木臺后面,趕緊也跑了過去。片刻后,對岸傳來了隱約的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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