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琦云在花貓頭上一親,“壽兒今日也要上課了,到了課堂可不準(zhǔn)胡鬧,要認(rèn)真聽師傅授課,記不住是要打屁股的,這位德師傅可厲害了,你可不要惹到他?!睅еㄘ埖搅苏n堂,其他女子陸續(xù)也到了,她們看到莫琦云帶來的貓都吃了一驚,但見德老師毫不在意的樣子,紛紛圍過來摸了一會花貓,嘰嘰喳喳跟小貓說話。邱明翠也到了,她見到小貓也愣了一下,急急過來挨著莫琦云坐下,拉拉她衣袖低聲道,“我到處尋它不著,都急死了,你怎生帶課堂來了,德師傅要罵的?!蹦破^回道,“德師傅也喜歡貓,他讓帶來的?!鼻衩鞔湟荒槕岩桑ь^去看講臺,只見德師傅則恍若不聞,不緊不慢的打開隨身的小包,小心的擺放在教案上,又將旁邊一個木人靶朝向?qū)W生一方。這些做好之后,德師傅輕輕咳嗽了一聲,眾女子紛紛返回座位?!笆谡n?!蹦屏⒖檀舐暤溃皩W(xué)生行禮?!北娕右黄鹌鹕硇卸Y,“德師傅辛苦?!钡聽斴p輕擺手,示意眾人坐下,莫琦云懷抱著小貓,依然坐在第一排,正對著德師傅的教案,只見他緩緩打開小包,從中拿出那把一指長的弧形短刃,輕輕的擺放在了桌面上,黝黑的刀身上放射出幽幽的金屬光澤,教室中頓時鴉雀無聲。德爺緩緩抬頭,貌似空洞而又若有實質(zhì)的目光依次掃過眾女,如同在掃視一群沒有生命的物體。莫琦云一接觸到那目光,便頭皮一麻,摸貓的手也停頓下來,其他女子也如出一撤,頓時連手指也不敢動。德爺慢慢舉起弧形小刀,“昨日教授你等彎刃用法,莫琦云復(fù)述用法。”“此刃便攜,利割不利刺,此刃攻敵當(dāng)由后接近,出刀時手腕力柔,只攻咽喉,驟然發(fā)力由一側(cè)平割至另一側(cè),創(chuàng)口必深且長,氣管斷則敵不能呼救?!钡聽旤c頭道:“說得不差,昨日晚間可有練習(xí)?!蹦屏⒖袒氐?,“學(xué)生有練,不敢懈怠?!薄敖袢湛己撕唵危惚阍囉么巳?。”莫琦云連忙站起,準(zhǔn)備把貓放下去木人旁,德爺卻將彎刃拿起遞了過來,“今日不殺木人。”莫琦云接過后奇怪的道:“那學(xué)生試用何物?”德爺目光看向莫琦云懷中的花貓,語氣平淡的輕輕道,“它!”……課桌上鮮血淋漓,順著桌沿一滴滴掉落地面,小貓滿身的毛都糊滿血跡,身體仍有輕微的抖動。莫琦云跪趴在地上失聲痛哭,其他女子臉色煞白咬著嘴唇,捏著貓腳的邱明翠埋著頭,看不出什么神態(tài)。德師傅猛地喝道,“都把頭抬起來,給老夫看著那貓。”眾女子驚得一抖,只得將目光投向桌面上的小貓,頓時又有兩人哭出聲來。德師傅掃視著課堂,語氣冷冷的道,“你們以為這里是什么地方,是揚州的深閨還是金陵的大宅?隔著一道院墻,便是亂世中的安寧之地?”堂中女子啜泣聲不斷,德師傅走下講臺,邱明翠身邊,打量她片刻道,“無論男女生逢亂世,便無悠閑之余地。這里是暗哨司的司學(xué),老夫不管你們是如何來的,既已經(jīng)入了這條道,便無回頭路可走。一日出了這道高墻,你也不知將往何處去,許是江南繁華地,許是京師大宅院,更或許孤身一人入了敵營,你們的對手不是眼前這個不會動手的木人,而是亂民、流寇、土寇、丘八,凡能從亂世中活過來的,哪一個不是心狠手辣,更不
用說那東奴北虜?!薄霸谒桔訉W(xué)不到本事,你不過少學(xué)些文章,在司學(xué)學(xué)不到本事,少的就是性命?!碧弥朽ㄆ暆u漸低了,德師傅轉(zhuǎn)頭平靜的看著地上的莫琦云,“你們以后干的事,未必要動手殺人,但會決定很多人的生死,跟學(xué)彎刃技藝相比,心中的殺藝才是你們能辦差的保證,非是老夫要你們喜愛殺人,只是要你們把殺人當(dāng)做一件尋常差事,這便是今日這課要授的藝?!薄鼓唤蹬R,明月高懸夜空,女學(xué)的院落周圍仍掛起燈籠,練靶的人陸續(xù)停下,調(diào)息片刻后返回各自寢房。莫琦云漠然的坐在回廊下,看著西南角的墻根發(fā)呆。邱明翠來到她旁邊坐下,張了張口又沒有說話,停了片刻后終于道,“我剛幫廚回來,今日讓去后面送飯去了,耽擱久了些,壽兒就埋在那處的,妹妹你不要多想?!蹦朴至飨聹I來,她轉(zhuǎn)頭看著面前有些模糊的邱明翠,嗚咽著說道,“我不知是怎生便到了此處的,怎地就變成要干殺人的差事了,讓我學(xué)這些東西便罷了,還連累了蔣姐姐,都不知去了何處,德師傅今日說了,許是流寇建奴那般地方,都是我當(dāng)初貪慕金陵大戶人家,把蔣姐姐害了。”“這……誰知道是如何到了此處的?!鼻衩鞔鋰@口氣,“你在那啥揚州媽媽家,還有個指望能去金陵大戶人家,那些時日總是有盼頭的,終究是比我好多了,我從來沒個盼頭,最后也不知如何到了此處?!蹦撇敛翜I水偏頭看著邱明翠,“你家是屠戶,還養(yǎng)不活一家人么,非要把你賣去別人家?!薄百u去別人家都是好的,生下來見我是個女娃,我爹當(dāng)晚就把我扔在城門外了,是我媽半夜得知,流著血找到天明尋回來的,說要給我保條命?!鼻衩鞔涮痤^,呆呆的看著半空的明月,好半晌之后輕聲道,“其實就那夜便死了,不必知道后來的事,啥也不知道,還挺好的?!蹦拼舸舻膯柕溃昂髞砟羌掖悴缓妹??”“不跟你說那些事了,便只是聽了,也是難過的?!蹦颇樕蠝I珠連連,抱著邱明翠嗚嗚的哭起來,邱明翠也抱著她,卻沒有哭泣,“要說到了此處,也沒有個盼頭,但跟這些姐妹一起,倒是真快活,袁學(xué)正給我改了這明翠的名字,都快不知道我自個是誰了?!贝藭r大門進(jìn)來兩個身影,邱明翠立刻拍拍莫琦云,“鎮(zhèn)撫兵來了,馬上要敲靜鼓了。”莫琦云趕緊起身準(zhǔn)備回寢房,回頭看了看,卻見到兩個鎮(zhèn)撫兵已分開巡視回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朝這邊走來。莫琦云下意識的放慢了腳步,落在邱明翠的后面,鎮(zhèn)撫兵的腳步聲近了,莫琦云再回頭時,崔鎮(zhèn)撫伸手遞過來一個東西。莫琦云驚了一跳,略一遲疑趕緊接過,拿在手中硬硬的似乎是竹片做的。慌忙之后莫琦云抬頭看了一眼,燈籠映照下的崔鎮(zhèn)撫露出一絲溫暖的笑容。莫琦云趕緊低頭,匆匆回到寢房,乘著邱明翠整理床鋪,才悄悄拿出懷中的東西看了,竟然是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竹蚱蜢。呆了片刻后,莫琦云兩手將竹蚱蜢握住,緩緩捂在自己的心口?!矐c府城懷寧縣,靠近集賢門的城根街上,二蝗蟲坐在一個小糧店內(nèi)的地面上,猛地?fù)]起手,一個巴掌打在自己臉上。放下手掌后,上面果然有一個蚊子,二蝗蟲甩甩手低聲罵道,“這安慶啥破地方,連蚊子也這般厲害?!迸?
邊的小娃子嘿嘿笑了一聲,兩人都打著赤膊,顯得又黑又瘦,肩膀上帶著道道傷痕,與城中的力夫幾無差別。這并非是兩人自愿,而是于長家要求的,非得如此才能看起來像挑夫。幾個月的力工干下來,現(xiàn)在只看外觀,沒有人會懷疑他們。二蝗蟲在身前揮揮手,趕走兩個新來的蚊子,口中又罵道,“這般傻等到何日,那女人剛來就不知去了何處,于長家也是,一走便是這許多日,何時回來也不知,光知道讓我們候著……”小娃子突然伸腳碰他一下,“別說了,于寶纛回來了?!倍认x起身時,于寶纛已經(jīng)匆匆走近店來,汪大善討好的朝他笑著,于寶纛沒有理會,直接繞過柜臺進(jìn)了后屋。這個米豆鋪名義上是汪大善開的,因為他本地人的身份不會引起注意,于長家是掌柜,二蝗蟲和小娃子就是挑夫,平日幫著運糧。這幾月之間,又有人送了銀子來,他們并不靠這糧店生意過活,但仍需要店里有點生意,否則幾個無所事事的外地人就會引人留意,于寶纛隔一段時間就離開一段時間,這一次最久,出去了有十多天。兩人趕緊跟這到了后屋,于長家沒有坐椅子,而是靠墻蹲在地上,從懷中摸出一個臟乎乎的燒餅,邊吃邊道,“那些婆子在樅陽?!倍认x立刻道,“既是探明白了,咱們何時去劫了她們出來,早些離開這里?!庇陂L家有點好笑的哼了一聲,“劫了出來?樅陽那里是一處什么司學(xué),里外看著都是兵,旁邊有幾百那水營的陸兵,就跟沔陽港那些一般,我們幾人可打殺得過?!毙⊥拮釉谝慌缘?,“打殺不過,咱們尋摸個路進(jìn)去帶人走,不與他打殺?!庇陂L家還是搖搖頭,“里面不下十個院子,外人進(jìn)去自個就迷糊了,那些婆子和子女少說好幾十個,不是那般好帶的,更別說怕還有其他人?!毙⊥拮右苫蟮牡?,“還有啥人?”“那處關(guān)的人里,像是還有老營的人,這安慶營抓了人不殺也不送朝廷,不知動的啥心思,還沒探明白,若是方便就一并劫出來問個明白?!倍认x正在趕蚊子,聽到此處停下動作,胸膛起伏了幾下,等了片刻后看看于長家試探道,“可是那女人打探來的?那叫她尋路便是。”于長家搖搖頭,不知否認(rèn)是女人打聽的消息,還是否定讓女人尋路?!昂蛑认⒚靼自僬f。”小娃子小心的道,“左右要等,要不讓劉長家多派些人來?!薄榜R上有人來?!庇陂L家沒有多說,摸出自己的煙筒,等汪大善幫他點了又道,“城里有啥消息?”二蝗蟲靠在墻上道,“各處營兵天天都在操練,前幾日從桐城來了千把人,從望江來了兩百上下的水營陸兵,不知哪里來了幾百馬兵,一起在北邊那湖邊操練,打了小半天的炮,水師又多了幾條船,每天都有從各地坐船來投軍的,四川、廣西、湖廣、江北的都有,汪大善在碼頭聽說,漕幫和牙行在跟所有行商說話,十月開始,在安慶碼頭買賣只能用大江銀莊票……”于寶纛不耐煩的揮揮手,“這些做生意小事打聽它作甚,那龐雨呢,他可還在安慶?!薄罢f是在桐城成親,北邊路上查問口音,我們不敢往桐城去。”于寶纛猛吸一口煙,隨即又吐了出來,屋中煙霧繚繞,于寶纛點點頭道,“咱們候著,等消息。”煙霧飄過來,一片朦朧中,二蝗蟲眼睛微微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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