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小友你看這園景點睛之處,便是那幾塊太湖石?!饼嬘觏樦畲箐吺种阜较蚩慈?,一臉羨慕的神色,阮大鋮的石巢園由一樓兩廂和一園構(gòu)成,有小橋流水清池,池內(nèi)有假山,池畔點綴太湖石,輔以院中隨處可見的風(fēng)景草樹,別有一番金陵風(fēng)味,特別是那幾塊奇形怪狀太湖石,都是從遠地運來,價格十分昂貴,阮大鋮無不炫耀的意思。因為受過前世的信息轟炸,對此時大部分的景觀都不再驚訝,龐雨臉上的神色多半還是夸張出來的,但處于此時的南京城內(nèi),能有這樣一處景觀園林,確實能讓他羨慕。阮大鋮到南京一年多,保養(yǎng)得白白胖胖,配上一把大胡子,就像一個還俗的彌勒佛,他很享受龐雨的驚訝,只是七月底的南京氣候,在園中樹蔭下也異常悶熱,發(fā)胖的阮大鋮哪里受得了,胡子眉毛上都掛起汗珠,當(dāng)下又招呼龐雨入了書房,一個丫鬟端入兩塊冰來,另兩名丫鬟則分別搖扇,關(guān)上窗戶之后略有改善。龐雨在書房四處看了看,跟阮大鋮在桐城的書房差不多,但屋中光線更好,幾扇窗葉上一片晶瑩,外邊的陽光透射進來時,更顯示出隱約的五彩色。這是江南大戶人家所用的蠡殼窗,蠡殼就是月貝殼,用人力磨薄之后一片片拼在木頭窗框上,透光性和隔熱性方面,比牛皮紙和白棉紙都更佳,但成本也高很多,因為極耗人力,所以價格高昂,只有江南的大戶人家用得起。為了官兵一體的人設(shè),龐雨的守備府里還是用的紙窗,他甚至沒去問過貝殼窗的價格。阮大鋮用綿帕抹過臉,見龐雨在看蠡殼窗,又笑著說道,“老夫在白門(南京)尚未見過用玻璃為窗的,這次龐小友送來的方正又寬大,小友有心了。”明末江南已經(jīng)有大批制造玻璃的工匠,出產(chǎn)各類的透鏡、眼鏡、燈籠殼、三棱鏡等產(chǎn)品,但玻璃窗還從未見過,龐雨叫薄鈺試著做了一批,幅面和透光性遠不如后世,但也比阮大鋮用的貝殼要好,一片能遮住四個貝殼的面積,已經(jīng)被阮大鋮說成寬大,更是勝在新奇。大江銀莊的一樓將全部用玻璃,龐雨這次挪用了一批,算給阮大鋮嘗嘗鮮。“小小心意不足掛齒,但先生若是用在臥室,最好在里面加一道窗簾?!比畲箐吋毤殕栠^窗簾做法,又跟龐雨道謝。龐雨客氣的道,“自從大江銀莊開業(yè),先生便多次關(guān)照,又介紹親友存銀,在下原本早該拜訪先生道謝,怎奈軍務(wù)繁忙,每次到南京也是來去匆匆,石巢園落成時未能當(dāng)面祝賀,還請先生見諒?!比畲箐呏例嬘晔嵌阒约?,但此時自然不會揭穿,搖搖頭說道,“這石巢園雖稱園,實則一處棲身之處罷了,庫司坊中寸土寸金,既無野景也造不出大氣園景,勉強算得小家碧玉,老夫原本也沒有大肆慶賀,不過請些龐小友一般的知交來同樂罷了。尤其一入夏更熱得像個爐子,待牛首山別業(yè)竣工,老夫在這時節(jié)便去那處渡夏,哪里像這金陵城中,扇來的風(fēng)都是熱的?!彼f罷揮手把兩個搖扇的丫鬟趕出去,才壓低聲音道,“老夫與龐小友是忘年之交,也不繞圈子了,前些時日聽聞這南京城中有人動起壞心思,老夫便時常為小友擔(dān)憂,是以又到銀莊跟劉若谷留話,雖不覺得那些惡人能得手,卻怕小友為此分心,誤了皇上滅賊的大計?!薄跋壬f的沒錯,確有些小人動心思,在下此番來南京停留,這也是一因?!薄扒靶r日有人跟老夫說,劉若谷在跟各處掮客接觸,老夫便愈發(fā)擔(dān)心。龐小友新入官場,與疆場畢竟是有些不同的?!比畲箐呁nD一下道,“其實老夫已新結(jié)一詩社,名為群社,里面都是官場故舊,龐小友若是常與他們往來,實可學(xué)到常人難及之事,他們也常跟老夫問起你?!饼嬘曷犆靼琢巳畲箐叺囊馑?,就是要龐雨入他的群社,才會給他幫忙?!跋壬脑娚纾谙伦匀皇切南蛲?,但皇
上最不喜有人結(jié)黨,在下一介武人,若是入了群社,有心人在皇上跟前一說,反連累先生得個私交武官的惡名?!比畲箐呺S意的揮揮手,“龐小友說得有理,但談兵論劍無妨,老夫久歷官場,這點還是拿得穩(wěn)的?!饼嬘曛廊畲箐叡仨氁悬c回報,還是打的以邊才復(fù)起的主意。從目前看來,無論張國維還是復(fù)社,對于銀莊在江南的發(fā)展都至關(guān)重要,但對于南京的影響力卻很有限,而且現(xiàn)在復(fù)社還很可能倒臺,他迫切需要在南京有新的靠山,如果阮大鋮能幫助結(jié)交上掌印內(nèi)守備,又只是參與群社活動而不入社,便不會太過得罪張國維和復(fù)社,應(yīng)該值得一試。“先生抬舉,晚生自當(dāng)依從。且晚生可承諾,若先生有封疆之時,在下一定派遣得力手下輔助將軍操練兵馬,必是守備營一般精銳。。”一聽到封疆二字,阮大鋮頓時激動的站起身來,在原地急走了幾步,似乎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重回官場,片刻后他憤然道,“將軍浴血江北,卻有人在江南暗算功臣,老夫豈能坐視?!比畲箐吷駪B(tài)又沉穩(wěn)下來,“這城中掮客無數(shù),但能在守備面前說上話的少之又少,銀子交進去容易,想退出來千難萬難?!饼嬘暝谛闹匈澩?,他一直沒有去找掮客的原因也在于此,掮客只是為錢,而南京政治勢力復(fù)雜,一旦開了這個頭,各路人馬就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若是都要花錢解決,百順堂的收入還不夠打點的。當(dāng)下坐直身體恭敬的道,“在下于官場若新丁,在官場之中能信得過的只有先生而已,還請先生不吝指點。”“小友是身在局中罷了,市井中常將官場說得如同菜市,以為就憑銀錢爭高低,那是販夫走卒之見。為官最要緊是借勢用力,龐將軍是軍中新秀,觸手就能借到的勢,怎不比那些掮客強百倍?!比畲箐叡持衷谖葜新獠剑土恋哪樕蠞M是自信,“衙門辦事,只找那要緊的一人,切忌兵分多路,南京城中說了算的,就是內(nèi)守備梁洪泰,在這南京都是別人看他臉色,要找就找他。不瞞小友說,老夫與他也說得上話,該花的銀子要花,但若是進衙門只懂花銀子,便落了俗套,最后還未必落好,你得投他的所好?!饼嬘曷牭竭@里,差點要拿筆記本出來做記錄,當(dāng)下認真的聽著?!皟?nèi)監(jiān)任免皇上一而決,外官一句話說不上,便是首輔也于他無用,梁洪泰最在意的是什么?”阮大鋮眼睛發(fā)亮,連汗水順著胡子往下滴也不知道,“是皇上,梁洪烈要討好的只有皇上一人而已,皇上要緊的就是他要緊的,眼下這節(jié)骨眼上,皇上最要緊的是何事?”“流賊……”龐雨突然眼睛一亮,“是建奴入寇?!比畲箐厯崦有Σ[瞇的點點龐雨,“再告訴龐將軍一事,漕督部院已調(diào)副總兵劉良佐北上,準備去京師勤王,同樣是南直隸的巡撫,小友你覺著張國維心中急不急?”龐雨吃驚的道,“三日前我在江浦,怎地未曾聽張都爺提起劉良佐之事。若是如此,張都爺恐怕是急的?!薄斑@是前日的消息?!比畲箐叺靡庋笱?,為自己的消息靈通十分自得,“張國維在江北轄區(qū)有安慶、江浦和六合,兩頭遠隔千里,兵馬互相呼應(yīng)不得,如今流賊出沒巢鳳之間,他調(diào)哪里的兵都不便,朱都爺那邊因有中都鳳陽在此,除本地募兵之外,尚有浙兵三千,更有牟文綬、劉良佐的兵馬專應(yīng)調(diào)遣,調(diào)出一個劉良佐無妨大局。張國維自然急,正準備讓右參議馮元彪領(lǐng)兵一千余去勤王,兵馬出于各處營頭,也有龐小友你營數(shù)百,不但調(diào)集費時,錢糧更無出處,你說他是不是更急?”(注1)“阮先生明鑒,從江南調(diào)兵去京師耗日良久,到得北地之時建奴恐怕早已出關(guān),空耗糧餉又抵得何用?”“龐將軍不必理會抵得何用,帶兵北上本身就是用處,體現(xiàn)的是臣子的心意,即便朱大典沒
去勤王,你也應(yīng)當(dāng)去。馮元飚兵馬來自五個營頭,不過拼湊之烏合,豈能比龐將軍百戰(zhàn)之兵,拼湊一千之?dāng)?shù)與劉良佐的奇兵營比起來,仍是的落了下乘,要說為官靈敏,張國維比朱大典還是差了分毫?!饼嬘暝谛闹新晕⒈P算,當(dāng)日張國維的意思是等勤王令到達再說,也預(yù)備了調(diào)動龐雨,沒想到朱大典不講武德,沒有軍令也要去勤王。事發(fā)突然之下,龐雨已經(jīng)離開江浦,張國維想找自己一時也找不到,但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張國維仍在擔(dān)心安慶的流氛,安慶周邊流賊頻繁出沒,勤王調(diào)動半年很可能出問題,守備營在江南損失頗重,張國維不清楚守備營實際兵員,在優(yōu)先確保安慶的前提下,也無法超過朱大典的人數(shù),張國維局勢兩難。而龐雨研究了歷年朝廷邸報,從活動規(guī)律來看,流賊在夏季炎熱氣候中很少大規(guī)模行動,秋收之前常選擇各處山區(qū)蟄伏渡夏,至少九月之前,守備營應(yīng)有部分兵力可以用于機動,至于九月之后,龐雨可以繼續(xù)擴軍,大不了多花些銀子,保住幾個城池是有把握的。“在下可以對先生實相告,守備營可以調(diào)兵,不妨安慶防務(wù)?!薄澳潜闵鹾?,只要龐將軍能讓梁洪泰在此事中露個名字,比一百個掮客有用,屆時誰敢動你的產(chǎn)業(yè)?!饼嬘觐D覺局勢豁然開朗,從到南京以來他一直在局中,想的都是如何找到門路,卻沒想到門路就在跟前,只要此事成行,自然而然就與梁洪泰拉上了關(guān)系。而此事不僅對梁洪泰有利,對張國維也同樣有利。朱大典雖然是無令北上,但在勤王的大義之下,沒有人敢質(zhì)疑,張國維頓時被比了下去,目前江浦六合的駐軍大多為新募,特別是六合兩千步兵不說空額,在營的也全是新兵,根本沒有遠程機動的能力,馮元飚所領(lǐng)拼湊兵馬確實太過寒磣,若安慶守備營出動,就全然不同了。這樣一次勤王的動作,能同時讓龐雨、張國維和梁洪泰得利,阮大鋮更不用說了,他信息靈通,又敏銳的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機會,也有溝通往來的資源,不但能收龐雨的銀子,還能得龐雨和梁洪泰的人情,沒準他也想露個名字。“在下明白了,報過張都爺那里,便馬上派人回安慶抽調(diào)兵馬。”“龐將軍能即刻調(diào)動多少人?”“八百人……”龐雨脫口而出,這是他能最快調(diào)動的部隊,主要是陸戰(zhàn)隊和調(diào)回安慶城的鐵甲兵,他們能馬上登船,其他部隊雖然都在營區(qū)集結(jié),但抽調(diào)會影響安慶的防務(wù)?!皠⒘甲羰歉笨偙袃汕?shù)的兵馬,可稱精銳者不過數(shù)百而已。無論龐將軍如何湊,一定要上千數(shù),最好還能更多些。”阮大鋮眨眨眼,“那運兵漕船上的人,皆是些水兵,這也是兵,路上再招募一些,張國維的奏本上才好看,老夫這里計較,江浦六合總能選出幾百可用者,只要龐將軍兵到便可北進,而不必等那些江南拼湊之兵?!饼嬘曛廊畲箐吽f路上招募,就是拉丁充數(shù),雖然他不打算那么做,但仍心神領(lǐng)會道,“明白了,在下調(diào)兩千五百水陸兵馬,錢糧也能想法自籌?!比畲箐呉慌氖?,“應(yīng)天巡撫麾下三千余水陸精銳精忠勤王。”“可這也只是解了張都爺?shù)募?,又如何能把梁洪泰算在其中?”“這就包在老夫身上了,有人打百順堂的主意?梁洪泰不但不收你銀子,說不得還要在內(nèi)守備府親自見你,只要這見上一見,以后南京城里就沒人敢動你的心思。”龐雨看著笑瞇瞇的阮大鋮,往時的阮大鋮多少帶著些落寞失意,但今日完全是自信滿滿神采飛揚,似乎這才是那個官場老鳥的真身,真正的掮客原該是這番模樣?!?:見張國維《撫吳疏草》崇禎九年《再報援兵疏》:“再簡壯士標丁兩百名,共一千七百員名……當(dāng)此披發(fā)攖冠之時欲從措處,苦于帑藏如洗,臣萬不得已,檄行十府不拘舊遼各項,星速解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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