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街百順堂二樓上，龐雨站在窗前，對面新建的銀莊正在裝修，二樓三樓上還有匠人忙碌，金漆涂抹的大江銀莊牌匾已經(jīng)高高掛起，往來的路人不是朝著那里指點?！澳銈冇X得本官該不該見李麗華？”龐雨轉(zhuǎn)過身來，屋中還有江帆、劉若谷、何仙崖和龐丁?！按笕瞬粫娝?。”江帆聲音沉著的先開口，“即便是要見，也是她來見大人?！薄罢f得對，本官不會參與沒有籌碼的談判?！饼嬘暝谏鲜鬃拢S手指指左右客座，等三人都坐下后接著道，“三位是本官在南都的臂膀，此番復社事發(fā)，南都形勢復雜，江帆你先將各方說一說?！苯驱嬘晡逶碌着赏暇┑?，當時朝廷打壓復社已有風聲，他在安慶守備營雖無職務，卻一向負責龐雨的情報工作?！皬哪暇└鬓缈吞幋蛱降降南?，眼下皇上首要辦的，是查明周之夔去職一事，是否與張溥與張采有關，既派錦衣衛(wèi)查問，也讓應天巡撫回奏，若是確與二張有干系，必會徹查復社，牽連其中主事者，復社恐一闋不振?！薄八阅壳暗牟閱栔饕谔K州府?！饼嬘晗肫鹆送┏敲褡冎畷r，定性的問題也引得各路神仙聚焦桐城，現(xiàn)在的蘇州府衙恐怕也是架在火上烤。龐雨看看幾人之后道，“昨日渡江前本官得到消息，張都爺會向皇上回奏此事與張溥無關，但本官以為此事不會如此了結(jié)，內(nèi)閣眼下在溫體仁手中，票擬必定不會寫好話，皇上那里自然不易放過?！睅兹寺狚嬘耆绱苏f，都猜測是從馬先生那里得到的消息，巡撫衙門里面與龐雨關系最密切的，就是這位巡撫秘書?！皬埗紶斘幢刭p識張溥，但張溥是江南士林領袖，門人學子遍布大江南北，張都爺是不得不如此，這是周之夔《復社或問》的抄本?！苯f罷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展開，送到龐雨面前。龐雨接過粗粗瀏覽，前面都是周之夔寫被免蘇州推官的經(jīng)過，很快看到后面告狀的結(jié)論，“……二張之生徒妄立四配十哲，兄弟盡號常侍天王，同己者雖盜拓亦曰聲氣，異己者雖，會文亦曰逆邪，下至倡優(yōu)隸卒無賴雜流，盡收為羽翼，使士子不入社必不得進身，有司不入社必不得安位……”龐雨不禁有些驚訝，“這是想要張溥的老命，聽說周之夔以前也是復社的，跟張溥結(jié)的仇恐怕不小。”江帆解釋道，“周之夔入社甚早，與二張皆交情深厚，結(jié)仇起因是復社出版國表集，收錄時周之夔的文章既少又后，周自負文才，張溥處事不公，就此生出嫌隙，之后雙方你來我往便成了死敵。此次直接鼓動周之夔上書的是蔡弈琛，蔡弈琛背后是薛國觀，應承事成后讓周之夔官復原職，此事南都的掮客都知道?！薄拔娜说氖驴纱罂尚??！饼嬘晷Φ溃爸苤邕@篇復社文章，既是攻張溥，也是攻復社，皇上可以用這篇文章做很多文章，到底是只對付二張，還是要覆滅復社，眼下是否有確信？”江帆搖搖頭，龐雨沒有責怪他，皇帝心中的想法殊難預料，據(jù)馬先生的說法，張國維也心中沒底，認定張溥無涉的回奏只是一個試探，再看皇帝是什么反應。何仙崖眼睛在江帆和龐雨身上掃過一番，向龐雨躬身道，“此時形勢未定，那時報上還要不要繼續(xù)登載復社的時文，昨日吳應箕拿來幾份時文，其中一份辭激烈抨擊溫相，小人擔心萬一張溥失勢，將我等牽連入復社一系?！薄拔覀兯闶菑蜕缫幌得?？”劉若谷低頭開口道，“我們出銀子辦時報，確有發(fā)復社的時文，但他們也出版國表集，那印坊是不是也算復社一系？”何仙崖轉(zhuǎn)頭看著劉若谷，“劉掌柜說的有理，但官場里面傾軋起來，便不管道理了，只要咱們手中有百順堂、大江銀莊，別人想要這些好處，牽強也是要牽強為復社一系的?！眲⑷艄葲]有反駁，語氣平靜的道，“那何兄的意思，時報該當如何？”“停發(fā)復社時文，或是將時報關閉。”
“原來如此?！眲⑷艄认螨嬘甑?，“銀莊在南京立足，多仗復社周全，大人安排日后往江北及下游開設分號，皆要依仗復社各地人脈，往日結(jié)交不易，在下以為眼下勝負未分，不必貿(mào)然就斷了后路?！焙蜗裳率忠粍樱鲃菀^續(xù)爭論，龐雨站起擺擺手，示意他不要繼續(xù)說。安排他在南京辦報帶有半強迫的性質(zhì)，何仙崖本身并不喜歡這項差事，現(xiàn)在安慶守備營勢頭良好，何仙崖并未再提回桐城當司吏的事，但多次跟龐雨暗示過想換其他職位，此時提出關閉報社并不出乎龐雨意料。“二位所說都有道理，吳應箕只是選文，仙崖你可以不排版，抨擊溫相或是其同黨的時文不可再發(fā)，其他的不妨照舊。復社的關聯(lián)不必貿(mào)然斷掉，若是皇上只對付張溥，則復社還在，當年逆案也只有幾十人而已，復社幾千人之多，總不能都抓了。”龐雨皺眉想想道，“但本官也有個計較，方才若谷說我等是否算復社一系，復社算是誰的？肯定不是張溥一個人的，其中可以稱主事者不少，但從辦時報開始，咱們結(jié)交的只是年輕士子，雖夠在南都立足，但張溥、張采、楊廷樞這些人從未與我見面，僅楊廷樞門人學生就有兩三千之多，這些才是復社人脈的根本，而我們遠未用到?！眲⑷艄鹊吐暤溃按笕说囊馑?，此番反要借機與復社更密切。”龐雨搖搖頭，“朝中爭斗，咱們手中并無籌碼，只可見機行事，若是復社要倒，也不必跟他們一起?！苯蝗坏溃昂尾慌c溫家搭上往來。”劉若谷對江帆客氣的道，“南京一個湖州掮客能聯(lián)絡到溫育仁，但在下仍是覺得，江南地方終是東林復社的地方，銀莊要想光布江南，溫家是靠不住的。待復社確實失勢再聯(lián)絡不遲，即便是要多花些銀子。”龐雨也覺得難以決策，復社的前途在一片迷霧之中，張溥是否倒臺他并不在意，只要復社仍在，對大江銀莊就是極大的助力，如果復社完全傾覆，短期內(nèi)很難找到具有這種體量和人脈網(wǎng)的團體，銀莊的發(fā)展速度將大受影響?！跋旅嬲f說百順堂的事情，也就是李麗華?！饼嬘曜刈豢粗?，“李麗華背后的人可查實了？”“屬下可以確定是來自內(nèi)守備府?！饼嬘甓似鹱约旱牟璞攘艘豢?，“你先說一下南京守備。”“南京城內(nèi)最有權勢者，是守備五人，分別是內(nèi)守備二人梁洪泰、張應乾，皆出自京師內(nèi)官太監(jiān)，外守備寧陽侯陳光裕，參贊機務范景文，協(xié)同守備南和伯方一元。南京守備每月在中軍都督府議事一次，屬下打聽到的消息，堂上說話的就是兩名內(nèi)守備，若內(nèi)守備不問話，其他三人基本不作語?！薄皟?nèi)守備有兩人？”“回大人話，屬下特意派人查證過，據(jù)說最多時有七名內(nèi)守備，眼下確實是兩名內(nèi)守備，但梁洪泰掌南京司禮監(jiān)印，兩人之中以他為正?！庇捎谀暇┑氖貍渲贫龋抢镒钣袡鄤莸?，就是這五個人。外守備和協(xié)同守備一般從南京中軍都督府挑選，但基本都是勛戚擔任，其中的外守備直接管轄南京衛(wèi)所。最后一個參贊機要的角色，就是南京兵部尚書，所以六部的尊卑排名上，京師以吏部第一，但南京卻以兵部第一。其中最有權勢的是仍是內(nèi)守備，雖然品級只有四品，卻能凌駕于南都六部之上，即便勛戚對他也只能俯首聽令。這名太監(jiān)掌握著南司禮監(jiān)印，不但管轄南京內(nèi)宮二十四監(jiān)，還監(jiān)督南京官員，其權力甚至延伸到南京城外，比如流賊臨江的時候，內(nèi)守備會以南京受到威脅為由，對江北防務進行調(diào)度，派往滁州的神機營就是由南京派出。龐雨每次來南京行程匆匆，又缺乏在南京的人脈根基，尚未能跟這幾人建立直接的關系。“從京師來的太監(jiān)?！饼嬘瓿烈髌痰?，“有沒有合適的路子接近此人?！薄榜R先生介紹的掮客給了價，見內(nèi)守備二千兩，外守備、協(xié)同守備一千兩，只是見面
的中銀，請托還需看辦什么事?！饼嬘挈c點頭，他現(xiàn)在也不是官場新人，甚至有掮客跑到守備衙署求見，推銷他的政治門路，南北京師之中都有不少此類人，高端的掮客不但作政治中介，也同時幫官吏將所得變現(xiàn)洗錢?！盀楹螞]有參贊機要的價格？”“范景文自稱是二不尚書，不受囑，不受饋，南京這邊尋常人難以通融。”江帆停頓一下道，“南兵部尚書在守備這邊也無甚要緊?！薄澳抢铥惾A身后是內(nèi)守備府何人？”“屬下還未查實，但可能最大的是內(nèi)守備府的一名少監(jiān)?！苯Ь吹膮R報著，“內(nèi)守備之下是少監(jiān)和監(jiān)丞，再下是撰書兩人，守備廳中最多的是南京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边@次何仙崖抬起頭來，顯然他對守備廳內(nèi)部并不清楚，“太監(jiān)用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這些監(jiān)生只是當做書手來用，在守備廳并無職務。與李麗華往來最多的便是一名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名叫郭作善，目前知道他跟的是一名姓周的少監(jiān)，至于這名少監(jiān)是否受命于內(nèi)守備太監(jiān)，尚不能確定。”龐雨放下茶杯，他也沒想到太監(jiān)用國子監(jiān)生當實習生，而江南這些讀書人并無人反對，不過這與他無關，當下繼續(xù)道，“李麗華與復社往來密切，應是最早知道復社可能失勢，百順堂分多少出去不論，此番李麗華敢開口索要，是小看了我守備營。若是讓她得手了百順堂，銀莊便是遲早間事，最后都是人家的，所以這百順堂，本官不打算給她?！眲⑷艄韧笛劭戳丝待嬘?，當初龐雨單槍匹馬闖進吳家錢莊，拿著一張呈文紙就敲詐劉若谷，現(xiàn)在李麗華也是這個套路，但龐雨顯然不打算退讓?！敖阌泻螌Σ撸俊薄靶∪艘延蓄A備，第一個計劃是殺死李麗華，以此警告守備廳中那人?！眲⑷艄葘嬘甑溃吧形辞宄鞘貍鋸d中何人要搶奪百順堂，若不巧是梁太監(jiān)，那殺了李麗華并無益處，此等太監(jiān)向居高位慣了，又在南京手握重權，絕不會被就此嚇住，一旦有個紕漏，反倒觸了逆鱗，不但百順堂保不住，連銀莊也辦不下去?！饼嬘晁妓髌毯蟮溃敖阏f第二個計劃?！薄跋扰宄鞘貍鋸d中何人，仍是要從李麗華處下手?！苯纯磩⑷艄群蟮溃坝幸皇孪葓蟠笕酥?，李麗華還在百順堂中安插了耳目?！碧弥衅溆嗳送瑫r向劉若谷看去，劉若谷顯然也不知道此事，神色間有些措手不及。龐雨看劉若谷的反應，知道江帆并未提前告知，還在會議中提出，讓劉若谷頗有些難堪。劉若谷臉上帶著驚訝看向江帆，“這事在下確實不知，她安插的何人？”“有兩人。”江帆看了看劉若谷，“皆是在南京招募的幫閑，此兩人都在舊院左近居住，一男一女，男的是四月間應募的，他媳婦在眉樓送果蔬肉菜，女幫閑在百順堂一樓大堂送水每日還要進出賬房兩次，?！眲⑷艄然貞浺幌拢暇┌夙樚靡?guī)模遠超安慶，兩百多人的幫傭，他一時根本想不起來，只得對龐雨道，“若此事屬實，便是小人識人不明，未曾想到李麗華安插眼線?！饼嬘陮捨縿⑷艄葍删?，仍對江帆問道，“這兩個眼線在百順堂中，與查明守備廳有何關系？”“與他們聯(lián)絡的是李麗華的貼身婢女，屬下發(fā)現(xiàn)此事后派人跟蹤這女子，發(fā)現(xiàn)她除了聯(lián)絡眼線，還時常往來內(nèi)守備府，顯然是受命于李麗華，她定然知道背后隱情，屬下打算就從她身上著手?！薄敖惺裁疵郑俊苯а劭粗嬘?，“李屏兒，名為李麗華養(yǎng)女，實為買來的婢女?！饼嬘昊貞浟艘幌?，對這個婢女頗有印象，比眉樓中一般婢女更懂察顏觀色，舉止間跟李麗華確實更親近。劉若谷沉聲道：“她一個婢女，便在眉樓中營生，又是李麗華眼前的人，你如何能要挾她叛主？”“在下深信大人說過的話，任何人都可以被制服，只要找到他的弱點?！苯D(zhuǎn)向劉若谷，“在下已經(jīng)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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