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八年五月十七日,安慶府樅陽門內(nèi)大街,長長的黑色隊列沿著街道走入城內(nèi),頭頂?shù)亩堂芗幕蝿?。沿途店鋪手忙腳亂的上門板,走在路上的女子花容失色,紛紛往西落荒而逃,連要飯的乞丐都慌張的跑入了小巷。吳達財心中有些奇異的感覺,作為一個農(nóng)民,他知道官兵不好,主要是要搶東西,店家害怕可以理解,女子家害怕也在情理之中,但居然連乞丐都怕,他想不出來乞丐有什么好被搶的。能讓人這么怕,除了驚訝之外,莫名的有一點優(yōu)越感,自己也能讓人怕了。吳達財乘著走路的動作,調(diào)整了一下腰帶,讓屁股上舒服一點。上次給呆漢提示,被龐大人罰了十軍棍,與衙門里面板子打得皮開肉綻不同,現(xiàn)在這軍棍打起來時能痛死人,但并沒有多重的傷勢,他也恢復很快,但屁股上仍是又痛又癢,這一趟從桐城過來一百四十里吃夠了苦頭。抬頭往前面看了一眼,打他板子的龐大人就在前面。吳達財因為在第一百總局的第一小隊,身高又是第二位,所以就成了整個隊列的第二排,前面是那個呆漢,再前面就是引導的守備紅旗。紅旗下面是龐大人領頭的五個騎手,他們停在守備府的旗牌廳前,龐大人帶頭下了馬,接著那紅旗揮動了一下?!巴2?!”吳達財聽到姚動山的喝令,連忙把腳步停住,前后各隊都陸續(xù)下令,長長的隊伍陸續(xù)停下,隊尾已落在樅陽門門洞?!罢?!”吳達財大概看了跟呆漢的距離,連忙微微調(diào)整了一點,大致跟平時靜立的距離差不多。守備府里面沒有人出來迎接,龐大人在門前站了片刻后進去了,隊伍便在門外等待。調(diào)整完畢后沒有后續(xù)的命令,所有人都只能靜立,按照訓練的要求,不能說話不能動作,吳達財至今還是有些不能適應,以前在農(nóng)村的時候哪里受過這種約束,想在那個田埂上坐著就坐,想躺著就躺著,龐大人的要求的確古怪。路邊的百姓慢慢多起來,這隊丘八跟他們以前見過的士兵全然不同,隊列中的士兵全部目不斜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看起來有點傻傻的。似乎沒有什么危害,所以站久一點之后大家圍聚過來,一群青皮正好在隊首的位置,朝著隊列指指點點。兩邊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甚至大聲嬉笑,大約是在嘲笑自己這些人。吳達財那種優(yōu)越感不翼而飛,臉上有些發(fā)紅,他從來沒有這種成為眾人矚目的感覺,感覺任何笑聲都是針對自己的,優(yōu)越感變成了丟臉。不過他已經(jīng)完成靜立訓練,前面二十天挨過不少打,知道只要沒有喊解散,除了眼珠之外都不能亂動。前面的那個呆漢正在偏頭看旁邊一個小媳婦,另外一遍街上有女子在笑,他又轉(zhuǎn)過去看,他原本就比別人高,鶴立雞群一般,這一動彈顯得特別顯眼。剛想提醒他別亂轉(zhuǎn),突然一個人影從旁邊大步經(jīng)過,吳達財一個激靈,分明就是打板子的那個郭奉友,手中提著一根竹棍。吳達財看到那根竹鞭,感覺呼吸都要停止了,用的就是安慶盛產(chǎn)的小毛竹,大約又拇指粗,不是那種晾干后堅硬的老竹,而是比較柔韌的類型,但打起來那種劇痛不比軍棍差。竹棍在他面前破空而過,啪的打在呆漢背上肩甲的位置。
呆漢驚叫一聲,觸電一樣全身一抖,他趕緊轉(zhuǎn)頭驚恐的看過來,見到是郭奉友就呆在原地?!澳槼睦铩!惫钣颜f完又是一棍,“還看!”呆漢趕緊把臉向前,身體還在抖動,不知是痛還是嚇的。幾個青皮見有人挨打,在一旁大聲嬉笑。吳達財手指顫抖,這兩天路上他也被這小毛竹打了好多次,每次一見到這小毛竹,就不不能抑制的驚恐。當那個小毛竹出現(xiàn)的時候,世界仿佛只有那一根小毛竹,吳達財?shù)睦霞抑車泻芏嘀窳?,但他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竹子能這么恐怖。郭奉友提著竹棍大步往后邊走了,吳達財?shù)暮粑潘慊謴驼#赃厙^群眾的嬉笑談話聲又傳入耳中。吳達財目不斜視,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站了許久都沒有命令,整個隊列都原地肅立,看熱鬧的百姓失了興趣,開始有人逐漸離開,圍觀的人沒有那么多了。正不知要站多久時,看到龐大人和一個將官從守備府內(nèi)出來了?!芭藢④婋y道今日就要過江?”龐雨對潘可大客氣的道,“其實將軍不必著急,多留兩日讓書辦慢慢交接,你我兄弟只管把酒歡?!迸丝纱蠛俸傩α艘宦?,“書辦提前交接了兩日,都差不多齊了,龐大人新官上任,正是事務繁雜之際,在下就不便打擾了?!薄芭藢④娬凵废鹿倭?,那里談得上打擾,將軍為我安慶保境安民,立下了汗馬功勞,下官末學后進,本有許多軍中之事還想跟將軍請教?!迸丝纱笪⑽⑵^看著龐雨,去年的桐城民變,本是一個立大功的機會,也是發(fā)財?shù)臋C會,原本是萬無一失的計劃。結(jié)果這個小衙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云際寺殺掉了所有亂賊。雖然從軍多年,但打仗的機會并不多,當夜那大殿中血流滿地,橫七豎八的數(shù)十具無頭尸體,給潘可大留下深刻的印象。四萬兩臟銀從此下落不明,潘可大不但沒拿到銀子,還惹了一身的嫌疑,這個小衙役卻扶搖直上,當上了桐城兩班班頭。又在年初守城戰(zhàn)中大破流寇,現(xiàn)在順理成章當上了安慶守備,反而把潘可大趕回了江南?;亟系共皇菈氖?,潘可大也靠著民變升到了游擊,但兵額不增反減。作為此時的將官來說,沒有起來收入來源,朝廷是按照兵額撥發(fā)餉銀,兵額就是銀子。據(jù)安池兵備官署的熟識告知的,安慶守備水陸兵額竟然提高到了一千,這讓潘可大的心情更好不起來。說起來一切的起源都是云際寺那一晚,別人可以懷疑潘可大,潘可大自己則只能懷疑龐雨,因為他絕不相信龐雨是一個人殺死了所有亂民,很有可能有一群幫手,銀子是被那些人運走的。潘可大看了一眼街中的隊列,“龐大人客氣,這兵練得威武。以龐大人獨平民亂、夜襲流寇的大功,也該是本官向龐大人請教,特別云際寺之役?!迸丝纱笸nD一下,“以本官在軍中多年,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殺不了三十人,不是不相信龐大人勇武,是那些亂民見了龐大人如此威武,必定要逃竄,殺人容易追人難,龐大人必定是有什么妙法,能否跟為兄透露一二?!饼嬘暌粩[手笑道,“將軍說笑了,我聽那說書的講岳爺爺,講三國演義,都是一將殺幾百,我這三十個腦袋不算啥,確實入將
軍說的,我砍了三十個腦袋,都是跑得慢的,其他跑掉的亂民有數(shù)百之多?!迸丝纱蠊笮?,用力拍拍龐雨肩膀,“云際寺里面能住下數(shù)百亂民,也是擁擠得緊,龐大人敢一個人去平了他們,正是少年英豪,難怪張都爺要親自任命,安慶交給龐兄弟啊,我也放心了?!薄皬埗紶斦f,潘將軍也是敢戰(zhàn)之將,他是知道的,只是池州左近也是江防要地,潘大人熟知地勢,也是替代不得?!薄霸瓉砣绱?。”潘可大走下臺階,一步跨上上馬石,家丁立刻拉了馬過來。潘可大上了馬,看著龐雨道,“我說怎地突然調(diào)咱老潘回了江南,原來還是有如此用意,謝過龐大人解惑,池州既是如此要緊,本官更需立刻過江,便祝龐大人日后步步高升?!饼嬘旯笆值?,“祝將軍一路順風?!眱扇搜凵褚慌觯丝纱蠊笆只囟Y,一勒馬頭往集賢門的方向去了。龐丁低聲道,“少爺,潘可大是啥意思。”龐雨笑笑道,“不用管他啥意思?!薄八麜粫酵豕瞿抢镎_告咱們?聽說王公弼看重他?!薄八芙o王公弼的,少爺我也能給,王公弼何苦為他出頭?!饼嬘昕纯唇种械年犖?,又轉(zhuǎn)向旁邊的蔣國用,“營房和校場你都親自看過了?”三日前龐雨提前到了安慶,與潘可大見面后安排書辦交接,龐雨這邊就是蔣國用,有蔣國用操辦,龐雨便得了空,先過江去見了一趟王公弼,一番打點下來,與王公弼的關(guān)系略有改善。蔣國用過來道,“營房看過了,只夠兩百人的,二十間營房?!薄拔灏俚乃~怎地才二十間?”“其他的多年來被各官侵占,有些沿街的改成鋪面租給了客商,或是水師將官自己住了?!饼嬘耆嗳囝~頭,“校場呢?”“校場有三處,樅陽門內(nèi)一處小校場,是咱們守備府的,樅陽門外那處大校場是安慶衛(wèi)的,水師校場在集賢門外臨江不遠。”“幾處校場情形又如何?”“小校場被廊房侵占,大約占去半數(shù),大校場無人打理,成了一些木材商堆貨的所在,水師校場外墻都成了鋪面,里面空余地方堆放大堆豆米,還有挑夫搭了窩棚,基本便占滿了?!饼嬘赅帕艘宦暤溃耙娫谖鋫溆心男??”“武庫有馬三十五匹,完好鎖子甲三件,破損鎖子甲五件,棉甲二十三件,百子炮三百門、二將軍炮七門,多銹蝕不堪,火藥二百斤,將軍炮炮子三百,百子炮子堆疊一屋,屬下數(shù)不過來,有安慶本衛(wèi)官造長矛七百一十三、刀四百三十七、鏜鈀九十、弓身一百六十五、弦一百九十六…”“都能用否?”蔣國用想想道,“要是按大人的軍律要求,都不能用。”就跟縣衙的賬目一樣,守備府也是一本爛賬,這些武備營房也不是潘可大辦的,也是一直交接下來的,就算不與潘可大交接,他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白白耽擱時間。龐雨聽完沒有說話,蔣國用咬咬嘴唇道,“大人該讓那些商家搬走,此乃朝廷練兵之地,豈容他們私自霸占,否則何處練兵?!饼嬘昕戳怂谎?,之間蔣國用臉色有些發(fā)紅,又有些激動了,不由失笑道,“國用說得有理,但不可操之過急,看起來樅陽門外那大校場容易些,也更當用,咱們先拿下那大校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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