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不?”孫田秀雙手捧著一個沙雍,抿著嘴甜甜的笑著,使勁點了點頭。兩人就坐在快班房后面的屋檐下,對面就是馬廊,有些馬糞的味道,但比甬道那邊安靜。孫田秀出身農(nóng)家,自然不會將就這些條件,而龐雨則是不在乎。龐雨也拿起一個沙雍咬了一口,這東西他經(jīng)常都備在值房中,拿來加餐非常合適,平時他并不覺得好吃,此時卻吃得津津有味?!澳莾詴髞碚夷銈兟闊]?”“沒呢?!睂O田秀埋著頭道,“也是好心人,前些日他還讓了些收成,才收到這些新米?!饼嬘挈c點頭,應該是那冊書聽到龐雨當了快班班頭。冊書來衙門的時間很多,保不齊什么時候撞到快班手中,跟戶房打交道時間更多,所以才會刻意去討好龐雨。否則以他的貪婪,不可能給小姑娘讓渡任何利益?!澳悄愕牟∪绾瘟耍俊睂O田秀輕輕嗯了一聲,“好著呢?!饼嬘昶^仔細打量孫田秀,孫田秀眼睛紅紅的,過了好半晌才道,“起不得床了。”“買藥的銀子可夠?”“夠了的?!睂O田秀拿起沙雍,用嘴唇輕輕含了一小口,沙雍幾乎沒減少,她只是要嘗著那甜味。龐雨見她舍不得吃,連忙笑道,“吃吧,叔這里多著呢,一會給你家里帶一大包回去?!睂O田秀這才小小的咬了一口,那沙壅就像是無上的珍品一樣寶貴。龐雨拍拍她的小腦袋笑道,“田里的活做得完么?”“我有力氣的,做得慢就多花些時候,家里的草樹都是我搭的,冬天都夠用了,弟弟會打柴做飯了,還有伯伯幫著,只要有吃的,家就還在?!饼嬘昕粗鴮O田秀眼中幸福的笑道,“一家人最重要就是要齊齊整整。”孫田秀自然不知道這么一個梗,只是呆呆的笑著。龐雨晃眼看到孫田秀的腳,依然是赤腳,不由問道,“上次買的福頭鞋呢,怎地沒有穿?”一聽到福頭鞋,孫田秀嘴角微微翹起來,露出一絲笑意,“每日都在干活,沒得閑穿?!薄按┬右裁撮e,只要不睡覺,鞋子就可以穿的,不分干不干活,穿壞了再買就是了。記著沒?”“記著了。”孫田秀抬頭看看天色,又低頭道,“我要回去了,下次收了一料菜,再給叔帶來?!饼嬘晏崞鹋赃叺囊淮蟀秤?,放到了孫田秀的背簍里,“帶給你弟弟吃的。”說罷又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要遞給孫田秀,正是那鄭老交代的臟銀,從月上庵的墻根下挖出來的?!安荒茉倌檬宓你y子,欠多了我家還不起的,叔保重?!睂O田秀不敢推開龐雨的手,自顧自的跪下,朝著龐雨磕一個頭,起來后提起背簍飛也似的跑出了縣衙。龐雨跟到門口,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匆忙的跑過縣前街,笑著搖了搖頭。身后阮勁討好的聲
音道,“班頭,堂尊讓你去退思堂?!饼嬘晔掌鹦θ莸?,“知道了?!薄怂继弥谐藯罘荚橹?,還有一位頭發(fā)花白的陌生人,龐雨并未見過。但有了方孔菔慮暗姆治觶佑暌丫興急福謁牟虜庵校巳瞬皇搶醋匝哺a妹牛閌搶醋匝舶囪妹擰楊芳蚤作為一縣主官,屬于巡撫線上的官員,所以此人來自巡撫衙署的可能性更大。果然楊芳蚤介紹道,“這位是蘇州來的馬先生?!彼⑽凑f此人來自巡撫衙署,但應天巡撫的駐地就在蘇州,龐雨自然能領會其中的意思,當下躬身向那馬先生行禮。馬先生微微頷首表示還禮,一邊仔細的打量著龐雨。楊芳蚤沒有過多的解釋,直接便說道,“那亂事定性的申詳,已草擬了些時日,卻一直未能定稿,馬先生便是來督促此事。龐班頭既有識文斷字之能,又親歷平亂全程,馬先生覺得由龐班頭主責申詳之草擬,應是最為恰當?shù)?,還望龐班頭用心,在兩三日內(nèi)編寫完成?!饼嬘晡⑽⒌皖^,但心中提高了戒備,果然讓方孔菟抵辛耍餛剖倫詈舐淶攪慫蝗送飛希依磧墑槍諉崽沒實模門佑昴巖醞仆選那馬先生開口道,“此次亂事誘發(fā)于鄭老毆死岳季,岳季乃是一民戶,其后黃文鼎等皆以民戶為多,馬某以為定性為民亂更為合適。但鄭老、殷登之流出于士紳之門,桐城士紳不遵禮法由來已久,此乃民亂肇始之因,縣衙不可代為掩蓋?!饼嬘陸艘宦?,看來巡撫衙門同樣也看透了提塘官那一方的心思,他們并未如方孔菟氳腦詵醬緙涮諗玻譴蛩惴牌縞穡峽商崽涼傯岢齙南縞鹱菖竦畝ㄐ浴提塘官一方最主要的攻擊點在結黨,龐雨從方孔蕕姆治鮒械貿(mào)鱟鈧匾慕崧郟褪腔實奐確辣腹僭苯岬常運焦ナ刈釵19畹牡胤揭蒼謨誚岬場如果張國維設法為士紳脫罪,那后續(xù)的攻擊便會連綿不絕,包括佐貳官體系的巡按一方,也隨時可能倒向溫體仁,巡按如果上奏攻擊鄉(xiāng)紳,便會成為溫體仁一派彈劾張國維的重磅炮彈。而張國維一方的應對,便是干脆認可縱奴為惡,如此一來,溫體仁一方難以為繼,巡撫衙門便獲得了充足的戰(zhàn)略空間。剩下的就是如何應付桐城士紳的怒火,作為張國維來說,結黨是根本問題,士紳的怒火只是枝節(jié)問題,應付這些士紳總比應付皇帝的怒火要容易。龐雨抬眼看看那馬先生,此人頭發(fā)花白,看著面容蒼老,但雙眼十分有神,看著便是機變靈動之人。他作為張國維的心腹,此次來桐城就是要化解溫體仁一方的攻勢,同時也要將桐城士紳的憤怒局限在小范圍之內(nèi),以免蔓延到江南士林。這位馬先生的策略,便是將亂事定性為民亂,同時不與溫體仁一系直接對抗,而是順水推舟
,認可士紳縱奴為惡是引起民亂的主因,而申詳由桐城縣衙出具,巡撫衙門后面的應對,皆可推脫到這份申詳之上,士紳的怒火便集中在桐城縣衙,而不會刻意針對巡撫衙門。馬先生沉靜的道,“此次民亂震動沿江數(shù)十州縣,亂事雖已平息,然則必要明晰其前因后果,龐班頭以一身之力剿滅云際寺亂賊,是破了山中之賊,此份申詳則是要殺那心中之賊,以為后事之師,要說重要,還在殺賊之上?!饼嬘晡⑽⒁恍?,這馬先生一通心靈雞湯,但無論他如何精心包裝,龐雨已經(jīng)知道他背后要說到的話是什么,無非是要縣衙當惡人,得罪桐城的一眾士紳,讓應天巡撫衙門擺脫困境而已。楊芳蚤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安排了自己的幕友回避,作為一個代理知縣,他只想讓自己脫離漩渦,而讓龐雨來當這冤大頭,承受桐城士紳的怒火。龐雨是平亂首功,申詳由他來寫是有一定說服力的,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這個平亂英雄,此時已經(jīng)是巡撫線條上推出的背鍋俠。若是沒有方孔菽且環(huán)治觶聳鋇吶佑甌囟ㄊ且煌肺硭±錆康陌焉晗杲簧先チ恕龐雨既然已經(jīng)看破馬先生的底牌,便不會那么輕易就范。就算要背這口鍋,也要得到相應的回報。他看著馬先生道,“可小人認為,此事乃黃文鼎一伙尋釁報仇而已,無論家奴還是民戶,都是民間私斗,家奴之中良莠不齊,卻與家主無關。便如民戶之中也有奸猾兇惡之徒,總不能歸咎于地方牧守。況且平亂之時,多有仰仗士紳之力,做人不能忘本,此份申詳若要牽連士紳,恕在下難以從命。”楊芳蚤和馬先生同時一愣,他們沒想到一個班頭竟然敢拒絕他們的命令。龐雨不等他們發(fā)官威,語氣堅定的繼續(xù)道,“小人非是首鼠兩端,無論在兵部提塘官、分巡道,還是周縣丞面前,小人都會如此說,乃是心里話。”這句話則是提醒楊芳蚤和馬先生,此時桐城各方匯聚,遠遠不是馬先生能一手遮天,提醒他不要想用巡撫衙門的官位強壓龐雨。楊芳蚤心中有些惱怒,也有些為難,他也是受迫于馬先生,對馬先生也是一肚子氣,推給龐雨乃是自保。此時龐雨讓馬先生吃癟,他心中還有些竊喜,但這份申詳最終需要了結,還是要著落在龐雨身上。這也是龐雨在最先一份申詳中明確了首功的身份,那份申詳已經(jīng)通過主官和佐貳官兩條線路一路上行,最終可能會傳到內(nèi)閣和皇帝那里,一人斬殺二十余名亂賊,獨自平亂的事跡非常有戲劇性,很可能給皇帝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在定性這件事情上,龐雨是有一定份量的。馬先生的感受與楊芳蚤差不多,他冷冷盯著龐雨片刻,突然笑了一下之后對楊芳蚤道,“在下可否與龐班頭私下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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