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余生當(dāng)然不可能告訴方秋涼他曾千山解酒有奇遇,而且那件事,他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只能在心中藏著。
土罐煮著香噴噴的雞肉。
顧余生在火塘跪坐后給自己添了筷子。
先給方秋涼倒?jié)M三杯酒。
每一杯都很滿,一滴也未曾溢灑出來。
方秋涼不握酒杯時手微抖,一握酒杯時,穩(wěn)如老狗。
顧余生也取出竹酒杯,倒酒半杯陪方秋涼。
面對這位曾經(jīng)教過村里很多人識字的啟蒙老師,也曾是父親的授課先生,顧余生雖然灑脫,卻不敢有半點(diǎn)孟浪。
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知禮守節(jié)。
等方秋涼先動筷子,嘗了土罐中的雞肉后,顧余生才動筷子。
“別拘謹(jǐn)呀,孩子,人生在世,吃飯很重要的?!?
方秋涼三杯酒下肚,臉上多了些紅潤和血色,身上那種讀書人的儒雅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只是他實(shí)在不勝酒力,不一會,便已有七八分醉意。
嘴里時不時說著一些子曰,圣人云的口頭禪。
顧余生也一直老實(shí)端坐著,只要方秋涼酒沒了,就給他滿上。
方秋涼剛醉后,就一直保持著這種程度的醉意。
土罐里的雞肉顧余生品嘗了幾塊,的確很美味,但方秋涼并不執(zhí)著于要多吃幾塊,或是一定要填飽肚子,或許是很多年沒有人陪他說話的緣故,喝了酒后的方秋涼話一直不停。
天南海北的說著,想到哪說到哪,一些天下事,一些小鎮(zhèn)事。
方秋涼端著杯盞,那杯中酒仿佛能映照出顧余生的面容,他忽然以筷子敲在土罐上,說道:“傾顧年華天地合,余生遙寄許相思,真是好名字啊,余生吶,你這些年,可還曾學(xué)認(rèn)字?”
顧余生見老先生已迷醉大半,拱手回應(yīng)道:“方先生,這些年忙于修行,未曾學(xué)新字,都是父親在時所教的那些?!?
“修行?”
方秋涼好似找到新的話題。
“修行好啊,圣人云:志之難也,不在勝人,在自勝也,我看你進(jìn)門時,匆匆忙忙,是在追趕自己,還是在超越自己呀?”
顧余生一時怔住,回應(yīng)道:“方先生,我在尋人,老先生有看見村里的老石匠嗎?”
“尋人啊?!?
方秋涼正了正身子,向前將顧余生看得清晰一些。
“找他修行?”
顧余生點(diǎn)點(diǎn)頭。
“算是吧?!?
方秋涼忽然捻須,遙指窗外茫茫白雪,嘆息道:“你看外面白茫茫的世界,能掩蓋大地,自然也能掩蓋人,你以為下雪天好尋找人,是不是以為能在雪天一眼看見行走的人?孩子,雪花飛舞的世界,雖然容易尋人,卻也容易迷失在這茫茫世界啊?!?
顧余生精神一震,連忙將微醺的醉意驅(qū)逐出體外,人間清醒道:“愿聽先生教誨?!?
方秋涼卻是哈哈的笑起來。
“沒必要尋人,等著就是了,緣分到的時候,自然就會碰見,你尚年少,不知光陰之可貴,心中有崢嶸向上之心,卻不知你尋人的同時,也是在流逝自己的時間吶?!?
方秋涼說到這,放下手上的杯盞。
臉上的酒氣淡去,仿佛在剎那間變回小鎮(zhèn)上刻板教條的教書先生:“以你爹當(dāng)年的本事,足以教你修行,他為何半點(diǎn)未曾指點(diǎn)你?”
顧余生想了想,認(rèn)真道:“父親曾說,先生說他未曾攀上青萍山,故而沒有資格教我!”
“胡扯!我何曾說過!”
方秋涼好似突然間發(fā)了怒火,一下子站起來,雙手負(fù)在背后,凝望著道觀里的那一尊古老的石像,忽然間老淚縱橫。
顧余生茫然不解。
只當(dāng)是方秋涼喝醉了酒,忙起身躬禮道:“老先生,我說錯話了嗎?”
方秋涼凝目那一尊石像良久,才喃喃自語:“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你說說你,千年來,老像雖在,卻斷了香火之承,佛尚且爭香,你卻闔目避世,也不怪落得今日這般落魄下場?!?
又過了一會,方秋涼才轉(zhuǎn)過身來,一臉的醉意。
“孩子,你父親當(dāng)年雖未指點(diǎn)你,卻將你打成一塊璞玉,自圣人立以來,教世人修心,修德,修行,三者皆為難也,如今你三者皆具,當(dāng)不急不躁,修行一途,如識文斷字,千古文章,最費(fèi)思量,且坐下來,我慢慢說與你聽?!?
在這一瞬,顧余生好似看見一尊三四層樓那么高大的人影站在自己面前,璀璨奪目。
他心中駭然復(fù)雜,連忙恭敬的坐下來,如同當(dāng)年在老槐樹下那般,被老先生教認(rèn)字那樣坐得端正。
方秋涼不再飲酒,目光落在顧余生身上,重新盤坐在火塘邊,以筷子為筆,在地上寫了一撇一捺。
“此為人也?!?
方秋涼神色肅穆,又在人上添了兩筆。
“此為天也?!?
“修行之路,如同識字,當(dāng)先知人,后知天。”
顧余生點(diǎn)頭。
雖然有所悟,卻不知此間何意。
方秋涼似看穿顧余生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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