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師,有情況?!备睂⑤p聲稟報,遞上一份密報,“末將查到,最近有幾支商隊頻繁出入建州控制區(qū),他們的通關文書,都蓋著遼西各衛(wèi)的印信?!?
戚繼光的目光驟然轉冷:“果然是他們?!?
與此同時,李府書房內,李成梁正在向子侄們傳授為將之道:
“記住,養(yǎng)寇自重,關鍵在于一個‘養(yǎng)’字。既要讓朝廷覺得邊境不穩(wěn),需要倚重我們;又不能讓他們真的坐大,反噬其主?!彼钢貓D上建州殘部的位置,“現(xiàn)在幫他們,是為了保住我們遼西將門的地位。但若有一天他們真的威脅到大明……”
老人眼中寒光一閃,手中的棋子重重落在棋盤上:“到時候,就該我們出手‘平叛’,向朝廷證明誰才是遼東真正的主人?!?
窗外,雪花無聲飄落,覆蓋了廣寧城的街巷,也掩蓋了所有見不得光的交易。
但在這一片潔白之下,暗流正在洶涌翻騰。
……
三天后,明軍前線接連發(fā)生蹊蹺事故:運送火藥的車輛在過冰河時“意外”翻覆;前線部隊收到的糧草中混入了大量砂石;更有一支執(zhí)行清剿任務的小隊,在渾河上游遭遇建州主力的伏擊,全軍覆沒。
戚繼光震怒之下,親自率軍追擊,卻在長白山脈中迷失方向,最后只找到建州部隊留下的空營。
“督師,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备睂n心忡忡,“有人暗中報信,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掌握之中?!?
戚繼光站在營帳前,望著遠方連綿的雪山,突然冷笑:“既然他們想玩,那本督就陪他們玩?zhèn)€大的。”
當夜,一份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從遼陽發(fā)出,直送京師。
軍報中,戚繼光詳細陳述了遼西將門與建州殘部往來的證據(jù),請求朝廷徹查。
而幾乎在同一時間,李成梁的書案上也出現(xiàn)了一封密信。
看完信后,這位老將緩緩將信紙湊近燭火,看著火苗漸漸吞噬紙頁,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
“戚繼光??!戚繼光,你以為這樣就能扳倒我們遼西將門嗎?未免太小看李某在朝中的根基了?!?
雪花依舊飄落,覆蓋了遼東大地的血跡與陰謀。
但在這片銀裝素裹之下,一場關乎遼東命運的權力博弈,才剛剛拉開序幕。
……
萬歷十二年的初春,悄然覆蓋了紫禁城的金瓦紅墻。
暖閣內,地龍燒得正暖,卻驅不散一股凜冽的寒意。
一份來自遼東的密報,通過直通內廷的特殊渠道,越過內閣,越過司禮監(jiān),直接呈送到了年輕皇帝的御案之上。
“砰!”
萬歷皇帝朱翊鈞猛地將那份密報重重拍在紫檀木案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
他年輕的臉上因憤怒而泛起潮紅,手指微微顫抖:
“好!好一個遼西將門!好一個李成梁!朕讓他們鎮(zhèn)守邊疆,保境安民,他們倒好,學會養(yǎng)寇自重了!”
侍立一旁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們噤若寒蟬,紛紛低下頭去。
唯有站在內閣成員下首的蘇寧,神色平靜地躬身拾起飄落在地的密報,和其他閣老分別仔細翻閱。
上面條分縷析,證據(jù)確鑿:被截獲的、用暗語寫就的密信;頻繁出入建州控制區(qū)、持有遼西各衛(wèi)印信通關文書的“商隊”行程記錄;甚至還有幾個被秘密控制、已然招供的邊軍小校畫押口供,直指李府管家與建州殘部之間的銀錢往來……
“陛下還請息怒。”蘇寧的聲音沉穩(wěn),打破了暖閣內令人窒息的寂靜,“此事,其實在意料之中?!?
萬歷猛地抬頭看向他:“意料之中?蘇先生早就知道?”
“并非知曉其詳,而是洞悉其勢?!碧K寧將密報輕輕放回御案,指尖點著遼東的方向,“自李成梁鎮(zhèn)守遼東以來,已歷十數(shù)載。遼西將門通過聯(lián)姻、收義子、提拔舊部,早已在遼東盤根錯節(jié),視遼東為私產(chǎn),視邊軍為家丁。戚繼光此番犁庭掃穴,要的是永絕后患,這不僅是斷了他們的財路,如與女真各部暗中的貿易、朝廷為維持平衡而撥付的額外糧餉,更是要奪他們安身立命的權柄。他們若坐以待斃,反倒不合常理了。”
萬歷在暖閣內來回踱步,龍袍帶起細微的風聲:“他們這是欺君!是資敵!莫非還要朕容忍他們繼續(xù)胡作非為,視朝廷法度如無物嗎?”
“自然不能。”蘇寧斷然搖頭,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如刀鋒的光芒,“然則,方法需講究。遼西將門在遼東經(jīng)營數(shù)代,根基之深,非同小可。若強行鏟除,手段過于酷烈,恐逼其狗急跳墻,引發(fā)兵變,屆時遼東動蕩,反而讓建州殘部獲得喘息之機,前功盡棄。因此,臣以為,當用……明升暗降,溫水煮蛙之策。”
“明升暗降?”萬歷停下腳步,若有所思。
“不錯。將其核心調離巢穴,擢其子弟以示恩寵,分其兵權以弱其勢,再輔以他策,從根本上瓦解其勢力網(wǎng)絡。如此,可兵不血刃,平穩(wěn)過渡。”
……
三日后,數(shù)道經(jīng)過精心措辭的圣旨,從京城六百里加急發(fā)出,飛向遼東:
第一道,加封李成梁為太子太保,超品秩,賜蟒袍玉帶,極盡榮寵,但核心旨意是命其“即刻入京述職”,“以備陛下咨詢遼東軍務”,將其調離老巢。
第二道,擢升其最能征善戰(zhàn)的長子李如松為后軍都督府僉事,看似升遷,實則是將其穩(wěn)固地按在遠離遼東的扶桑、琉球駐防之地,使其無法回援。
第三道及后續(xù)一系列人事調動,則針對李家子弟及親信將領:或調任云貴、兩廣等南方省份,或授予京營虛職,使其離開一手掌握的軍隊。
圣旨通篇措辭褒獎有加,將李家父子譽為“國之柱石”、“邊陲長城”,但任何在官場稍有閱歷的人都看得明白,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杯酒釋兵權”,目的就是要將李家在遼東的勢力連根拔起。
……
廣寧城,李府。
香案之上,明黃色的圣旨靜靜躺著。
李成梁跪接圣旨后,便一直坐在太師椅上,望著那御賜的蟒袍玉帶,久久不語。
那蟒紋猙獰,此刻看來卻充滿了諷刺。
“父親!這分明是調虎離山,削權奪柄之計!”李如柏情緒激動,臉上滿是不甘與憤懣,“一旦我們離開遼東,入得京城,便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李家多年的基業(yè),遼西將士的人心,就全完了!不如我們……”
“不如什么?”李成梁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沙啞,他抬手止住了兒子后面可能更危險的話語,“抗旨不遵?那就是謀逆大罪,正好給了朝廷動用大軍,將我們徹底剿滅的口實。遵旨入京?便是自斷手足,如魚離水,再無翻身之日。”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京師的方向,目光復雜,最終化作一聲長嘆:“陽謀……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陛下和蘇閣老,真是好手段……好一個‘明升暗降’,讓你我有苦說不出,有力無處使?!?
“父親,要不要孩兒帶人干掉這個蘇寧?”
“哼哼!放心!蘇安邦活不久的?!?
……
與此同時,在蘇寧的坐鎮(zhèn)指揮下,后續(xù)的一系列組合拳,開始緊鑼密鼓地推行:
戶部清吏司的精干官員手持欽差關防,直入遼東,開始全面審計歷年軍餉、糧草、器械的收支賬目,直指將門貪墨、吃空餉的命門。
命令薊遼總督戚繼光,借大勝之威,全面整編遼東各衛(wèi)所,打破原有的“將領-家丁”私兵體系,重新劃分防區(qū),混編部隊。
從戚繼光經(jīng)營多年的浙江、以及忠于朝廷的山東等地,調派大批中層將領北上,充實遼東各級軍職,替換李家的親信。
而最致命、也最高明的一招,是經(jīng)由朝廷明發(fā)上諭,宣布在遼東全面推行“軍功田制”……
明確規(guī)定,所有士兵,包括原遼西將門麾下的家丁,均可憑斬首、先鋒、先登等軍功,在遼東新收復或固有的土地上,獲得相應份額的田產(chǎn),且此田產(chǎn)可傳子孫,受朝廷律法保護。
這一政策,直接動搖了遼西將門籠絡部下的根基……
以往士兵依附將門是為了獲得糧餉和上升通道,如今朝廷給出了更穩(wěn)定、更誘人、更能傳家的土地,誰還愿意死心塌地做將門的私兵?
……
一個月后,李成梁帶著部分家眷,在一種看似風光、實則蕭索的氛圍中,抵達了京城。
萬歷皇帝在武英殿設下隆重的御宴,為其“接風洗塵”。
席間觥籌交錯,絲竹悅耳,禮儀之周到,場面之宏大,令人側目,也令人感受到天威的莫測。
酒過三巡,萬歷皇帝舉杯,面向李成梁,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李愛卿鎮(zhèn)守遼東多年,勞苦功高,朕與朝廷都是記得的。如今年事已高,回京正好頤養(yǎng)天年,含飴弄孫,也好讓如松這樣的年輕俊杰,多為國效力,多加歷練?!?
李成梁離席,恭敬地跪拜謝恩:“老臣叩謝陛下天恩,感激涕零,必當竭盡殘年,為陛下分憂?!?
當他抬起頭時,目光正好與坐在內閣末尾的蘇寧相遇。
兩人相視,皆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一切算計、交鋒、妥協(xié)與默契,盡在這不之中。
離宮之時,華燈初上。
李如柏扶著父親,走在長長的宮道上,終究意難平,低聲道:“父親,我們……我們李家,難道就這樣認了?”
李成梁停下腳步,望著京城璀璨的萬家燈火,那光芒遠比廣寧城的稀疏燈火繁華百倍,卻也冰冷百倍。
他幽幽一嘆,聲音融入了寒冷的夜風:
“識時務者,方為俊杰。蘇閣老和陛下……已經(jīng)給了我們體面,沒有趕盡殺絕,我們也要懂得見好就收。更何況……”
“可是……”
“柏兒,記??!做事情要耐心一些。”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心中一片雪亮:在這場與整個國家機器、與時代大勢的博弈中,遼西將門已經(jīng)輸了。
不是輸在戰(zhàn)場上的刀光劍影,而是輸在了廟堂的運籌帷幄,輸在了這無可阻擋的時勢變化上。
屬于他們的時代,正在緩緩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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