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的初夏,南京城在經(jīng)歷藍玉案的腥風血雨后,終于迎來了一件看似喜慶的大事,禮部奉旨為吳王選妃。
其實這件事情已經(jīng)持續(xù)不短的時間了,但是禮部選中的人家都是非常的抗拒,直到這次由皇上親自下旨才算是敲定。
應(yīng)天府兵馬指揮趙思禮的府邸內(nèi),此刻卻是一片愁云慘布。
“不!我絕不嫁!”趙靈兒將手中的青瓷茶盞重重放在紫檀木桌上,滾燙的茶水濺出,在她蔥白的手指上留下點點紅痕,“滿京城誰不知道,那吳王已經(jīng)毒入肺腑,連床都下不了。爹娘難道要女兒嫁過去,就為了給他沖喜,然后守一輩子活寡嗎?”
她聲音哽咽,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趙思禮在廳中來回踱步,官袍下擺隨著他的步伐劇烈晃動。
他的夫人王氏則坐在一旁,用帕子掩面,低聲啜泣。
“靈兒,你以為爹娘愿意嗎?”趙思禮停下腳步,長嘆一聲,聲音沙啞,“可這是圣旨??!禮部昨日已經(jīng)將你的名字報上去了,皇上親自圈定的!”
“憑什么?”趙靈兒猛地站起,裙裾翻飛,“應(yīng)天府適齡的官宦女子那么多,徐尚書家的千金,李將軍家的妹妹,為何偏偏選中了我?”
一旁的王氏擦著眼淚,聲音顫抖:“聽說……聽說原本選中的幾家千金,不是突然與人定親,就是稱病推脫。禮部被皇上斥責辦事不力,這才……這才找到了咱們家?!?
趙思禮頹然坐在太師椅上,雙手無力地搭在扶手上:“靈兒,你可知道,昨日禮部侍郎親自來找我,說若是再有人家推脫,就要以抗旨論處,夷三族??!”
“夷三族”三個字如同重錘,擊碎了趙靈兒最后的希望。
她癱坐回椅上,淚水無聲滑落,在淡粉色的裙衫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這時,管家趙福匆匆來報:“老爺,禮部的李郎中又來了,說是要確認小姐的生辰八字?!?
趙思禮強打精神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氣:“請到前廳用茶,我這就來?!?
前廳內(nèi),禮部郎中李文泰正悠閑地品著上好的龍井茶,見趙思禮進來,只是微微頷首,并未起身。
“李大人,”趙思禮躬身行禮,姿態(tài)放得極低,“小女的生辰八字已經(jīng)備好,請過目。”
李文泰接過八字帖,看都不看就放在一旁:“趙指揮,令千金能入選吳王妃,可是你們趙家天大的造化啊。”
趙思禮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是……是下官高攀了?!?
“高攀?”李文泰嗤笑一聲,放下茶盞,“趙指揮,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如今這滿京城的官宦人家,誰不知道吳王殿下……唉,也就是吊著口氣罷了?!?
他壓低聲音,身體前傾:“不過話說回來,令千金若是嫁過去,說不定過個一年半載就能……到時候,你們趙家可就是皇親國戚了。這福氣,別人求都求不來呢!”
趙思禮心中怒火中燒,卻不得不繼續(xù)賠笑:“大人說笑了,下官只求小女平安順遂?!?
送走李文泰后,趙思禮回到內(nèi)院,見女兒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王氏在一旁不住地安慰,自己的眼圈卻也紅著。
“爹,”趙靈兒突然跪倒在地,扯著父親的衣擺,“女兒寧愿剪了頭發(fā)去做尼姑,青燈古佛了此殘生,也不愿嫁過去守活寡??!”
王氏連忙扶起女兒,母女倆抱頭痛哭。
趙思禮心如刀絞,猛地一拳捶在桌上:“實在不行,我就去求皇上!拼著這頂烏紗帽不要,也不能斷送了女兒的一生!”
“不可!”王氏急忙阻止,聲音驚恐,“老爺,你這是要置全家于死地啊!抗旨不遵,那是要夷三族的大罪!”
“哎……”
……
就在趙家一片愁云慘淡之時,吳王府內(nèi)卻另有一番景象。
“主人,禮部最終選定的是應(yīng)天府兵馬指揮趙思禮之女趙靈兒。”阿福在黑暗中匯報,聲音平靜無波,“根據(jù)資料,這位趙小姐年方十五,精通琴棋書畫,是南京城中有名的才女?!?
病床上的蘇寧微微睜眼,聲音虛弱但清晰:“趙思禮?可是那個在藍玉案中保持中立,既未參與彈劾也未出面保人的趙指揮?”
“正是。需要干預(yù)這個選擇嗎?”
蘇寧沉思片刻,搖了搖頭:“不必。趙家既然能在這次風波中保持中立,說明是個明白人。這樣也好……”
他頓了頓,問道:“趙家反應(yīng)如何?”
“趙家上下十分抗拒,趙小姐更是終日以淚洗面。需要采取安撫措施嗎?”
“暫時不用?!碧K寧輕嘆一聲,“讓他們抗拒吧,這樣反而更真實。若是表現(xiàn)得太積極,反倒會引起懷疑。好像歷史上朱允椎鈉拮誘欽馕徽允?。?
……
此時的趙府,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趙思禮的遠房表弟,在欽天監(jiān)任職的劉繼元。
“表哥,聽說靈兒被選為吳王妃了?”劉繼元一進門就急切地問道,額上還帶著細密的汗珠。
趙思禮苦笑:“連你都聽說了?這消息傳得可真快?!?
“何止聽說!”劉繼元壓低聲音,湊近趙思禮,“表哥可知,這幾日我夜觀天象,發(fā)現(xiàn)紫微星旁突然出現(xiàn)了兩顆伴星,一顆異常耀眼,另一顆卻是光芒微弱,然隱隱有沖天之勢??!”
趙思禮皺眉:“你這是何意?莫要打啞謎?!?
“表哥,你應(yīng)該知道我?guī)煆暮伍T!”劉繼元神秘地說,“我已經(jīng)特意推算過靈兒的八字,與吳王殿下竟是天作之合!而且吳王雖然病重,但宮里和我要好的太醫(yī)私下說,他的脈象近來似乎有所好轉(zhuǎn)……”
趙思禮猛地站起:“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劉繼元意味深長地看著眼前的趙思禮,鄭重說道,“表哥,這說不定是趙家的一場造化??!我知道你們現(xiàn)在心中不愿,但世事難料,禍福相依。靈兒這樁婚事,表面上看是火坑,說不定日后會有轉(zhuǎn)機?!?
送走劉繼元后,趙思禮獨自在書房沉思,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
這時,趙靈兒推門進來,眼睛紅腫如桃,但神色卻出奇地平靜。
“爹,女兒想通了?!壁w靈兒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決絕,“女兒愿意嫁?!?
“靈兒,你……”
“女兒知道,這是圣旨,違抗不得。”趙靈兒凄然一笑,眼中淚光閃爍,“既然命運如此,女兒認命便是。總不能因女兒一人,連累全家老小?!?
趙思禮看著女兒強作堅強的模樣,心中一痛,劉繼元的話在耳邊回響。
他終于下定了決心。
……
三日后,趙思禮親自前往吳王府“探病”。
在錦衣衛(wèi)的嚴密監(jiān)視下,他見到了臥病在床的蘇寧。
只見蘇寧面色蒼白,雙唇無色,氣若游絲,確實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樣。
趙思禮按照禮節(jié)問候,心中卻是一片冰涼。
然而在他行禮告退時,卻意外地對上了蘇寧突然睜開的雙眼。
那雙眼睛清澈明亮,銳利如鷹,哪有半分病人的渾濁?
只一瞬間,那雙眼睛又恢復(fù)了病態(tài)的迷離,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趙思禮心中巨震,頓時明白了劉繼元的話中深意。
他強忍內(nèi)心的狂喜,不動聲色地躬身退出,心中已然有了計較。
當晚,趙家召開家庭會議。
“靈兒,”趙思禮鄭重地對女兒說,“這門親事,為父同意了?!?
“老爺!”王氏驚呼,“你怎么也……前幾日不是還說要拼著烏紗帽不要,去求皇上收回成命嗎?”
趙思禮擺手制止妻子,對女兒說:“為父今日去見過了吳王殿下。靈兒,或許這真的是你的緣分。人生在世,福禍難料。既然命運如此安排,我們不如坦然接受?!?
趙靈兒驚訝地看著父親,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改變了態(tài)度,但見父親神色堅定,她也只能默默點頭。
……
洪武二十六年六月,吳王大婚的旨意正式頒布。
趙家一改往日的愁云慘淡,開始熱熱鬧鬧地準備婚事。
這番轉(zhuǎn)變在南京城中引起了不小的議論。
有人同情趙家的遭遇,認為他們是迫于壓力不得不強顏歡笑;有人嘲諷趙思禮賣女求榮,想借此攀附皇親;更有人猜測這背后是否另有隱情。
大婚當日,吳王府張燈結(jié)彩,卻難掩冷清。
朱元璋特意下旨簡化禮儀,讓重病的蘇寧免去了所有迎親的繁瑣程序。
新房內(nèi),趙靈兒獨自坐在床前,紅蓋頭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
她靜靜地等待著,心中已不抱任何希望。
自然是沒有人為她掀開蓋頭。
許久,她自己伸手揭下蓋頭,目光投向那個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丈夫。
看著那個毫無反應(yīng)的男人,趙靈兒輕輕嘆了口氣,仿佛認命一般的接受了這一切。
她起身走到梳妝臺前,開始卸下繁重的頭飾。
然而趙靈兒不知道,此刻蘇寧的心里卻是掀起了驚濤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