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永聚的目光又慢慢地移向了前方的岑隱,只看了一眼,立刻垂眸。
岑隱連三皇子都敢說拿下就拿下,那么他想要弄死自己,就跟捏死一只螞蟻般輕而易舉!
自己一次次地跟岑隱作對,岑隱肯定是不會放過自己的……
文永聚面如死灰,渾身都在微微地顫抖著,渾濁的眼眸中彌漫著一種對死亡的恐懼。
下一個,就該輪到自己了吧……
文永聚又怯怯地朝岑隱看去,然而,岑隱根本連一個眼神也沒施舍給他。
“于大人,”岑隱淡淡一笑,看著幾步外的于秉忠不咸不淡地說道,“你的年紀也大了,這些年也操勞不少,該回去享享兒孫的清福了?!?
任人都知道岑隱這句話是睜眼說瞎話,于秉忠的年紀比端木憲還小上了好幾歲,身子也一向康健硬朗,離致仕還遠著呢。
也就是說,如同他們所猜測的那般,于秉忠與今日的事果然也有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
眾臣心下了然,看向于秉忠的眼神中都涌起異常復(fù)雜的情緒。古語說的好,名利危中來,富貴險中求??!
“……”于秉忠雙眸瞠大,心里泛起濃濃的苦澀,隨即是無力:果然,岑隱果然都知道了。
而且岑隱的意思很清楚了,看在自己這些年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給了自己一個全身而退的機會。
要是自己不識趣,非要賴著不走,那么以岑隱說一不二的脾氣,接下來怕是要牽連兒孫和家族了……
想他二十八歲中了榜眼,之后入翰林院為編修,在朝中兢兢業(yè)業(yè)幾十年,一步步穩(wěn)扎穩(wěn)打,才走到了如今禮部尚書這個位置,只貪心了這么一回,沒想到竟然是這種結(jié)局!
一失足成千古恨。
于秉忠的心中不由浮現(xiàn)了這句話,心潮翻涌,久久難以平復(fù)。
現(xiàn)在后悔也遲了,覆水難收。
于秉忠面色灰敗,兩眼無神,一動不動地靜立在原地好一會兒。
片刻后,他終于動了,對著前方的岑隱俯首作揖,咬牙應(yīng)下:“岑督主,說得是。”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代表著于秉忠的結(jié)局。
話落之后,殿堂內(nèi)又歸于沉寂,塵埃落定。
眾臣的神情更復(fù)雜了,有惋惜,有同情,有唏噓,有幸災(zāi)樂禍,也有的人因此看到了希望,露出了野心勃勃的光芒。
現(xiàn)在于秉忠主動致仕,那就代表著禮部尚書的位置空了出來,這可是一個入閣的大好機會!
在場的不少大臣都目露異彩,在心里琢磨起到底誰會下一任的禮部尚書。
還有一部分人則是膽戰(zhàn)心驚,只覺得這朝中的任何一件事都瞞不過岑隱的火眼金睛,根本別想有人在岑隱的眼皮子底下攪風(fēng)攪雨。
更有幾個心思活絡(luò)的大臣忍不住開始懷疑這件事未必是岑隱在為慕炎鋪路,也許岑隱是在借著這件事敲打他們呢!
沒錯,一定是這樣!
幾個大臣暗暗地交換著眼神,都覺得自己真相了。
這些人看向岑隱的目光中浮現(xiàn)濃濃的敬畏,殿內(nèi)更靜了,似乎連風(fēng)都停止了。
岑隱對于秉忠的識相還算滿意,隨意地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吧?!?
眾臣一個個如釋重負,皆是作揖應(yīng)下:“是,岑督主?!?
跟著,包括于秉忠、江德深在內(nèi)的眾臣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退出了養(yǎng)心殿,頗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正殿內(nèi)很快就變得空蕩蕩的,只剩下了幾個羽林衛(wèi)和文永聚。
文永聚一動也不敢動,身子還在瑟瑟發(fā)抖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下一刻岑隱就會提起他的名字。
岑隱依舊沒有看文永聚,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隨意地撫了撫衣袖,拋下一句“你們在這里等著”,就自己朝皇帝的寢宮方向走了過去。
那道明黃色的門簾被掀起而又落下,在半空中簌簌地抖動著。
文永聚一方面松了一口氣,另一方面心還是懸在半空中,心跳越來越快,腦子里更是浮想聯(lián)翩,想象著自己的種種下場……
高則祿目露輕蔑地斜了文永聚一眼,約莫也能猜出他的心思,心道:這位文公公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像他這種人根本就不足以入督主的眼。
門簾的另一邊,岑隱已經(jīng)停下了腳步,俯視著一丈外倒在地上的皇帝。
穿著白色中衣的皇帝好像一條蠕動的蟲子般歪在地上,他夾著銀絲的頭發(fā)凌亂地散開,下巴布滿了胡渣,中衣上沾了不少墨漬與血漬,衣衫不整。
皇帝一次次掙扎著想爬起來,都只是徒勞,只能勉強往前挪動了幾寸,形容更加狼狽不堪。
“岑……隱?!被实垡部吹搅酸[,努力地昂起頭,雙眼的瞳仁猛縮,冰冷的視線狠狠地盯在岑隱的臉上,問道,“朕的……三皇兒呢?!”
兩個人,一個不修邊幅,形容憔悴;一個衣著光鮮,高貴優(yōu)雅。
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像是兩幅風(fēng)格完全不同的畫擺在了一起。
岑隱面無表情地看著皇帝,淡淡道:“三皇子逆謀犯上,偽裝傳位詔書,罪證確鑿,已被押下,將由三司會審后定罪。”
“胡說……”皇帝恨不得一口把岑隱吞了,眸子里迸射出仇恨的光芒,艱難地說道,“這詔書是朕親手寫的。”
“那又如何?”岑隱微一挑眉,只給了這輕描淡寫的四個字。
他負手而立,微微地揚起了下巴,看向窗外。
“你……”皇帝咬著牙,眼眸明明暗暗地變化著。
當岑隱俯視著自己時,皇帝覺得憤恨,覺得羞惱,可是當岑隱把目光移開時,皇帝又覺得恐慌,就似乎他已經(jīng)沒有一點價值了。
皇帝自今年二月從昏迷中蘇醒,被困在養(yǎng)心殿里已經(jīng)快半年了。
一開始他還抱有諸多期望,期望那些朝臣忠君愛國,期望岑隱和慕炎翻臉,期望自己能夠好起來……但是,慢慢地,這些期望一樣樣地都沒了。
隨著時間的過去,皇帝越來越不安,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光這么在養(yǎng)心殿里等待是沒用的。
當文永聚提起慕祐景時,皇帝把慕祐景當作了最后一根浮木,他需要人勤王救駕,慕祐景的確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只要他把慕祐景立為太子,那么慕祐景自然就名正順地成了皇位的繼承人,慕炎這個賤種討不了好。
岑隱此人一向見風(fēng)使舵,唯利是圖,說不定會“順勢”放棄慕炎,只要慕炎失勢,慕祐景上位,那么自己就能出去了。
但是,沒想到慕祐景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露了馬腳,竟然讓岑隱逮了個正著。
哎,他這個三皇兒還真是不會辦事!!
皇帝在心里嫌棄地想著,此刻多少后悔自己選了老三,也許老大、老四他們會是更合適的救駕人選。
可是現(xiàn)在他后悔也遲了,有了今天的這一出,今后養(yǎng)心殿內(nèi)外的守衛(wèi)只會變得更森嚴,更密不透風(fēng)。
他想再找人勤王救駕怕是不太可能了,岑隱是絕對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的。
想著,皇帝心中更恨,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似要咬碎般。
“這是……朕親筆……寫的詔書。”皇帝仰首瞪著岑隱,心緒混亂,再次強調(diào)道。這一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重復(fù)這句話到底有何意義。
微風(fēng)徐徐,從窗口刮來,把龍榻四周的月白色紗賬吹拂了起來,幔紗輕舞,沙沙作響。
岑隱終于又看向了皇帝,唇角輕微上揚,帶著幾分邪魅,幾分狂傲,淡聲道:“我說真的就是真的,我說假的就是假的。”
這是何等的狂妄!
皇帝雙眸瞪得更大,即便是他龍體康健時,也不敢說出口這樣的話。畢竟國有國法,他還想要當個名垂青史的盛世明君。
皇帝本以為他已經(jīng)徹底看透了岑隱這個兩面三刀的奸佞,可現(xiàn)在卻仿佛又覺得不認識他了。
“岑隱,為什么?”皇帝凝視著眼前這個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青年,唇角繃緊,心頭疑云籠罩。
“朕待你不薄,你竟然……背叛朕,慕炎到底……許了你什么……好處?”皇帝斷斷續(xù)續(xù)地再次問道。
半年過去了,皇帝思來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這一點。
他已經(jīng)給了岑隱無上的權(quán)力與信任,岑隱還能要什么,爵位嗎?他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可以封岑隱為九千歲嗎?!
慕炎還能給岑隱什么?!
岑隱靜默不語,唇角似乎又微微上揚了些許,似深沉,似嘲諷,不可捉摸。
皇帝吃力地接著道:“現(xiàn)在慕炎……依靠你,萬事順著你,是因為他……用得上你。等到日后,他一旦登基……站穩(wěn)腳跟,他第一個要……除掉的人……就是你。”
“狡兔死,走狗烹。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吧?”
“慕炎野心勃勃,年富力強,一山難容二虎,你們倆……遲早會一爭?!?
“朕現(xiàn)在重病,膝下幾個兒子……也不爭氣,以后朝政依然……交給你。朕可以答應(yīng)你,立七皇子……為儲君,七皇子才不足三歲,日后,你一樣可以……把控朝政?!?
“還有,朕上次……說過的條件,依然有效。朕可以封你……為九千歲,兼攝政王。朕還可以……即刻立下詔書,以后由你輔助幼主?!?
皇帝自覺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他最大的誠意,連他自己都差點心動了。
日后的事,皇帝現(xiàn)在也管不上了,現(xiàn)在他只想盡快從這個牢籠里出去,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如階下囚般被軟禁著。
他想要這天下最好的名醫(yī)來治療他,而不是聽那些個無用的太醫(yī)廢話。
岑隱一直但笑不語,由著皇帝一個人唱獨角戲似的說了好一會兒。
皇帝一眨不眨地看著岑隱,又道:“你還想……要什么?朕甚至可以……把內(nèi)庫……也交給你?!?
內(nèi)庫可是皇帝自己的金庫,供歷任皇帝自己驅(qū)使,大盛歷史上的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曾把內(nèi)庫的所有權(quán)交出去過。
他已經(jīng)開出了這樣的條件,幾乎等于把大盛的半壁江山拱手讓給岑隱把控,岑隱會不答應(yīng)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