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珩面露沉吟之色,仔細地想著自五月北境軍報傳來后發(fā)生的事,想著君然,想著耿安皓,想著魏永信……
他想得專注,祖父的牢騷聲漸漸地離他遠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祖父忽然喚了他一聲:“珩哥兒!”
正在思索的端木珩慢了兩拍,才反應過來,抬眼看向了端木憲。
端木憲慢慢地捋著胡須,這才繼續(xù)道:“我想給你定門親事。”
這句話落下后,書房里寂靜無聲。
夏日的夜晚本就寧靜,靜得只剩下窗外的蟲鳴聲。
端木緋差點沒被嘴里的綠豆糕更嗆到,趕忙端水,心道:祖父以前不是口口聲聲說大哥的婚事不著急,等考中了進士再考慮也不急嗎?!
這變得未免也太快了!
莫非是這段時間祖父休息久了,就盼著含飴弄曾孫了?!
端木緋心里默默地想著,越想越覺得十有八九是如此。
端木珩也同樣有些意外,他正說他的婚事不著急,就聽端木憲接著又道:
“你覺得和靜縣主怎么樣?”
話落之后,屋子里又陷入一片沉寂。
端木緋又差點被茶水嗆到,眼前浮現(xiàn)季蘭舟那張端麗秀雅的面龐。
“呱呱……”
窗外隱約傳來了小八哥粗嘎的叫聲,端木緋往窗外看了一眼,卻根本沒看到鳥,似乎只是她的幻覺一般。
端木緋把手里的青花瓷茶盅放下了,生怕祖父再次語出驚人,不敢再喝茶了。
端木珩也呆住了。
他腦海里不由浮現(xiàn)認識季蘭舟后的一幕幕。
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在他心中浮現(xiàn)又消逝……
似乎是有一顆石子在他心湖中落下,蕩起了一片片漣漪。
窗外夜空中的繁星閃爍不定,像一顆顆閃亮的寶石,又像是一雙雙眼睛俯視著窗戶內(nèi),樹葉在晚風中沙沙作響,寧靜安詳。
忽然,端木珩站起身來,對著端木憲鄭重其事地作揖道:“全憑祖父做主?!?
下之意當然是他對這門婚事沒有意見。
端木緋的小嘴圓張,幾乎是目瞪口呆了,她差點沒捏了自己一把,看看她是不是做夢。
端木憲看著長孫,哈哈大笑,整個人容光煥發(fā),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連方才朝堂上的那些麻煩事也霎時忘得一干二凈。
他就知道他的眼光好,他選的未來孫媳自然是好的!
端木憲心里頗為自得。
他的右手在如意方幾上叩動了幾下,露出沉吟之色,笑道:“我打算托李家太夫人去探探口風。”
和靜縣主的府里沒有長輩,端木憲自己貿(mào)貿(mào)然過去提親也不合適,讓李太夫人先去探探口風最合適不過了。
端木珩再次出聲道:“勞祖父費心了。”
端木緋心情復雜極了,朝窗外的夜空看去,心里想著:季蘭舟會答應嗎?
夜幕中,銀月如鉤,繁星似錦。
書房里,徹底靜了下來。
夜?jié)u漸深了,整個京城都陷入安眠之中。
之后兩天,京城中再沒起什么漣漪,彷如一潭平靜的湖水般。
六月二十八日,由張嬤嬤出面把魏如嫻買了回來,人被帶回了湛清院。
自打前年在寧江行宮避暑后,算來端木緋已經(jīng)近兩年沒見過魏如嫻。
魏如嫻看著熟悉而又帶著幾分陌生。
她的身子抽高了不少,人卻很消瘦,臉色蠟黃,神情憔悴,身上穿著一件霜白色的衣裙,有些松垮垮的,像是穿了別人的衣裳般。
“端木四姑娘。”魏如嫻鄭重地對著端木緋福了福,感激地看著端木緋,那雙水潤幽黑的眸子紅通通的,“多謝你仗義相助?!?
自打她與潘家五公子解除婚約后,魏如嫻就一個人住在京外的莊子里,逍遙自在,足不出戶,一心一意地為亡母守孝,直到五日前,刑部的官差去了莊子把她拿下。
她才知道父親魏永信已經(jīng)被皇帝問斬了。
五月底,她的母孝才剛剛過去,接下來,她還要為父親魏永信守孝三年。
聽聞父親的死訊后,魏如嫻根本就來不及悲傷,就開始為她自己的前程感到擔憂。
過去這幾天,她幾乎是寢食難安,擔心受怕,生怕自己被教坊司買了去。
她想死,又怕死,想著如果真的萬一進了教坊司,也只能用手上最后的一支銀簪子自盡,直到買她的人進了端木府,直到她被帶到了湛清院,直到她看到了端木緋,才算松了一口氣。
她惶惶不安的眸子漸漸地安定了下來。
端木緋專注地看著距離她不過幾步遠的魏如嫻。
這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魏如嫻的形貌柔弱依舊,只是眼神似乎比以前明快沉著了一分。
“魏姑娘,”端木緋對著魏如嫻溫柔地一笑,“坐下說話吧?!?
魏如嫻遲疑了一瞬,坐了下來。
綠蘿連忙上了茶和點心,魏如嫻的身上難掩局促之色,畢竟現(xiàn)在的她只是罪臣之女。
端木緋當然看了出來,也就長話短說:“魏姑娘,你現(xiàn)在是官奴,我雖然買下你,也不可能給你銷了奴籍。”
“端木四姑娘,我明白?!蔽喝鐙惯B忙道,“我雖然愚笨,但也知幾分好歹,我能夠被姑娘買回來,已經(jīng)是我的大幸了?!?
魏如嫻勉強擠出一抹微笑,她的聲音還是如往昔般柔柔地,軟軟的,似乎任人揉搓。
她只要能夠不入教坊,就夠了。便是一輩子為奴為婢又如何!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魏如嫻在心里對自己說。
一旁的碧蟬看著魏如嫻,心里多少有幾分同情。
在魏家最風光的時候,魏如嫻這個魏家千金過得比一個奴婢還不如,可是在魏永信獲罪后,魏如嫻卻不得不為其父的罪付出代價。
“你能想得開就好?!倍四揪p大致也能猜到魏如嫻在想些什么,卻也不能多說。
魏如嫻端著茶盅,抿了兩口茶,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木四姑娘,我不懂怎么服侍人,恐怕做個丫鬟也不合格,不過我會種花,這兩年我在莊子里一直種牡丹,今年還培育出了一種雙色牡丹,一朵牡丹花上一半是淡粉色,一半是深粉色,我給它取名叫‘雙喬’。可惜今年已經(jīng)過了花期,不能拿給姑娘看。”
雙喬?!端木緋怔了怔,她也聽說過這種雙色牡丹,今年五月在牡丹花開時,這“雙喬”在京中可謂千金難求,沒想到這種牡丹竟然是魏如嫻培植出來的。
端木緋笑了,如此甚好。
魏如嫻這樣也算是有了一技之長,也不至于需要依附別人。
端木緋想了想,笑得眉眼彎彎,提議道:“魏姑娘,我把你之前住的那個莊子也買了下來,你就繼續(xù)回去住著,沒事種種花?!?
魏家都被抄了,家產(chǎn)自然也都發(fā)賣了,端木緋就讓張嬤嬤把魏如嫻住的莊子也買了。
魏如嫻仿佛被委以重任般,靦腆地笑了,起身又對著端木緋福了福,感恩戴德地應下了。
她在湛清院又多留了兩盞茶功夫,之后就隨張嬤嬤離開了,去了莊子上。
待魏家的人都被一一處理后,魏永信這件案子也就等于徹底結束了,那些魏家的姻親、親信與舊故總算是放心了,逃過一劫。
京城漸漸恢復了平靜。
天氣在此起彼伏的蟬鳴聲中,越來越炎熱了。
次日一早,李太夫人上門來了,依然是和二夫人辛氏一起來的。
這一次,端木紜和端木緋又是在小花廳里招待兩位長輩。
端木緋還親手給兩位長輩做了糖水。
“外祖母,二舅母,你們試試,這是我親手做的玫瑰露,特意冰鎮(zhèn)過了的?!倍四揪p笑瞇瞇地親手從綠蘿手里的托盤上把兩盅冰鎮(zhèn)玫瑰露送到了李家婆媳倆跟前,“您二位試試味道?!?
李太夫人和辛氏一聽是端木緋親手做的,笑得是眼睛都瞇了起來。
婆媳倆連忙嘗了一口,笑容更濃,贊不絕口道:
“我們緋姐兒手藝真好!”
“是啊,是啊,我還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玫瑰露呢,甜而不膩、香而不濃。”
端木緋美滋滋地說道:“外祖母,二舅母,我這玫瑰露可是有訣竅的,之前我做玫瑰鹵子的時候,特意往里面放了青梅,酸酸的,所以才可以甜而不膩、香而不濃?!?
“這玫瑰鹵子我做了好幾罐呢。待會外祖母和二舅母拿兩罐回去,每天泡一泡,再放在井水里冰鎮(zhèn)一下,最適合消暑了。”
辛氏聽著笑得合不攏嘴,心里覺得還是姑娘家貼心啊,偏偏自己的肚子不爭氣,生得全是氣死人不償命的臭小子。
“母親,”辛氏笑著對李太夫人道,“我們家緋姐兒可真是孝順又乖巧!”
端木紜在一旁連連點頭,自家妹妹當然是孝順又乖巧的。
而李太夫人卻是怔怔地在看端木紜,有些心不在焉,一副欲又止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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