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鋪子里的柳映霜已經(jīng)看到了她,喊了一聲:“萬家表舅母……”
萬夫人勉強露出一個微笑,先帶著女兒進去了,可沒等女兒給柳映霜見禮,她就“歉然”地說道:“映霜啊,我娘家那邊出了點事,不能久留,我和瑩姐兒特意來給你道聲賀就走。”
萬姑娘聽著心里很是驚訝,飛快地朝母親看了一眼,掩飾地垂眸。
柳映霜皺了皺眉,雖然萬夫人這番話聽著是合情合理,但是她還是感覺哪里有些古怪,對方既然有事,那還不如別來,人都來了,又匆匆地告辭,這不是掃興嗎?!
柳映霜心里暗惱對方不給面子,下一瞬,后方又傳來笑吟吟的招呼聲:“潘少夫人,我們來晚了,還請見諒?!?
反正今天來的人不少,柳映霜也懶得搭理萬夫人了,淡淡道:“表舅母,瑩表妹,慢走?!?
柳映霜直接從母女倆身旁走過,朝前方幾位剛來道賀的夫人迎了上去,心道:哼,也不過是區(qū)區(qū)五軍營指揮同知,還真把自己當一回事了!遇到她姑父,還不是要卑躬屈膝!
柳映霜不再理會萬夫人母女,招呼起那幾位夫人,又炫耀地引著她們?nèi)タ醋约忆佔永锏脑茷懢劇?
“大伙兒看,我這里的云瀾緞總共有二十四種顏色,比起別家鋪子才十二個顏色,多了一倍。而且,每種顏色都是獨一無二,瞧瞧,陽光一照,料子就流光溢彩的?!?
“我已經(jīng)令染坊那邊加派人手加緊染布,再過三天,又可以產(chǎn)出四五十匹布?!?
“誰想要定制衣裳,可要趕早,只要十天就能制一身,還能趕得及過年穿?!?
柳映霜在眾人驚嘆的目光中,口若懸河地介紹著自家的料子,說得不少婦人都是心有所動,聽說染芳齋的生意都排到半年后了,現(xiàn)在又不接生意了,便是她們想穿,也穿不上云瀾緞。
見在場的夫人姑娘們都是目露異彩,柳映霜心里得意洋洋,暗道:這都是那個端木紜自找的!誰讓她做生意還拖拖拉拉,把客人拒之于門外……便是端木紜不賣云瀾緞給她又如何,現(xiàn)在她自己開了鋪子,就別怪她把生意都籠絡過來!
萬夫人并不在意被柳映霜無視,默默地帶著女兒走了,透著幾分迫不急待。
走的不僅是萬夫人母女,京城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也不乏消息靈通的人,那些個知道染芳齋來歷的人紛紛地找借口溜了。
有人出去,就有人進來,鋪子里還是一般熱鬧,柳映霜毫無所覺。
但有些人卻是感覺到了,一個十五六歲的粉衣姑娘有些遲疑地看著柳映霜,念著閨中的情分,她故意挽著柳映霜的胳膊把她拉到了窗邊,然后壓低聲音湊在她耳邊含蓄地提點道:“柳姐姐,這云瀾緞除了你這里,也只有對面的染芳齋有的賣吧?……我聽說染芳齋是首輔家哪位姑娘的鋪子吧?”
粉衣姑娘話里說的是首輔家的姑娘,其實沒說出口的卻是那個“岑”字。
柳映霜是聰明人,再說了,她本就有意針對端木紜,自然聽明白了對方的暗示,不以為然地“嗯”了一聲。
粉衣姑娘以為她沒聽明白,心里有些著急,正想再提點幾句,就聽柳映霜似笑非笑地又道:“那又怎么樣?我就不信,東廠會為了區(qū)區(qū)一家鋪子來找我麻煩?!?
柳映霜的目光透過窗戶,老神在在地看向了斜對面的染芳齋。
她這鋪子是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又沒違背大盛律法。而且,她姑父可是京衛(wèi)大營統(tǒng)領魏永信!并不是只有端木紜才有靠山的。
看著對面冷清的染芳齋,柳映霜瞇了瞇眼,眸中飛快地閃過一抹挑釁之色。
她倒要看看端木紜的這家鋪子門庭如此冷清,能撐到幾日!
染芳齋這幾日的確很冷清,自從停了定制衣裳的生意后,鋪子里賣的東西很少,都是那種帕子大小的小繡品,鋪子里外每天看著都是冷冷清清的。
鋪子里的伙計是個二十多歲的圓潤婦人,她也同樣在偷偷地望著斜對面的海瀾坊,心里實在是壓不下這口氣。
“楊師傅,潘家那位五少夫人也太過分了,故意把那家海瀾坊開到我們的斜對面,賣的還是和我們一樣的云瀾緞,擺明是想搶我們的生意!”
“我剛才聽到了,他們的伙計還在那里吹噓呢,說他們鋪子的云瀾緞,顏色比我們多,時間比我們快,價錢只有我們的一半!”
“還說什么他們店是客人至上,只要客人喜歡,他們說什么也會盡快把衣裳趕制出來,不會讓人等上半年的……他們這什么意思,分明是指桑罵槐的!”
婦人氣得不輕,憤憤不平地向楊師傅抱怨著。
“……”楊師傅欲又止,心里也不太痛快,多少懷疑對方的云瀾緞怕是“來路不正”……海瀾坊一開張就是這般聲勢赫赫地針對他們?nèi)痉箭S,委實也太過分了!
這時,通往內(nèi)間的錦簾被人從另一頭挑開了,端木紜率先從錦簾后走了出來,后面跟著剛試好衣裳的舞陽。
舞陽與岑隱一樣,都算是鋪子里“插隊”的客人,早在鋪子開張前,端木紜和端木緋姐妹倆就給幾個親近的朋友都特意留了料子,包括安平、封炎、涵星等等個個有份。
此刻舞陽身上穿的就是她的新衣,朱紅色的料子鮮艷奪目,步履間,裙子微微搖曳、翻飛著,料子上泛出各種鮮艷的紅色,石榴紅、海棠紅、棗紅、妃色、緋紅……各種各樣紅色如紅寶石在陽光下折射出璀璨艷麗的光芒,讓人幾乎移不開視線。
舞陽那端麗的臉龐在身上這襲衣裳的映襯下又添了三分艷色。
柜臺旁的那個圓潤婦人看著幾步外高貴而不失明艷的舞陽,幾乎呆住了。
舞陽停下了腳步,下意識地看了看那個婦人,方才她也聽到了婦人的那番抱怨,皺了皺柳眉。潘五少夫人豈不是那個嫁到潘家去的柳映霜!
舞陽一向聰明通透,稍微一想,就想通了柳映霜那見不得人的齷齪行為。
別人也許不知道,舞陽可清楚云瀾緞的配方是端木緋對著一本古籍研究試驗了許久才研制出來的,在京城,不,應該說在大盛獨此一份。
那么,柳映霜又是從何處得來呢?
舞陽瞇了瞇眼,眸光銳利,“阿紜,是不是你那家染坊里有人被柳映霜收買了,出賣了云瀾緞的方子?”
“十有**吧?!倍四炯嬕贿厬暎贿厾科鹞桕柕氖掷@過一道五扇屏風,去了屏風后的貴賓室小坐。
妹妹手里的那本古籍她也看過,至少有一百多年,古籍中多處都被蟲蛀、鼠嚙,殘缺不齊,若非是妹妹靜得下心,耐得下性,又參考了其他關(guān)于染布的書籍一點點地研究,這“云瀾緞”是決不可能復原的。
柳映霜想要再找到一本同樣的古籍慢慢研究,當然也是有那么丁點可能性,卻不至于那么“快”,她這么快就研究出了云瀾緞,唯一可以走的捷徑也是她名下的那間染坊了。
“舞陽,喝茶?!?
端木紜請舞陽坐下,又親自給她斟玉蘭花茶,清新的花茶香彌漫開來,令人聞著精神一振。
鋪子里還是空蕩蕩的,沒有人,而且貨柜上也沒有料子,清冷得很,與外面街道上的繁華熱鬧形成鮮明的對比。
舞陽透過那半敞的窗戶朝斜對面車馬盈門的海瀾坊望去,眉心緊蹙。
“阿紜,那個柳映霜也太囂張了,”以前在魏家時,柳映霜就無法無天的,嫁了人后,簡直變本加厲了,“潘家真是沒家教!”
舞陽毫不掩飾臉上的不虞,聲音明快,“阿紜,要不要本宮出面替你教訓一下柳映霜?!”
端木紜把倒好的花茶捧到了舞陽跟前,笑瞇瞇地說了一句:“殺雞焉用牛刀!”
舞陽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眉頭舒展,撫掌道:“說得是,殺雞焉用牛刀?!?
一想到自己是那把“牛刀”,舞陽笑得更歡,如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空氣中。
冬日的幾縷陽光透過半敞的窗戶灑了進來,灑在舞陽的臉上、身上,令她這襲云瀾緞的衣裙越發(fā)奪目,仿若天衣。
舞陽忍不住順著陽光低頭去看自己身上的衣裙,愛不釋手地輕輕撫了撫,喜歡得不得了。
端木紜也在看舞陽身上的衣裙,滿意地勾唇笑了。
云瀾緞目前對外銷售的是十二種顏色,舞陽身上的其實是第十三種顏色,因為需要用到一種蜀地才有的朱露草,端木紜便千里迢迢地派人去蜀地采購朱露草,因此拖到臘月初才染好。
自家的云瀾緞那是獨一無二的。
有道是,欲速則不達。
端木紜笑了,優(yōu)雅地喝著花茶,依舊氣定神閑。
舞陽看著端木紜,乍一看,她笑得如常,可是舞陽總覺得她笑得有一絲像端木緋。
舞陽順應自己的直覺,好奇地問道:“阿紜,你有什么打算?”
端木紜放下茶杯,那雙明亮的柳葉眼里閃動慧黠著的眸光,不緊不慢地說道:“其實就算沒有海瀾坊,也會有江瀾坊、河瀾坊。染芳齋的生意這么好,云瀾緞又賣得貴,這其中的盈利也不難算,我和蓁蓁早就猜到染芳齋的存在很容易引來別人的覬覦?!?
舞陽的眸子登時就亮了起來,被挑起了興趣。
既然端木紜和端木緋早就猜到了這一點,那想來應該早有準備吧。
誰想,端木紜卻是笑瞇瞇地說道:“既然想跟風,那就讓她跟去吧?!?
舞陽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端木紜調(diào)皮地朝她眨眨眼睛,笑得像一頭狡黠的狐貍。
舞陽瞬間明白了,心里默默地想著:果然,阿紜其實很像緋妹妹。
她們姐妹倆也從不是什么任人欺辱的性子,挨了打卻暫時沒還手,想來是有更好的主意……或者說,更有趣的主意?!
舞陽動了動眉梢,瞇眼笑了,笑容璀璨,感覺好像越來越有趣呢!
端木紜沒再說,舞陽也沒再問,執(zhí)起手邊那粉彩蝶戲芍藥花的白瓷茶杯,優(yōu)雅飲了幾口花茶,唇角微揚。
“阿紜,你這花茶不錯,送本宮一罐吧?!?
于是,舞陽離開時,不僅身上多了新衣,還連吃帶拿地從端木紜這里拿了好幾罐花茶,這才心滿意足地在端木紜的陪伴下,出了染芳齋的大門。
兩位姑娘方一出門,正巧就對上柳映霜與幾位夫人一邊說笑,一邊從斜對面的海瀾坊中走出來,容光煥發(fā)。
兩家鋪子相距也不過兩丈左右,柳映霜自然也看到了端木紜和站在端木紜身旁的大公主舞陽,目光在二人身上流連了一番。
柳映霜身旁的幾位夫人立刻注意到了,也順著柳映霜的目光朝端木紜和舞陽看去,她們只是四五品武將府邸的女眷,并不認識大公主,卻認出了舞陽身上那襲流光溢彩的衣裙乃是云瀾緞所制作,那鮮艷華美的料子在冬日的暖陽照耀下,美得不可思議。
那幾位夫人本來心里多少覺得云瀾緞太貴,如那云錦似的寸錦寸金,此刻看著舞陽身上的衣裙,忍不住就是一陣驚艷贊嘆,喜笑顏開,覺得她們這銀子真是花得值得!
更有夫人當下就說要再給二女兒也訂一身春裳。
“吳夫人,你放心,我給你留著料子,你哪天帶令嬡來我這里量尺寸就是了?!绷乘χ豢诖饝?,還對著端木紜投了一個挑釁的眼神。
端木紜請公主為她的鋪子造勢又如何?!
她的染芳齋只能產(chǎn)那么丁點的云瀾緞,到最后她做再多,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平白給自己的海瀾坊當招牌罷了!
柳映霜心里越發(fā)得意了,對著端木紜不屑地撇了撇嘴。
舞陽知道端木紜另有打算,就只把柳映霜當做跳梁小丑,也懶得再多看這等小人,免得污了自己的眼。
她與端木紜一前一后地上了公主府的馬車,馬車在熱鬧嘈雜的街道上緩緩往前駛?cè)?,把這繁華與喧囂拋在了后方。
海瀾坊的客人絡繹不絕,不僅只是開業(yè)的第一天,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生意是越來越越紅火,賺得是盆滿缽滿,狠狠地壓了染芳齋一頭。
云瀾緞在京中的名氣也更大了,京中各府以及富戶家的女眷都在討論著云瀾緞,不知不覺,她們口中的云瀾緞成了海瀾坊的云瀾緞,染芳齋似乎被人遺忘了。
在京城,根本就沒多少秘密能瞞過東廠的耳目,更何況,柳映霜行事這么張揚,海瀾坊如此高調(diào)。
因為事關(guān)端木緋的嫁妝,東廠的人不敢輕怠,層層上報,安千戶唯恐讓曹千戶搶了先機,立刻殷勤地親自去向岑隱稟報了,把潘五少夫人收買人偷了云瀾緞的方子又開了家海瀾坊的事都一一稟了。
“……”岑隱正在書房里看幾道折子,聞,從折子里抬起頭來,右眉輕輕一挑。
岑隱的眉毛其實不過稍微地挑高了那么一毫,可是安千戶一向善于察觀色,心知自己稟對了。
也是啊。
事關(guān)四姑娘,督主怎么可能不上心!
安千戶心里為自己的明智叫好,也覺得這潘家委實是找死!
偷四姑娘的方子,搶四姑娘的生意,這不是間接地打督主的臉嗎?!
不知死活!
安千戶一邊打量著岑隱的臉色,一邊很主動地提議道:“督主,要不要屬下派人去把那家海瀾坊給封了,再去一趟潘家警告一下……”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岑隱抬起右手,示意他噤聲。
岑隱淡淡道:“不用了?!?
安千戶聞臉上難掩驚訝,但還是立刻就應了。督主行事自有他的道理。
頓了一下后,岑隱又道:“你讓人看著點,別讓潘家那位五少夫人‘鬧事’。”岑隱在最后兩個字上微微加重音量。
安千戶懵了,實在不明白潘家的那間海瀾坊生意這么紅火,潘五少夫人又怎么會鬧事呢?!
照理說,鬧事的不應該是那些眼紅別家生意好的人嗎?
“督主……”安千戶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著岑隱。
而岑隱顯然不打算解答他心中的疑問,笑而不語,慢悠悠地端起一旁的茶盅,品起茶來。
安千戶雖然不得其解,但還是能看出岑隱的心情不錯,連忙抱拳應命:“是,督主?!?
說完這事,安千戶又繼續(xù)稟起朝政,說起武將考核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說起那些武將已陸續(xù)前往各地赴任,說起這次不少衛(wèi)國公派系的武將對耿安晧諸多不滿,覺得無論是考評還是任命都不如耿海在時……
說著說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凌亂的腳步聲,安千戶不禁微微皺眉,心里暗道:也不知道誰這么毛毛躁躁的……
后方的錦簾很快被人打起,一個青衣小內(nèi)侍進來恭敬地稟道:“督主,江南來了八百里加急,是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錢義斌親自送來的……”
內(nèi)侍半個字沒提皇帝,但是無論是岑隱還是安千戶都心知能讓堂堂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日行八百里地趕來京城的當然只有皇帝。
“傳?!?
安千戶撇了撇嘴,心里有幾分不以為然:皇帝這都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了,怎么江南的事還要勞煩督主?!
思緒間,形容憔悴的錢義斌已經(jīng)隨那個小內(nèi)侍進來了,疾步走到安千戶身旁,把手里的密信呈上。
小內(nèi)侍接過那道八百里加急的密信,再轉(zhuǎn)呈給岑隱。
岑隱一邊看著那封密信,錢義斌一邊在一旁把這兩月在江南發(fā)生的事都說了,從逆黨白蘭軍弄沉風陵舫說起,說到皇帝派施總兵和封炎剿匪,再說到白蘭軍大部隊被剿滅,匪首白蘭潛逃,并在姑蘇城里興風作浪,張貼了先帝的遺詔拓本;又說到皇帝暈厥重病等等。
當錢義斌說到遺詔時,岑隱眉梢微動,嘴角微微地勾勒出一道幾不可見的弧度。在封炎離京前,他特意見了他一面,把當日從楊家得到的那份遺詔給了他,看來他把遺詔用得恰到好處。
安千戶也在一旁聽著,不禁皺了皺眉,心里覺得從蔣州總兵、到應天巡撫、到姑蘇知府……還有錦衣衛(wèi),全部無能得很,這么點小事還鬧得江南沸沸揚揚,這要是他們東廠出手,肯定是雷厲風行,干凈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