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捺了下來,繼續(xù)原本的計劃,繼續(xù)向耿海投誠示好,靜待時機。
十六年了,他足足用了十六年才一步步成為耿海的心腹,成為耿海最信任的手下。
“大哥,我先走了?!狈庋讓χ[拱了拱手道,“后面的事就交給大哥了?!?
封炎的嘴角抿出一道意味深長的弧度,鳳眸里銳氣四射,就仿佛一把出鞘了一半的利劍,閃著殺伐之氣。
封炎身上還有一件不能耽誤的要事,他要趁機去收服被耿海調來京畿的遼州衛(wèi)和豫州衛(wèi)。
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岑隱和封炎交換了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后,封炎就帶著袁惟剛離開了。
只留下岑隱獨自一人站在濃密的樹影下,目光幽深地看著封炎頎長的背影漸行漸遠……
岑隱一動不動地靜立著,仿佛一尊精美的玉雕般,膚光勝雪。
夕陽又往下落了些許,連帶天色也變得昏黃起來。
岑隱仰首望著西邊那金紅色的天空,眼神漸漸恍惚了,狹長的眸子被映成了金紅色,如血染般,似乎眨眼間,就這么多年過去了。
他的腦海中閃過了許許多多的往事,當年鎮(zhèn)北王府覆滅,一夕之間家破人亡,姐姐帶著他藏在秘道里,三天三夜,一直到餓得受不了,他們才出去。
外面早就物是人非,空氣中撲鼻而來的便是濃濃的血腥味,以及滿目的尸體,腐肉,蛆蟲,烏鴉……
他是鎮(zhèn)北王府的世子,從小,父王就時常教導他——
“薛昭,我們鎮(zhèn)北王府的職責就是守護北境的太平,你要記住,我們是大盛北方的最堅實的一道屏障!”
“只要鎮(zhèn)北王府在一天,無論是北燕還是匈奴,誰也別想南下中原!”
“我們是軍人,手上染血無數,但是,薛昭,我們殺的是侵犯我大盛山河之人,殺的是殘害我大盛百姓之人??!”
他很小的時候,父王就帶著他上過戰(zhàn)場,他也親眼見過那尸橫遍野的場景,可是當這一幕出現(xiàn)在王府時,他才知道什么是人間地獄。
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體歪七扭八地橫躺在整個王府,那一張張面孔全都是他自小認識的人,他們慘白猙獰的面龐看來如此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他們全都死了。
娘親一尸兩命,一把長刀刺穿了娘親隆起的腹部,娘親腹中才七個月大的弟弟也跟著娘親走了。
當時,他想把娘親他們的尸體都埋起來,但是姐姐拉住了他。
姐姐說,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鎮(zhèn)北王府還有他們姐弟活著。
姐姐說,為了鎮(zhèn)北王府,他們必須活下去。
姐姐說,只有活著才有希望……哪怕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們一定可以為父母報仇。
姐姐女扮男裝帶著他一路南下,沒過多久,北燕來襲邊境,無數流民一路逃難,他和姐姐也混在了逃難的流民中,一路乞討,一路流亡,吃樹皮,挖野草,飲泥水……日子越來越艱難,但是他們姐弟咬牙熬了下來。
然而,即便是姐姐用泥土掩飾她的容貌,她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女兒身。為了自己,姐姐她……
當年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岑隱一向平靜的胸膛一陣劇烈的起伏,黃昏的微風徐徐吹來,吹得他身上黑色的披風嘩嘩飛起,烏發(fā)飛舞在風中,明明面無表情,明明沉默不語,整個人卻透出一股深沉的悲涼……以及追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岑隱終于動了,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東廠,然后策馬往皇宮的方向去了。
“得得得……”
馬蹄聲在黃昏空曠的街道上顯得尤為響亮,馬匹越跑越快,讓那迎面而來的風變得銳利如刀。
岑隱原本激蕩的心在單調的馬蹄聲中漸漸平和下來。
當他抵達宮門時,整個人又變成了平日里那個睥睨天下的東廠廠督。
夕陽已經只剩下了西邊天空最后一抹橘紅,宮門快要落鎖,但是對于岑隱而,這些都不是問題。
“督主?!?
在一陣陣此起彼伏的行禮聲中,岑隱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如常般不疾不徐,在夕陽的余暉中,目標明確地走向御書房。
一盞茶后,解下了披風的岑隱就出現(xiàn)在了御書房中,將耿海意圖謀反,他帶人在安定縣附近拿下耿海的事大致地稟明了皇帝,三兩語間,說得是避重就輕。
“什么?!”
“耿海竟然暗藏了三千私兵,還打算造反?!”
“啪!好大的膽子!”
皇帝雙眸之中冷光大作,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身前的御案上,紫檀木御案微微一震,擺在上頭的一疊折子就塌了,啪啪地落在下方的漢白玉地面上,折子凌亂地散開著。
皇帝覺得猶不解氣,揮臂一掃,案上的茶盅、文房四寶、筆架等等全部被掃到了地上,霹靂啪啪地摔了一地,一片狼藉。
然而,皇帝對此毫不在意,霍地站起身來。
“耿海,好你個耿海!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
皇帝怒氣沖沖的聲音幾乎是微微顫抖起來,負手在御書房里來回走動著,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皮膚下盈滿了怒意。
御書房內的空氣陡然一冷,冷得仿佛寒冬臘月,寒風呼嘯,御書房里服侍的內侍們幾乎雙腿都要打起顫來,噤若寒蟬。
皇帝來來回回走了幾遍后,才稍稍冷靜了一些,停下了腳步,朝岑隱看去,心中后怕又僥幸。
幸好!
幸好,上次阿隱說要派人盯著耿海!
岑隱維持著作揖的姿勢,又稟道:“皇上,臣命東廠盯著耿海,今早發(fā)現(xiàn)衛(wèi)國公出城調動私兵。為免打草驚蛇,就私下調動了袁統(tǒng)領的神樞營,一舉將衛(wèi)國公拿獲,擊斃了那些叛黨逆賊!事出突然,未曾提前稟明皇上?!?
“阿隱,辛虧你當機立斷!”皇帝贊賞地看著岑隱,嘆道,“你又給朕立了一件大功!”
兩年前的千雅園宮變對皇帝來說還記憶猶新,事關謀反,自當便宜行事,這一旦讓耿海整軍攻城,恐怕也會造成京畿一帶的不少傷亡,還會導致人心動蕩……
這地龍翻身和罪己詔的事才剛剛過去,倘若再出現(xiàn)謀反逼宮,哪怕是自己調集大軍拿下耿海,這件事也勢必會驚動天下,不知道又會有多少人質疑他得位不正!
也許這也是耿海的意圖,哪怕他事敗了,他也讓自己坐不穩(wěn)這皇位。
耿海,真是其心歹毒!
想著,皇帝憤憤地咬牙,額角青筋亂跳。
他想喝口茶潤潤嗓,卻又發(fā)現(xiàn)桌上的茶盅早就被他掃落了。
岑隱察觀色,立刻就吩咐內侍給皇帝重新上了茶,另一個內侍趕忙開始收拾這一地的狼藉。
皇帝就近在窗邊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了,冷聲道:“朕要把耿海交給三司會審,叛上作亂,密謀造反,罪無可恕!朕定要把耿家這伙背主的奴才滿門抄斬,碎尸萬斷,方消朕心頭之怒?!?
皇帝一說起來,就是火冒三丈,如果耿海此刻在這里,恐怕他已經讓人直接把耿海拖去午門斬首了。
“皇上,臣以為不妥?!贬[走到皇帝跟前,語氣平靜地說道。
皇帝疑惑地動了動眉梢,這個時候,他正在氣頭上,這要是別人跟他說什么不妥,他恐怕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新茶盅給砸了出去。
“阿隱,此話怎講!”皇帝耐著性子問道。
“皇上,您想想,剛有天命鳳女的事在前,又有罪己詔的事在后……這要是耿家再出事,世人恐怕會以為皇上在鏟除異己。”岑隱不緊不慢地解釋,有條不紊。
“而且,衛(wèi)國公府自太祖皇帝建立大盛朝后就一直手掌天下兵馬大權,這一代代在朝堂上盤根錯節(jié),光是這沾親帶故的人就數不勝數,牽扯到的人脈和權勢更是難以估量……一旦處理好不,臣唯恐大盛會因此動蕩?!?
岑隱話落之后,御書房里就安靜了下來。
那些內侍已經收拾好了地上的摔碎的東西,漢白玉地面又恢復原本光鑒如鏡的樣子,御案上多了一套簇新的文房四寶,仿佛適才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窗外,夕陽已經徹底落下了,天色昏暗如鴉,皇宮的各處點起了一盞盞大紅燈籠照亮四周,御書房里也點起了兩盞宮燈,燈光映得周圍亮如白晝。
皇帝捧著茶盅慢慢地呷了一口茶,然后又一口,神色凝重。阿隱說得不無道理。
“阿隱,你有何提議?”皇帝沉聲問道。
岑隱看出皇帝的神色有一絲松動,嘴角微微翹了翹,隨即就恢復如常,正色道:“皇上,為了大盛江山安穩(wěn),臣以為不如讓衛(wèi)國公‘死’于意外,皇上再施恩,納了‘鳳女’以安撫為衛(wèi)國公一派的勢力。”
“之后,皇上再改制五軍都督府,以分化耿家的人脈,收攏兵權。”
“等時機成熟,耿家自然就任由皇上隨意處置了?!?
隨著岑隱的這一句句,皇帝的臉色變了好幾變,在最初聽到讓他納耿聽蓮時,皇帝憋屈得差點沒打斷岑隱,可是聽到后面“改制五軍都督府”、“分化耿家的人脈”、“收攏兵權”等等時,皇帝的神色又緩和了下來,神色間露出幾分沉思之色。
耿家在朝堂上的勢力有多大,也不用岑隱再給皇帝細細分析,皇帝心里最清楚。
謀反作亂,非同小可,一旦三司會審,不知道要扯多少人下水,斬耿家滿門不算什么,可要是把朝堂上與耿家相關的武將都斬了,那恐怕大盛江山都要震上一震,更何況,南境的戰(zhàn)事未熄,那些在南境的武將恐怕就有不少與耿家相關……
還有,北燕和蒲國也一直覬覦在側,要是讓這些蠻夷以為大盛無將可用,伺機率大軍進攻中原,那么……
皇帝不敢再想下去了。
皇帝又淺啜了口茶水,方才道:“阿隱,就依你的意思?!被实壅f得極慢,腦子里不禁浮現(xiàn)皇覺寺那日耿聽蓮被燒得慘不忍睹的模樣。
一想到自己堂堂皇帝,竟然要委曲求全地娶一個被毀容的奸佞之女,皇帝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為了大盛江山,還真是“忍辱負重”了!
岑隱鄭重地作揖,恭維道:“皇上為了我大盛真是殫盡力竭。”
皇帝長嘆了一口氣。
夜風一吹,他的嘆息聲就被窗外草木的“沙沙”聲壓了過去。
岑隱似有遲疑之色,猶豫了一下,才又問道:“皇上,您可還要見見衛(wèi)國公?”
頓了一下后,岑隱又道:“衛(wèi)國公說,請皇上念在十六年前的舊情的份上……”
皇帝一聽到什么十六年前,就怒火中燒,目眥欲裂,打斷了岑隱:“不用了,朕不想再見這個人!”
事到如今,耿海居然還想用十六年前的舊事來要挾自己!
這么多年,自己一直那么信任耿海這個奸佞,委以重任,還不就是因為念著當年的“舊情”!
然而,耿海卻是貪心不足蛇吞象,永遠想要更多,還一次次地托辭狡辯,拒不認罪。
是自己太心軟了。
當初罪己詔事發(fā)后,自己還想給他一次機會,這才有了一月之限,可是換來的是什么,是他打算謀反作亂!
自己給他的機會已經太多了,多到他無法無天,多到他目無天子!
想到最近發(fā)生的事全部是耿海搞得鬼,皇帝就恨得仿佛在燒心,眉心攏在一起,寒意森森。
他跟耿海已經無話可說!
謀反是他的底線,他是不會再給耿海任何機會的!
皇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果斷地說道:“阿隱,耿海就交由你來處置。還有耿家……”
為了大局,皇帝暫且先忍了耿家,不過,沒有了耿海這主心骨在,耿家不成氣侯。憑耿安晧恐怕還撐不起五軍都督府!
皇帝瞇了瞇眼,心情既沉重,又有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五軍都督府權利太大,以致朝堂上下的多數武將頗有種只知耿海不知天子的意味,一個個都是耿海的意思為尊。
等他一步步弱化五軍都督府,將兵權分散,以后讓兵部與五軍都督府彼此制約,他這天子才可以穩(wěn)當,“做主”的才是他這天子。
皇帝越想越是熱血沸騰,目露異芒。
這一切多虧了阿隱。
皇帝瞇了瞇眼,又想起了端木憲提起的改革兵部的折子,打算再把那道折子翻出來再仔細看看。
岑隱在一旁將皇帝臉上那些微的神色變化一一收入眼內,始終神色淡淡,嘴角噙著一抹清淺的微笑,柔和中透著一分邪氣。
一個內侍悄悄地瞥了岑隱一眼,又立刻低下了頭,心知如今衛(wèi)國公“倒”下了,岑督主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也更穩(wěn)固了。
以后,岑督主就是這朝堂上下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恐怕再沒人敢跟岑督主說個“不”字了。
那內侍與身旁的另一個內侍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反正他們只要盡自己的本分服侍好皇帝……有什么事及時請示岑督主就是了。
須臾,皇帝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對著岑隱道:“阿隱,今天這事你辦得好。你去忙吧,耿家的事,就交給你全權負責?!?
“是,皇上?!贬[作揖領命,跟著就退下了。
岑隱從御書房里出來時,夜幕已經徹底降臨,繁星如那數之不盡的寶石鑲嵌在夜空中,一輪明月高懸。
渾圓的銀月皎潔如銀盤似玉玦,沒有一點瑕疵,月光似水,自九霄之上傾瀉而下,把這偌大的皇宮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暈。
岑隱仰首望著夜空中的銀月,那雙狹長幽魅的眸子在月光的映襯下,美得不可思議。
周圍萬籟俱寂。
他靜靜地賞了會兒月。
守在屋檐下的一個小內侍小心翼翼地給他披上了黑色的披風。
岑隱邁步往前走去,月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彷如一柄藏匿于陰影中的長劍。
夜?jié)u漸深了……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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