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神情平靜地看著章文軒,這三天,她已經(jīng)想了許多許多,她的每一步都不是沖動,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她在章家孑然一身,章家本就沒有什么值得她留戀的。
“章文軒,”戚氏不疾不徐地說道,“若是你不答應和離也行,那我們就義絕?!?
戚氏說得淡漠,仿佛在與完全不相干的人說完全與她不相干的一件事。
“……”章文軒傻眼了,雙目幾乎瞠到了極致。他這半生都順遂,一切按照他的意愿一步步地走在他所期望的路徑上,卻沒想到驟然間一切都被打碎,化為泡影。
戚氏望著前方的湘妃竹林,淡淡道:“我的人生被白白算計了一場,”她人生最美好也最璀璨的年華生生葬送在了章家,“我不欠章家的,是章家,是你欠了我的?!?
若不是嫁進了章家,這一世,她會過得逍遙自在,而不是勞心勞力,卻連個孩子都沒有。
戚氏一字比一字清冷,一字比一字淡漠,就仿佛夫妻十幾年的糾纏就在那短短的幾句話間煙消云散了。
三天前,在端木緋離開鴻濤軒后,戚氏就特意命王嬤嬤去請了太醫(yī)院的李太醫(yī)過來?!?
李太醫(yī)查看了香爐里的九和香,說香中的明蕨子性寒,配以三茴加強其寒性,如此天長日久地聞著,會讓女子體質(zhì)虛寒不容易有孕,而她平日里服用的湯藥里含有星靈草,這味藥性熱,且藥性極猛,會讓身子更加虧虛,單此一味,就已經(jīng)不容易有孕了,兩者同用,寒熱對撞,她是決不可能會懷上孩子的。
當日,她就直接派人把章文軒叫了過來,當面與他對質(zhì),章文軒沒有承認,還氣沖沖地說要回去淮北找開湯藥的藥鋪算賬……但是,章文軒再裝模作樣,也騙不了如今眼明心亮的戚氏了。
當她質(zhì)問他時,他那一瞬的心虛與游移讓戚氏肯定,這件事是他知情的,他騙了自己。
戚氏本就不是傻子,后來再聯(lián)想起十幾年前她嫁進章家的經(jīng)過,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從當年她去章家赴宴被章文軒沖撞,那就已經(jīng)是一個布好的局,而她置身局中,被蒙住了眼睛。
彼時,她當下就對章文軒提出了和離。
章文軒當然不會同意,兩人沒說幾句就不歡而散,章文軒甩袖離去,只讓戚氏冷靜一下……
然而,章文軒不明白的是戚氏如今“冷靜”的很,是這十幾年來,前所未有的冷靜與清明。她糊涂了十幾年,如今也該清醒了。
戚氏看著幾步外的章文軒,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淡漠,徐徐道:“田氏是太夫人的親侄女,與你自小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只是田家被抄了家,她也只能淪為官奴,哪怕章家把她贖了回去,她的身份依然是賤籍,不僅當不起章家長房宗婦,連與人為正室都不可?!?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章文軒聞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俊逸的面龐上再也維持不住平日的溫文儒雅,而是透著被人戳穿心事的狼狽。
雖然早知真相,雖然早就死心,但是戚氏還是覺得心口仿佛又被捅了一刀般疼。
回想過往,她的這十幾年過得可笑至極!
戚氏接著道:“你想娶田氏,偏偏田氏只能為妾,你又生怕田氏為妾過得不好,就不能娶一個出身高的大婦,但也不能選門戶太低、脾氣大、性子差的女子,所以我就入了你們的眼……”戚氏心痛如絞,卻還是把傷口血淋淋地一點點揭開,“我的出身,雖配不上章家這般的世家,卻也是清正的士林家,我的性情說得好聽是疏朗,說得難聽就是粗枝大葉,不拘細節(jié)……對于你,恐怕是最合適的人選?!?
端木緋靜靜地聆聽著,她此刻才知道這些細節(jié),忽然覺得皇帝賜婚也不錯,至少自己早就和封炎是一條船上的了……唔,也許她應該再對封炎好一點?
一旁的王嬤嬤和大丫鬟雨薇也聽得瞠目結舌,她們知道老爺給夫人下了藥以致夫人多年不孕,沒想到這背后竟然還有如此可怕的真相。
章文軒的眼眸閃爍不定,他也是不得已的。
當年表妹滿門獲罪,他若是就這么棄了與她的感情,那便是薄情薄義之人。他是章家嗣子,是章家未來的繼承人,家族與責任也不允許他放肆胡來,他想要兩全,唯一的辦法就是如此。
自他娶了戚氏后,他也不曾薄待過她,十幾年來對她敬重如一日,托附中饋,就連表妹也對她恭恭敬敬,從不曾逾矩過。
戚氏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閉了閉眼,很快又冷靜了下來,“你我之間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算計,十幾年了,我也受夠了?!彼捻佑暮谏铄?,仿佛要把人吸進去似的,“和離或者義絕,你選一個吧?”
戚氏不是笨人,只是性子單純,醉情書畫,而忽略了人心之險惡,但是在她知道自己被下了藥后,前因后果,其實一想就明白了。
“若云……”章文軒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不明白戚氏為何非要堅持和離,“我們這些年不是過得很好嗎?!”
沒錯,他們一家人一直過得很好,夫妻相敬如賓,父慈子孝,這樣不好嗎?!
“好的是你,不是我?!逼菔系恼Z調(diào)還是不疾不徐,卻犀利無比,“我無子,你與田氏的孩子就能記在我的名下,將來承了家主。你這一輩子是如意了,可我卻不過是一件你穿在外面的‘錦衣’,為的是成全你和田氏的情投意合,百年恩愛。”
“我本來還覺得,雖然我無子,但你只有一妾,不似其他男子般坐擁三妻四妾,也算上得是一個翩翩君子,沒想到金玉其外……”
戚氏沒有把最后的“敗絮其中”說出口,但是在場的人都明白她未盡之。
“沙沙沙……”
戚氏話落后,四周一片寂靜,只剩下那風吹竹葉的沙沙聲縈繞四周,似乎人的竊竊低語聲一般。
章文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他這半輩子還不曾這樣狼狽尷尬過,覺得戚氏和端木緋的目光如刀般銳利刺人。
章文軒雙手在體側(cè)緊緊地握成了拳頭,硬聲道:“若云,無論是和離還是義絕,我都不會答應的?!鳖D了頓后看,他繼續(xù)道,“我們十幾年夫妻,幾個孩子都是你親手養(yǎng)大的,俗話說,‘生恩沒有養(yǎng)恩大’,他們與你生的又有什么區(qū)別?!”
“若云,你是孩子們名正順的娘,以后,孩子們也會孝敬你的,我們?nèi)缫郧耙粯拥倪^日子,相敬如賓,有什么不好的!”
有的話說多了連自己都信了,章文軒越說越覺得自己說得沒錯,自古以來,多的是嫡母與庶出子女母慈子孝的故事。
“……”端木緋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難以置信這個人怎么能理直氣壯地說得出這樣的話。這章家的教養(yǎng)絕對有問題??!
“若云,豫哥兒,鎮(zhèn)哥兒,菱姐兒,芙姐兒這四個孩子都是你的孩子,十幾年的母子之情,難道你忍心拋下這一切?”章文軒試圖動之以情。
是的,他的孩子不就是戚氏的孩子嗎?!
他們一家人明明可以過得和和樂樂,為何戚氏非要破壞這一切?!
戚氏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覺得話不投機半句多,再也不想與他多說什么,只給了三個字:“當不起?!?
跟著,她對著一旁的王嬤嬤吩咐道:“送客。”
王嬤嬤和雨薇聽了這么多不該聽的事早就驚得幾乎無法思考了,心里有一種世界仿佛被顛覆的感覺。王嬤嬤急忙上前,對著章文軒不客氣地說道:“老爺,您還是請回吧?!?
王嬤嬤的聲音充滿了對章文軒的不滿以及對戚氏的心疼。
“我不走!”章文軒道。
戚氏已經(jīng)懶得理會章文軒了,轉(zhuǎn)頭去收拾起案上的畫。
“若云,你別犯傻了……”章文軒略顯激動地拔高了嗓門,上前了一步,想伸手抓住戚氏的胳膊。
他真不明白戚氏怎么突然就變了一個人,她不是一向豁達,一向通情達理嗎,這么多年來,她沒有孩子在章家不也過得好好的嗎?
章文軒情緒激動,完全沒注意到他寬大的袖口掃過了一旁的茶盅,茶盅往前傾瀉而去……
眼看著里面的普洱茶要灑在畫上,端木緋驚了,低呼道:“小心畫!”
端木緋朝那個茶盅飛撲過去,試圖端住它,然而,她這一叫,驚得章文軒下意識地回頭,手肘往后撞了過去,正好撞在了端木緋的右臂上。
端木緋悶哼了一聲,一個踉蹌,失去了平衡,在碧蟬的驚呼聲中摔在了地上。
“咚!”
與此同時,那個茶盅已經(jīng)倒在案上,其中那紅色的茶水嘩地傾瀉于畫紙上,茶水在宣紙上急速地蔓延開去,紙上的墨色更是隨著那熱燙的茶水暈染開去……
畫毀了。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戚氏根本來不及反應,直愣愣地看著那幅《飛瀑圖》就這么毀于一旦。
章文軒也驚到了。
他和戚氏曾一起在宣國公府賞過這幅畫,也知道這是楚家大姑娘的遺作,四大世家百余年來素來同氣連枝,彼此聯(lián)姻,交情甚好,他自然知道宣國公多么疼惜這位早逝的大姑娘,現(xiàn)在畫毀了,他要怎么向宣國公交代?!
章文軒的面色變了好幾變,下意識地看端木緋,脫口說:“端木四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彼轮夥置魇钦f是端木緋毀了這幅《飛瀑圖》
戚氏震驚地看著章文軒,只覺得對方在短短的幾日內(nèi)一次次地讓她大開眼界,讓她意識到哪怕是夫妻同床共枕十幾年,她也從未認識過眼前這個男子。是了,無恥之人又怎么會有底線!
端木緋在碧蟬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她氣笑了,直接拔高嗓門吩咐道:“來人,把這人趕出去!”她清脆的聲音鏗鏘有力。
有道是:不與小人論長短。
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