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花費(fèi)了近半個時辰,那隆隆的步履聲才漸漸地遠(yuǎn)去,很快連那象征著天子的明黃色旌旗也看不到了。
周遭的百姓有些意猶未盡,還在彼此交頭接耳地說著剛才的盛況,說燈會,說百戲,說煙火,說皇帝,一個個繪聲繪色。
天色不早了,人潮開始朝京城的各個方向四散而去,四周也隨之清冷了不少,連街上的那些攤位也開始陸續(xù)地收攤打烊。
端木緋四人也隨著人流離開了,封炎和李廷攸親自把姐妹倆送回了端木府,跟著,封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鐺!鐺!鐺!”
三更天的鑼聲自府外傳來,在寂靜的夜晚,鑼聲如雷般響亮,而端木府中還是一片燈火通明……
端木緋很少這么晚還沒睡,她打著哈欠洗漱,又打著哈欠擦頭發(fā),耳邊聽碧蟬笑嘻嘻地說著八卦趣事:“姑娘,老太爺、太夫人他們半個時辰前也回來了,老太爺去了永禧堂,似乎和太夫人吵起來了?!?
端木緋登時精神一振,看著倒映在銅鏡里的碧蟬,瞌睡蟲一下子被好奇心壓了下去。
碧蟬繼續(xù)說道:“永禧堂的下人都被趕到了屋外,不過大伙兒都聽到他們吵了快一炷香的功夫,老太爺從永禧堂出來后,就氣沖沖地去了外書房,后來太夫人在屋里似乎砸了不少東西……”
端木緋聽得津津有味,還記得分出一半思緒嘆息自己真是被涵星帶壞了,明明以前自己沒這么愛看熱鬧的……
剛剛沐浴完的端木紜進(jìn)來了,溫和地叮嚀道:“蓁蓁,天色不早了,早點(diǎn)睡吧?!?
端木緋乖巧地應(yīng)了一聲,又撒嬌道:“姐姐陪我一起睡!”
端木紜心里覺得受用極了,吩咐丫鬟給她鋪被、燒手爐。
姐妹倆躺下后,在彼此的氣息中,幾乎是合眼就陷入了安眠中,一夜無夢。
夜色越來越深,周圍越來越靜,萬籟俱寂……
元宵節(jié)的結(jié)束也代表著春節(jié)徹底地結(jié)束了。
京中上下都從節(jié)日的熱鬧中回歸到平日里的忙碌中。
正月十六,端木朝在府中擺了酒席,又請了一些同僚好友來府中,熱熱鬧鬧了一番,正式把莫氏抬為了平妻,至于小賀氏自從大年初一后,已經(jīng)“病”了半個月了,一直臥床不起。
第二天一早,端木珩親自來了湛清院,說是他已經(jīng)把母親小賀氏“漏了”的東西清點(diǎn)好了,讓姐妹倆去一趟瓊?cè)A院。
端木紜和端木緋就一起隨端木珩去了瓊?cè)A院,姐妹倆沒見著小賀氏,在堂屋候著她們的是莫氏。
莫氏吩咐下人又是上茶,又是上點(diǎn)心,像二房的當(dāng)家主母一樣招呼姐妹倆,直到管事嬤嬤來稟了一聲,端木珩才又帶著姐妹倆去了院子西北角的一間庫房。
這間庫房是端木珩這些天匆匆整理出來的。
本來端木憲是讓端木珩年后再理,但是端木珩從正月初一就開始忙了,對著端木憲給的“失物”單子,又比對了小賀氏私庫的賬冊,從數(shù)以千計的東西中,把那些改了名稱的物件一件件地圈出,再去庫房里翻找出來。
其中那些損壞的物件以及被變賣的物件,他又從小賀氏的私庫里選了幾件等值的補(bǔ)上,一直忙到了前兩天才堪堪理好。他又特意等莫氏抬了平妻,再把姐妹倆叫來,免得在瓊?cè)A院沒人招呼她們。
這間庫房里放的都是些古董字畫、家具擺設(shè)、首飾玉器等等的名貴物品,比如吳道子的字畫、紫檀木象牙雕牡丹插屏、掐絲琺瑯纏枝蓮紋象耳爐、銅琺瑯嵌青玉的花籃……加起來的價值估計得有萬余兩!
便是端木珩從前對這些金銀俗物的價值一竅不通,經(jīng)過這半個月,他現(xiàn)在也知道得清楚明白了,對于母親竟然昧下兩位妹妹這么多東西,實(shí)在是慚愧至極。
“……這是我重新整理的賬冊?!倍四剧裆裆珡?fù)雜地把手里的賬冊交給了端木紜,幾乎無法直視她們。
姐妹倆都相信端木珩,只隨意地掃視了庫房一眼,就接下了那本賬冊。
端木珩微微地嘆了口氣,愧疚地又道:“我查了三遍,其中有四五樣恐怕已經(jīng)被變賣了,也一時找不到替代的物件,這事我會與父親、祖父說一聲,怎么也不能……”
說話間,后方傳來一陣喧嘩聲,似有仆婦在說著“二夫人”、“莫要”之類的話,端木珩微微蹙眉,跟著就聽到小賀氏略顯尖銳的聲音傳來:“給我讓開!”
裹著一件鐵銹色披風(fēng)的小賀氏很快就昂首闊步地來了,“病了”半個月的她看來雖然眉帶郁結(jié),卻是精神奕奕。
端木珩、端木紜和端木緋三人都朝小賀氏望去,看著她不顧一個丫鬟的阻攔氣沖沖地漸漸走近,身后還跟著一個管事嬤嬤。
“母親?!?
“二嬸母。”
三人給小賀氏行了禮,小賀氏看也不看姐妹倆,對著端木珩就是一陣責(zé)罵,“珩哥兒,你自小讀了這么多書,就是這樣讀的嗎?!來了瓊?cè)A院,不來給我請安、侍疾,卻跑到這里來是何道理!”
她這一番話分明就是指桑罵槐,也是在斥姐妹倆無禮,不去給她請安。
端木珩眉宇緊鎖,看著小賀氏的目光中混雜著失望、無奈、不以為然等等的復(fù)雜情緒。
端木紜和端木緋當(dāng)然聽明白了,端木紜燦然一笑,朝賀氏走近了半步,端木紜身量高挑,比尋常的男子還要高一些,比之小賀氏高出了大半個頭,當(dāng)她走近時,就給小賀氏一種無形的壓力。
端木紜正要開口,就聽端木珩平朗的聲音自左手邊傳來:“母親,您是不是至今還覺得您自己沒錯,覺得自己占了長嫂的嫁妝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
端木珩的眼眸清澈如水,明凈如鏡,仿佛能倒映出人世間一切的罪惡與污穢。
“……”小賀氏登時覺得被兒子在臉上打了一巴掌,既羞又惱。
宋嬤嬤急忙為小賀氏辯護(hù)道:“大少爺,您怎么可以這么說二夫人,二夫人所做的一切還不是都是為了您、二姑娘和五少爺?!鳖D了一下后,宋嬤嬤用帶著責(zé)難的口吻又道,“恕奴婢倚老賣老多說一句,大少爺,子不母過?!?
小賀氏聽著眼眶微紅,覺得宋嬤嬤這番話真是說到了她心坎里。
是啊,別人可以說她不是,他端木珩不可以!
她所做的一切還不是為了幾個子女,為了他們二房,可是現(xiàn)在呢,她得了什么?!
他們一個個都避她唯恐不及!一個個都以她為恥!
“是啊,子不母過。”端木珩哂笑一聲,徐徐又道,“讀書為明理,明理為修身,母親您既然覺得占了長嫂的嫁妝沒錯,我也無顏再論什么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有道是:‘母債子償’,明天我就去國子監(jiān)退學(xué),以后也不考什么科舉了。”
話落之后,四周一片寂靜,小賀氏和宋嬤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皆是倒抽了一口氣。
端木緋與端木紜下意識地彼此互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復(fù)雜。她們倆也知道端木珩的性子,向來說話算話。他一旦這么說了,就真的能從此不再讀書,不再科舉。
“珩哥兒,你胡說什么?!”小賀氏拔高嗓門道,雙目瞠大,心頭仿佛被倒了一桶冰水般,渾身發(fā)涼。
知子莫若母,她這個兒子自小就一板一眼,說一不二,那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性子,他要是說出口了,就敢做!
他們這種人家,科舉便代表著未來的前途,兒子三歲識字,五歲誦詩,十歲寫詩,現(xiàn)在十五歲已經(jīng)讀完了三書五經(jīng),這么多年來,埋頭苦讀,寒暑不歇,家里人從來不用為他讀書操心,還需要勸著他莫要太苦,累壞了身子……
她的兒子做什么都按部就班,十三歲就已經(jīng)是少年秀才,打算來年就下場考舉人……他怎么能在這個時候這么輕描淡寫地說要放棄呢?!
想著,小賀氏如篩糠一般簌簌發(fā)起抖來,身子搖搖欲墜,眼眶里含滿了淚水。
宋嬤嬤急忙扶住了小賀氏,瞪著端木緋與端木紜怒道:“大姑娘和四姑娘莫非是要逼著大少爺前途盡毀才甘心嗎?!虧大少爺對你們這么好……”
“夠了!”端木珩冷聲打斷了宋嬤嬤,看著宋嬤嬤眼里充滿了嫌惡,跟著又對小賀氏道,“母親,沒有人逼我……”
小賀氏閉了閉眼,怎么沒有人逼他,是她這個做娘的在逼他呢!
她瞬間就像是一個被戳破的皮球般,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下去。
兒女就是前世的債。
小賀氏拿著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忍著心中的屈辱與劇痛道:“珩哥兒,你別跟娘賭氣。都是娘的錯!娘認(rèn)錯!娘……娘……”
看著端木珩那堅定的眼神,小賀氏發(fā)白的嘴唇微微顫抖了兩下,終于咬了咬牙,對端木紜和端木緋道:“紜姐兒,緋姐兒,是二嬸母不好,二嬸母知錯了!”
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也完全超出了端木紜的預(yù)料,有些復(fù)雜地瞥了端木珩一眼,心中充滿了慨嘆。
她不想理會小賀氏,也明白小賀氏不是誠心認(rèn)錯,但是她要接受端木珩的好意,便客套地應(yīng)付了一句道:“二嬸母,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小賀氏也知道她和長房之間不過都是表面功夫,急切地看向了端木珩,喊道:“珩哥兒,這樣總可以了吧?”
端木珩卻還是面無表情,又道:“母親,您犯了錯……”
小賀氏已經(jīng)知道他的意思了,咬牙接口道:“犯了錯,自該受罰。我在家閉門三月……”
見端木珩一直不說話,小賀氏只得討價還價,又加上了“吃齋念佛”、“罰抄佛經(jīng)”、“賠償已經(jīng)變賣的幾件古董”,這才換得端木珩松了口。
跟著,宋嬤嬤就扶著小賀氏蹣跚地走了,小賀氏那疲憊的背影看著似乎陡然間蒼老了好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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