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端木紜感慨地嘆道:“蓁蓁,督主的性子真好,遇到這樣的腌臜事,也泰然處之,榮辱不驚?!?
端木紜不由想起錦繡布莊以及昨晚在沁香園門口的一幕幕,心里覺得東廠的人明明都講理得很,也不知道為何外面會把東廠傳得如此兇惡。
果然啊,這人云亦云真是要不得!
端木緋聞,腳下差點(diǎn)就一個趔趄,眼神古怪地看了端木紜一眼,欲又止,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封炎在后方目送著姐妹倆回了席宴,嘴角也勾起了一個淺淺的笑。
等這一日宴席早早散了,端木緋依然好命地睡到了自然醒,醒了就和端木紜商量起今天該去哪里玩好。
她們倆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碧蟬就來稟說,魏姑娘來了。
端木緋便讓碧蟬把人領(lǐng)來了東次間。
魏姑娘穿了一身水綠色繡梅蘭竹的襦裙,梳了一個溫婉的彎月髻,整個人看來還是一副溫柔軟和的模樣。
來的不僅是她,還有她的琴。
“端木大姑娘,端木四姑娘,叨擾了?!蔽汗媚锟羁钭叩浇埃瑑?yōu)雅地對著二人福了福。
端木緋笑瞇瞇地招呼魏姑娘坐了下來,三人坐下寒暄了一番后,魏姑娘就靦腆地笑道:“端木四姑娘,昨日你指點(diǎn)了我一番后,我回去又彈了幾遍《霓裳羽衣曲》,結(jié)尾處果然順暢了許多……”
魏姑娘一臉佩服地看著端木緋,覺得她年紀(jì)雖小,但是琴藝真是超凡,對方只是稍微一點(diǎn)撥,就讓她受益匪淺。
“我今日特意帶了琴來,想彈一曲給姑娘聽聽,請姑娘再指點(diǎn)我?guī)拙洹彼行┎缓靡馑嫉卣f道。
“魏姑娘客氣了?!倍四揪p俏皮地對著她眨了眨眼,“那我就洗耳恭聽了。”
兩個丫鬟很快就在窗邊擺好了琴案,點(diǎn)起熏香。
魏姑娘靜靜地坐在了琴案后,當(dāng)她雙手置于琴上時,整個人的氣質(zhì)就發(fā)生了一種天翻地覆的改變,原本神情中的那一絲怯懦不安一下子消失殆盡,只余下了一種似水的溫柔與恬靜。
在那熏香與茶香之間,悠揚(yáng)的琴聲在少女纖細(xì)的指尖下倏然響起,清澈,夢幻,空靈,清雅……讓人仿佛隨著那連綿的琴聲來到了天宮。
魏姑娘的琴藝十分嫻熟出眾,然而端木緋卻是皺了皺眉,眼尖地看到魏姑娘抬手的同時,那寬大的衣袖下露出一段布滿青紫淤痕的手腕。
端木紜也看到了,姐妹倆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眼神微凝。
雖然端木緋和端木紜并非醫(yī)者,卻也能判斷出這些淤痕絕非碰撞產(chǎn)生,更像是被掐出來的痕跡。
須臾,琴聲便在一聲悠長的嘆息中漸漸壓低,然后歸于平靜。
魏姑娘長舒一口氣,正要收回琴上的雙手,突然注意到自己右腕上的一道近乎墨紫的淤青露在了袖口外。
她身子一顫,直覺地拉了拉袖口,擋住了那道淤青,跟著有些緊張地看向了端木紜和端木緋。
迎上姐妹倆那幽深復(fù)雜的眼眸,魏姑娘就知道她們看到了,下意識地咬了咬下唇,眸光閃爍。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端木緋沒多問,只是吩咐綠蘿去拿藥酒,嘴上含笑道:“魏姑娘,彈琴傷手,我這藥酒是我根據(jù)一本藥經(jīng)記載的方子調(diào)配的,可以保養(yǎng)手指、手腕,姑娘可以拿一罐回去試試?!?
魏姑娘聞,眼眶微紅,目露感激地看著端木緋,起身福了福,“多謝端木四姑娘。”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端木緋微微一笑,若無其事地又道:“魏姑娘,你剛才這一曲《霓裳羽衣曲》已經(jīng)頗為嫻熟,只是曲調(diào)高潮處,你心有旁騖,才自覺力有不逮……”
魏姑娘怔了怔,似是若有所思,半垂下眼瞼,露出沉吟之色。
屋子里也隨之沉靜下來,端木緋慢悠悠地飲著茶。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打簾聲響起,碧蟬快步走了進(jìn)來,面色有些凝重,看得端木緋心里咯噔一下。
“姑娘,”碧蟬急忙湊到端木緋的耳邊,用只有她們主仆能聽到的聲音低聲稟道,“大公主殿下那邊剛剛有些亂,奴婢不小心聽到了幾句,像是殿下的哮喘癥犯了,有宮女急急地回來拿藥……”
端木緋不禁眉宇緊鎖,她知道舞陽有哮喘癥,但是不算嚴(yán)重,只是對梔子花的花粉比較敏感,怎么會突然發(fā)作了呢?!
見端木緋神色不對,魏姑娘立刻識趣地說道:“端木四姑娘,剛才聽你一席話,我真是茅塞頓開,等我回去再仔細(xì)揣摩一番,下次再來請姑娘指點(diǎn)……”
端木緋心下焦急,自然也就沒留魏姑娘,吩咐剛?cè)硭幘频木G蘿送走了魏姑娘,之后,就憂心忡忡地與端木紜說了舞陽哮喘發(fā)作的事。
“姐姐,我有些擔(dān)心舞陽姐姐,我想去朝陽閣看看她?!睊佅逻@句后,端木緋就匆匆地往皇后的朝陽閣去了。
朝陽閣里早就亂成了一鍋粥,上上下下亂成了一團(tuán)。
這要是別人在這個時候來,早就被皇后給打發(fā)了,皇后知道端木緋與舞陽親近,遲疑之后,還是讓人把端木緋給迎進(jìn)了西北角的一間寢室中。
屋子里的空氣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里面的宮人一個個都是噤若寒蟬,面如土色。
舞陽正雙眼緊閉地躺在榻上,一頭濃密的烏發(fā)凌亂地散在瓷枕上,她似乎正在昏迷中,臉色煞白,嘴唇發(fā)紫,呼吸急促。
“呼呼呼……”
隨著那濃重的呼吸聲,她的身子微微抽搐著,額邊頰畔大汗淋漓……看來與平日里那神采飛揚(yáng)、開朗健談的模樣判若兩人。
一位發(fā)須花白的太醫(yī)守在榻邊,一邊給舞陽探著脈,一邊不時以袖口擦著額頭的冷汗,誠惶誠恐。
一旁的皇后早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眸中一片通紅,淚光閃爍,渾身如同那風(fēng)雨中的枯葉般顫抖不已,神色中溢滿了哀傷,擔(dān)憂,心痛,以及濃濃的恐懼。
舞陽是皇后唯一的女兒,也是皇后的命根子。
“皇后娘娘。”端木緋在一個宮女的引領(lǐng)下,快步走到皇后跟前,屈膝行了禮,那雙烏黑清澈的大眼中一片凝重之色。
皇后隨意地?fù)]了揮手,示意她免禮。
此刻皇后已經(jīng)無力與端木緋寒暄,拿著一方帕子擦著眼角的淚水,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端木緋低聲問金嬤嬤道:“金嬤嬤,舞陽姐姐她……現(xiàn)在怎么樣?”
金嬤嬤也是眼睛通紅,她是皇后的乳娘,自小奶著皇后長大,看她嫁人,看她成為高高在上的皇后,看她誕下舞陽,看她這些年來在后宮中忍氣吞聲……可以說,在這偌大的后宮中,最知皇后不易的人就是金嬤嬤,最心疼皇后和舞陽的人也是金嬤嬤。
金嬤嬤抹了抹眼角的淚花,用微微哽咽的聲音道:“一刻鐘前,已經(jīng)讓殿下用了藥,但殿下還是沒有好轉(zhuǎn)……”
端木緋看著榻上虛弱的舞陽,覺得心口仿佛被什么東西揪住般,心痛難當(dāng)。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地冷靜下來,又道:“金嬤嬤,敢問舞陽姐姐用的是什么藥?”
金嬤嬤猶豫了一下,想想這也沒什么不好說的,就答道:“這藥是十年前,太醫(yī)院的王老太醫(yī)開的方子,由生山藥、于術(shù)、廣陳皮、牛蒡子、生杭芍、玄參……制成的藥丸。殿下小時候哮喘癥第一次發(fā)作時,服用的就是這個藥丸。這些年來,皇后娘娘一直讓人備著這個藥……”
王老太醫(yī)擅治風(fēng)寒、哮喘癥等,可是這位老太醫(yī)早就在五年前故去了。
“殿下!”
這時,一個宮女緊張地朝舞陽驚呼了一聲,面色驚恐,四周的其他人急忙朝床榻圍了過去。
只見床榻上的舞陽呼吸由急促轉(zhuǎn)為微弱,就像是被人捏緊了喉嚨般,氣若游絲,額頭是大滴大滴的冷汗,那蒼白得沒有一點(diǎn)血的小臉上透著一絲灰敗的青色,死氣沉沉,仿佛下一瞬,她的呼吸就會停止似的……
“舞陽!舞陽,你別嚇母后啊……”皇后激動地抓著舞陽的小手,聲音微微哽咽,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地自眼角滑落。
皇后用命令的口吻對一旁的太醫(yī)道:“李太醫(yī),快!你快救救大公主?!?
李太醫(yī)早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對著皇后俯首作揖道:“皇后娘娘,大公主殿下的哮喘癥來勢洶洶,上氣喘逆,少氣不足以息,已經(jīng)……已經(jīng)病入膏肓,微臣實在是束手無策……”
這要是在普通人家,李太醫(yī)恐怕是直接讓他們?nèi)涔撞牧?,可是面對皇后,他也只能盡量語氣委婉。
短短這一句話,李太醫(yī)感覺自己就像是在生死之間走了一回般。哎,這世上最不好做的大夫約莫就是太醫(yī)了!
“你……你說什么?!”皇后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如遭雷擊。
她的女兒還不滿十五歲,還未享受這大好年華,就要這樣離開人世?!
皇后瞬間身子一軟,虛軟地倒了下去。
“皇后娘娘,您要保重鳳體??!”
一旁的宮女和金嬤嬤急忙扶住了皇后,扶著她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又是掐人中,又是把嗅鹽放在皇后鼻下,皇后這才緩過來一些,但是臉色還是慘白如紙,眼神渙散。
端木緋也是驚得瞳孔猛縮,心口一陣鈍痛,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李太醫(yī),”端木緋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正色看著李太醫(yī)問道,“敢問殿下的病情到底如何?”
李太醫(yī)又用袖口擦了擦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解釋道:“殿下對花粉過敏,以致口鼻內(nèi)紅腫,氣道阻塞,邪乘于肺,則肺脹……是以少氣不足以息。若是不能暢通氣道,這樣下去,殿下隨時發(fā)生呼吸驟?!?
說著,李太醫(yī)的聲音也微微發(fā)顫,今日大公主要是薨了,帝后必然震怒,那么自己這太醫(yī)恐怕也會被遷怒。
“李太醫(yī),難道就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救殿下?”端木緋一眨不眨地盯著李太醫(yī)再問,她的一只小手緊緊地攥著體側(cè)的裙裾,仿佛這樣就能給她力量一般。
李太醫(yī)沉重地?fù)u了搖頭,這要是王老太醫(yī)還健在,也許還有一線生機(jī),可是現(xiàn)在,“……殿下怕是過不了半個時辰了。”李太醫(yī)艱難地說道。
“你……你說什么?!”皇后聞,只覺得眼前一黑,又是一陣暈眩猛地傳來,整個人搖搖欲墜。
皇后只覺得渾身發(fā)寒,如墜冰窖,眼前一片晦暗,仿佛她的前方再也沒有了一絲希望……
對皇后而,舞陽是她唯一的慰藉。
如果連舞陽也走了,那么她活在這世上,又還有什么意思呢?!
此時此刻,皇后幾乎是心如死灰,恨不得隨女兒一起離去……
“皇后娘娘,”端木緋沉默了三息后,忽然堅定地出聲道,“可否讓我一試?”
小姑娘的聲音清亮而堅決,在這不大的寢室內(nèi)異常響亮,令得四周為之一靜。
皇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以置信地看向了幾步外的端木緋,脫口問道:“緋兒,你有辦法救舞陽?!”皇后死死地盯著端木緋,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
端木緋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毫不躲避地直視皇后,不緊不慢地說道:“皇后娘娘,既然李太醫(yī)說已經(jīng)沒辦法了,那就容臣女賭一回吧?!?
頓了一下,端木緋的目光又看向了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舞陽,堅定地說道:“我相信舞陽姐姐,以她的毅力,一定能撐下來的。”
楚青辭沒能活過及笄,但是舞陽一定可以!
這一瞬,端木緋的眸子似乎比窗外的燦日還要明亮,讓她的小臉上泛著一種令人幾乎無法直視的光芒。
皇后怔怔地看著她,似乎著了魔般。
“皇后娘娘……”李太醫(yī)幾乎想說端木緋是不是瘋了,她一個不懂醫(yī)術(shù)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辦法救大公主,可是皇后一個抬手打斷了李太醫(yī)。
皇后看著李太醫(yī)的眼神冰冷如刀,面無表情,那冷漠的神色仿佛在說,你既然救不了本宮的女兒,難道還不許別人救?!
李太醫(yī)嚇得瞳孔猛縮,膽戰(zhàn)心驚地低下頭去,感覺背后的衣衫已經(jīng)濕得貼在了皮膚上,渾身又濕又冷,心里覺得皇后現(xiàn)在簡直就是病急亂投醫(yī)。
皇后緊緊地攥著拳頭,她也知道讓端木緋出手是冒險,可是女兒只有不到半個時辰可活了,李太醫(yī)都已經(jīng)判了女兒死刑,自己還能怎么辦,還有別的選擇嗎?!
如果什么也不做,她的女兒就是等死!
一時間,皇后的腦海中如走馬燈一般閃過一幅幅往昔的畫面,女兒出生時嚎啕大哭的模樣,女兒牙牙學(xué)語的模樣,女兒蹣跚學(xué)步時的樣子,女兒漸漸長大了……
皇后深吸一口氣,心中很快就有了決定。
“緋兒?!被屎蠖ǘǖ乜粗四揪p,她知道這個小姑娘很聰慧,她也知道這個小姑娘與她的女兒親如姐妹。
若非端木緋在意舞陽,她又何必趟這趟渾水!
“你來試試吧?!被屎笠а劳饬耍坪跤帽M全身的力氣才說出了這五個字。
金嬤嬤欲又止地皺了皺眉,遲疑道:“皇后娘娘,要不要去請示一下皇上?”
金嬤嬤這一說,皇后的面色瞬間又變了,一手緊緊地握住了一旁的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眸中陰沉得仿佛肆虐起一片風(fēng)暴。
這一刻,皇后的心中充滿了恨意。
舞陽一發(fā)病,皇后就派人去請皇帝過來,連端木緋這個不相干的人也在聽說了消息后立刻就趕了過來,可是皇帝呢?!
皇帝這個父親在哪里?!
怕是在耶律琛那里樂不思蜀,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想著,皇后的神情更為冰冷,也更為堅定。
閉了閉眼后,她的眼神沉淀了下來,看著端木緋又道:“緋兒,舞陽是本宮的女兒,這件事,本宮自己做主,你盡管試!”
皇后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端木緋并不意外,為母則強(qiáng),最疼愛舞陽的人就是皇后,哪怕只有一線生機(jī),皇后也會去嘗試的……只要能救舞陽。
“蘭卉姐姐,勞煩備筆墨。”端木緋急忙對著宮女蘭卉道。
屋子里本來就備著給太醫(yī)用的筆墨,蘭卉立刻就把端木緋領(lǐng)到了窗邊的書案旁,端木緋執(zhí)筆揮毫,在一張絹紙上寫下了一連串的東西——
莨菪葉、熏香爐、香爐蓋大小的石板、炭火……
蘭卉熟練地吹干絹紙上的墨跡后,就拿去讓皇后過目。
皇后飛快地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端木緋要做什么,這個時候,時間緊急,她也來不及細(xì)問了,只是吩咐蘭卉即刻去準(zhǔn)備。
屋子里的宮人們立刻就行動了起來,所幸,端木緋需要的東西都極為常見。
皇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虛弱的舞陽身上,而李太醫(yī)、金嬤嬤以及其他人卻都在看著端木緋,眸中難免就透出懷疑來。
端木緋不過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姑娘,連太醫(yī)都說病危之人,她能救得了嗎?!
在一道道充滿質(zhì)疑的目光中,端木緋面不改色,她知道她一定可以救舞陽的。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