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縣十字街口。
“陳記涮烤”那塊大紅招牌在上午的陽光下格外扎眼。
剛過十一點,門前那口冒著熱氣的大鍋和案板上新卸下來、還帶著血絲的羊腿,就已經開始招攬食客了。
王海柱系著條油膩膩的白圍裙,正吆喝著指揮倆新招來的小工往屋里搬新鮮的蔬菜和凍豆腐。
陳光陽把摩托支在斜對過,踱步過去。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硪魂嚭榱劣謳еc熟悉的咋呼聲:
“來來來!老張,老李,老王!都嘗嘗這個!剛切下來的羊肋扇,肥瘦相間,放鍋里這么一涮,嘿,香掉眉毛!”
陳光陽挑簾子進去,一股混合著羊肉鮮香、炭火氣和濃郁麻醬韭菜花味道的熱浪撲面而來。
店里七八張桌子已經坐了大半,最里頭靠著窗戶那張大圓桌尤為熱鬧。
只見劉鳳虎穿著筆挺的軍裝常服,袖子挽到手肘,正一手捏著酒杯,一手拿著筷子。
唾沫星子橫飛地給同桌三個同樣軍裝筆挺、但年紀看起來比他略大的漢子安利涮羊肉。
“虎哥?”陳光陽有點意外,沒想到在這兒撞上。
“哎呦!光陽!來得正好!”
劉鳳虎一抬眼看見陳光陽,立刻眉開眼笑。
站起來一把就把他拽了過去,“來來來,正好碰上了!給你介紹介紹我這幾個老戰(zhàn)友!這位,張團長!紅星市警備區(qū)的!這位,李參謀!搞后勤的,肥差!這位,老王,王明遠!人家正經是廣城藥材行的少東家,現(xiàn)在也在部隊醫(yī)院掛職呢,這回是來咱們這兒交流學習的!”
陳光陽趕緊笑著打招呼:“張團長,李參謀,王少東家!歡迎!來我這小店兒,蓬蓽生輝?。 ?
張團長五十來歲,臉膛黝黑,一副不茍笑的樣子。
只是對著陳光陽點點頭,眼神打量著這略顯簡陋但煙火氣十足的店堂,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
李參謀倒是笑瞇瞇的,挺富態(tài),扶了扶眼鏡:“陳老板客氣了,聽虎團一路上把你夸得跟朵花兒似的,說你打獵厲害,槍法神,做生意也尿性!這不,非拉我們來嘗嘗這‘頭一份兒’的涮羊肉?!?
王明遠年紀最輕,看著不到四十。
穿著軍裝也掩不住一股子斯文氣,他朝陳光陽溫和地笑了笑:“陳老板,叨擾了?;⒏缈墒前涯愕乃幘埔泊瞪咸炝耍f劉老、旅長他們都搶著喝?!?
“嗨,都是虎哥抬舉!幾位快坐!”
陳光陽招呼著,讓王海柱趕緊添副碗筷,自己也坐了下來,“我這小店兒剛開張,東西都是實在玩意兒,羊肉是現(xiàn)宰的倒嚼羊,蘸料是按老輩兒傳下來的方子調的,圖的就是個新鮮熱乎勁兒!
虎哥,幾位領導,吃好喝好,今天這頓算我的!”
“那不行!到你這兒了,還能讓你破費?”
劉鳳虎大手一揮,“該多少是多少!趕緊的,海柱,再切二斤上腦!整盤毛肚!肥腸也來點!”
銅鍋里的炭火紅彤彤的,湯底翻滾著,冒出咕嘟咕嘟的白氣。
鮮紅的羊肉片下去,滾兩滾就變了色。
劉鳳虎熱情地張羅著,把燙好的肉往戰(zhàn)友碗里夾。
“嘗嘗!嘗嘗!保管跟你們在城里那大館子吃的味兒不一樣!”
張團長夾起一片羊肉,蘸了厚厚一層麻醬韭菜花,放進嘴里。
他嚼了兩下,臉上那點嚴肅化開了一些,點點頭:“嗯,肉是不錯,挺嫩,沒膻味。蘸料也香,是那么回事兒?!?
李參謀吃得眉開眼笑:“哎呦,這口兒地道!麻醬香,韭菜花鮮,辣椒油也夠勁兒!虎團,你這次沒吹牛!”
王明遠吃得比較斯文,但也點頭稱贊:“羊肉品質上乘,涮的火候剛好。
這蘸料……麻醬里是不是還調了點腐乳汁?多了點咸鮮回甘,確實有點門道。”
劉鳳虎得意地咧開大嘴,端起酒杯:“咋樣?我沒糊弄你們吧?來來來,走一個!”
幾杯當?shù)氐母叨葻蹲酉露?,桌上的氣氛更熱絡了。
肉一盤接一盤地涮,話也越說越多。
張團長吃得滿嘴油光,又夾起一片羊尾油放進鍋子,感慨道:“光陽兄弟,你這店,味兒是夠正!羊肉新鮮,蘸料也地道。
不過嘛……”他頓了頓,抹了抹嘴。
“要說這涮羊肉的極致,那還得數(shù)京城‘又一順’的當家?guī)煾?。他調的那碗小料,嘿,那才叫一個絕!能把羊肉的鮮甜完全吊出來,還不壓本味。
還有人家那糖蒜,腌得那叫一個透亮爽脆,酸甜拿捏得恰到好處,解膩提神,一絕!咱這地兒……差點意思,差點意思?!?
李參謀也跟著點頭:“老張說得在理兒。羊肉是好肉,新鮮熱乎勁兒也足,就是這小料、配菜,跟京城老字號比,精細度上還是欠點火候。糖蒜差點意思,咸菜絲也差點。”
劉鳳虎一聽不樂意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嘿!我說老張、老李,你們這是吃著盆里的還惦記著鍋里的?
京城‘又一順’是多大的門臉兒?人家那是幾代人的老字號!光陽這才開張幾天?能做成這樣,夠尿性了!你還想咋地?讓人家給你飛個滿漢全席???”
他嗓門大,這一嚷嚷,半個店堂都聽見了。
后廚通前廳的門簾子邊上,一個清瘦的身影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手里拿著個旱煙袋,正瞇著眼,吧嗒吧嗒地抽著,正是宮長貴宮師傅。
老頭兒那渾濁的眼睛掃過張團長幾人,臉上沒啥表情,嘴角卻幾不可查地往下撇了撇。
陳光陽趕緊打圓場:“虎哥虎哥,別上火!張團長、李參謀也是見多識廣,實話實說。我這小店兒剛起步,能得幾位肯定羊肉新鮮實在,就已經很滿足了。
跟京城老字號比,那肯定有差距,咱慢慢學,慢慢改進!”
王明遠也笑著打圓場:“就是就是,虎哥你這暴脾氣。張哥李哥也沒說不好吃,就是覺得還能更好嘛。
陳老板這店,勝在食材新鮮、氛圍熱鬧,已經很難得了。要我說,這肉涮得,比我在廣城吃過的不少羊肉鍋子都強!”
劉鳳虎哼了一聲,抓起酒杯又悶了一口,顯然還是有點不服氣。
就在這時,站在門簾邊的宮長貴把旱煙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慢悠悠地踱了出來。
他沒看陳光陽,也沒看劉鳳虎,渾濁的目光直接落在張團長和李參謀臉上,聲音不大,帶著點沙啞,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京城‘又一順’的老馬?他調麻醬那套,還是當年在‘東來順’當小工的時候,偷摸著看我們‘紅星’的老師傅學的呢。糖蒜?腌個咸菜還論上‘絕’了?”
這話一出,整個桌都靜了!
張團長和李參謀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個穿著舊布褂子、貌不驚人的清瘦老頭。
劉鳳虎也愣住了,眨巴著眼睛看看宮師傅,又看看戰(zhàn)友。
王明遠則眼睛一亮,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陳光陽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宮老爺子這是被那句“差點意思”給激著了!他趕緊站起來:“宮師傅……”
宮長貴沒理陳光陽,徑直走到他們桌旁,直接伸手從桌上那碗公用的麻醬蘸料碗里,舀了一小勺出來。
然后,在眾人愕然的目光注視下,他走到旁邊一張空桌子旁,拿起桌上備著的鹽罐、糖罐、腐乳汁、蝦油、還有一小碗剛炸好還沒用的辣椒油。
只見他手指翻飛,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
鹽粒、糖霜、腐乳汁的深紅、蝦油的琥珀色、辣椒油的艷紅……
各種調料如同變戲法般精準地落入他剛才舀出的那小勺麻醬里。
他沒用筷子攪,就用那把小勺的勺背,手腕極其靈巧地轉著圈兒,幾下子就把所有的東西混勻了,成了一碗色澤更加溫潤、香氣瞬間變得復合而誘人的新蘸料。
他又走到后廚門口,對里面喊了一嗓子:“海柱!把咱腌那壇子‘三合油’的糖蒜撈幾頭出來!再切一碟‘水晶芥菜絲’!快!”
王海柱在里面響亮地應了一聲:“好嘞!宮師傅!”
宮長貴端著那碗重新調制的蘸料走回來,放到張團長面前。
接著,王海柱小跑著端出來一個白瓷盤。
里面是四頭腌得如同琥珀般晶瑩剔透、飽滿水靈的糖蒜,旁邊配著一小碟切得細如發(fā)絲、根根透亮、拌著幾點香油和芝麻的咸菜絲。
“試試?!睂m長貴把蘸料和小菜往張團長跟前推了推,眼皮都沒抬,又卷起了旱煙。
這架勢,這語,這突如其來的一手“調醬料”的絕活,把一桌人都鎮(zhèn)住了。
張團長看著眼前這碗明顯不同凡響的蘸料和那盤賣相絕佳的糖蒜咸菜絲,喉頭下意識地滾動了一下。
他拿起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夾起一片剛才燙好的、已經晾了會兒的羊肉,小心翼翼地在那碗新蘸料里裹了一圈。
送進口中。
一瞬間,張團長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那味道……麻醬的醇厚香濃絲毫未減,但咸度降了,多了難以喻的鮮甜層次!
腐乳的醬香和蝦油的咸鮮絲絲縷縷地滲入,辣椒油不再是單純的刺激,而是帶著一種焦香的復合辣味,巧妙地烘托著羊肉本身的鮮甜,不僅沒壓住肉味,反而像給這鮮甜鍍上了一層金光!
整個味蕾仿佛被溫柔而霸道地打開了,羊肉的滋味被放大了數(shù)倍,鮮、甜、嫩、香,在口腔里爆炸開來,直沖天靈蓋!
“唔……!”
張團長忍不住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呻吟,都顧不上嚼了,趕緊又夾起一片肉,迫不及待地又裹上蘸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