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來了!”張小鳳一抬頭,瞧見門口抱著膀子的陳光陽,驚喜地叫了一聲。
“不坐了,看你忙得腳不沾地?!标惞怅枖[擺手,“鐵軍和孫野呢?”
“去廣城啦!”
張小鳳一邊給卷毛小伙遞褲子一邊大聲說,“前天下午的火車!鐵軍說了,這回要把廣城那邊的新鮮玩意兒摸個底兒掉,什么電子表、錄音機(jī)、鄧麗君的磁帶,還有更花哨的頭巾、裙子……都尋摸尋摸!
孫野那小子也跟著去了,說認(rèn)路熟門道。鋪?zhàn)泳徒唤o我了!你瞅瞅,還行吧?”她臉上帶著點(diǎn)小得意。
“行!干得不錯!”
陳光陽由衷地贊了一句。李鐵軍這腦子活,膽子大,路子算是走對了。
他目光掃過排隊(duì)的人,落在門口柳條筐里堆著的山野菜和榆黃蘑上,“咱屯子的山貨走得咋樣?”
“可好了!”張小鳳眼睛更亮了,“城里人認(rèn)這個!供銷社的王大姐隔兩天就來收一批,說她們那都不夠賣!回頭我讓鐵軍哥在廣城也打聽打聽,看那邊稀罕不稀罕咱這土疙瘩!”
陳光陽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多說。
雜貨鋪這塊,李鐵軍和張小鳳配合得比他預(yù)想的還好。
他轉(zhuǎn)身然后又拐進(jìn)了旁邊一條稍窄點(diǎn)的街。
“陳記酒坊”的紅漆招牌下,隊(duì)伍排得比雜貨鋪可長多了!
足有二十多號人,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個伸著脖子往里瞅。
濃郁的藥酒香混著一股糧食發(fā)酵的醇厚氣息,隔老遠(yuǎn)就聞得到。
陳光陽把摩托支在斜對面,踱步過去。
透過門窗,只見程大牛逼佝僂著腰,正站在柜臺后頭和沈知川忙活。
老頭兒胡子拉碴,眼珠子通紅,顯然是熬的。
他面前擺著一溜各種規(guī)格的白瓷瓶和粗陶罐,手里拿著個帶細(xì)嘴的竹提子,正小心翼翼地從身后大酒缸里舀出琥珀色的藥酒,往瓶子里灌。
“程老爺子!我的‘龍骨追風(fēng)’打好了沒?都等半晌了!”一個穿著藍(lán)色工裝、臉色黝黑的中年漢子扒著柜臺喊。
“催催催!催命?。』鸷虿坏侥芙o你?!”
程大牛逼頭也不抬,沒好氣地吼了一嗓子,手里的酒提子卻穩(wěn)得很,一滴都沒灑出來。
“下一個!兩瓶‘百歲還陽’!誰要?錢先放這兒!”
柜臺前負(fù)責(zé)收錢的是個臨時找來的半大小子,手忙腳亂地扒拉著算盤和一堆零碎票子。
程大牛逼嘴里還不停指揮著后院:“沈知川!那壇‘五加皮’封瓷實(shí)點(diǎn)!別跑了氣!大龍!小雀兒!別光顧著瞅!幫你程爺爺搬搬空壇子!輕點(diǎn)放!”
后院傳來沈知川悶悶的應(yīng)聲和大龍、小雀兒清脆的“哎!”。
陳光陽看著程大牛逼那忙得腳打后腦勺、胡子都快著火的模樣,還有門口這絡(luò)繹不絕的隊(duì)伍,嘴角微微上揚(yáng)。
藥酒的名聲算是徹底打出去了,供不應(yīng)求是好事,但也得琢磨著招人手、擴(kuò)產(chǎn)量了。
他沒進(jìn)去打擾,程大牛逼這會兒估計(jì)誰跟他說話他都嫌煩。
他繞到酒坊后面,眼前豁然開朗,正是熱氣騰騰、人聲鼎沸的“陳記涮烤”!
大紅招牌在傍晚的余暉下格外醒目。
門口厚重的大案板上,半扇剛宰殺好的肥羊冒著熱氣,王鐵柱正拿著剔骨刀,嫻熟地卸著羊腿肉。
幾個穿白褂子圍裙的年輕服務(wù)員端著堆滿肉片、青菜、豆腐的大簸箕,腳步匆匆地在店堂和廚房之間穿梭。
店堂里更是座無虛席!
十來張方桌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中間是燒著炭火的銅火鍋,旁邊是滋滋作響的鐵板烤盤。
涮肉的鮮香、烤肉的焦香、辣椒孜然的辛香,還有食客們喝酒劃拳的喧鬧聲,混合成一股極具沖擊力的煙火氣。
霸道地宣告著這里的生意有多火爆。
王海柱那壯碩的身影在人群里格外顯眼。
他系著條油漬麻花的圍裙,額頭亮晶晶的全是汗,正端著一大盤烤得油汪汪的羊排給一桌客人送去。
可放下盤子,他臉上卻沒了剛才招呼客人時的熱乎勁兒,眉頭擰成了疙瘩,眼神一個勁兒地往角落里一張靠墻的小桌瞟,腳步也有點(diǎn)踟躕。
陳光陽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那張小桌旁只坐了一個人,是個頭發(fā)花白、身形清瘦的老頭。
老頭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打了補(bǔ)丁的藍(lán)布褂子,腳邊放著一個舊舊的藤條筐。
桌上擺著一個小銅鍋,里面紅油翻滾,旁邊放著幾碟羊肉片、凍豆腐和一小把青菜。
老頭吃得很慢,很仔細(xì),每一筷子肉片在紅油里涮得恰到好處,然后認(rèn)真地裹上一層麻醬料,才送進(jìn)嘴里慢慢咀嚼。
他面前還放著一個空了的二兩裝白酒壺。
王海柱在原地搓了搓手,終于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臉上努力擠出笑容,聲音卻壓得很低,帶著為難:“那個……大爺,您……您吃好了?咱這……該結(jié)賬了?!?
老頭眼皮都沒抬,慢悠悠地夾起一片羊肉放進(jìn)鍋里,好像沒聽見。
王海柱臉更苦了,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
他又靠近一步,聲音稍微大了點(diǎn):“大爺?您看……這羊肉、青菜、鍋底料、還有那壺酒……攏共……”
他手里捏著張油乎乎的小紙條,是賬單。
老頭這次有反應(yīng)了。
他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這才抬起頭。
老頭臉上皺紋深刻,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有神。
他沒看賬單,也沒看王海柱,反而拿起筷子,撥弄了一下自己碗里調(diào)好的麻醬料,微微皺了皺眉,輕輕嘆了口氣:“料是好料,芝麻醬是二道磨的,夠香。
腐乳也地道。就是這韭菜花……差點(diǎn)意思,腌得時候火候急了點(diǎn),鮮氣兒散了,咸味太重,壓了芝麻醬的本味,也奪了肉香。可惜了這現(xiàn)宰的‘倒嚼’羊肉。”
王海柱被他這一番品評說得一愣一愣的,有點(diǎn)懵。
旁邊幾桌有食客聽見動靜,也好奇地看過來。
老頭說完,又拿起那空酒壺晃了晃,咂摸了一下嘴:“酒嘛……湊合?;饸獯罅它c(diǎn),壓藥材的力道是夠了。
就是少了點(diǎn)‘回甘’,喝了喉嚨有點(diǎn)燥。泡酒用的紅花,是去年陳的吧?顏色都暗了?!?
這下王海柱徹底傻眼了。這老頭……看著窮嗖嗖的,說話咋這么在行?句句戳在他這飯店的“軟肋”上!他一時竟忘了催賬的事,下意識地問了句。
“那……那大爺您說,這料該咋調(diào)?酒該咋弄?”
老頭瞥了他一眼,沒直接回答,自顧自地又夾了片羊肉涮上,然后慢悠悠地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土布煙口袋,捏了一小撮煙絲,卷了起來。
王海柱杵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收錢?人家還沒吃完,而且這話頭被老頭帶偏了。
不收?這都吃半天喝完了,明顯是沒打算給錢??!
他急得直撓頭,這霸王餐吃的,還讓他挑不出理兒來!
老頭這做派,又不像存心耍無賴的混子。
就在這時,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柱子,忙你的去,這桌我來。”
王海柱猛地回頭,看到陳光陽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后,正抱著膀子,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那個慢條斯理卷旱煙的老頭。
王海柱如蒙大赦,趕緊應(yīng)了聲:“哎!光陽哥!”逃也似的溜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陳光陽沒立刻上前,他站在幾步開外,目光銳利地掃過老頭那雙布滿老繭但指節(jié)異常靈活的手。
掃過他涮肉時那份專注和行云流水的動作,再回味他剛才那幾句一針見血、直指要害的評點(diǎn)。
一個塵封的記憶碎片猛地在他腦海中閃過,如同擦亮的火柴!
上輩子……紅星市后來那家名震東北、專做官府菜和地道關(guān)東風(fēng)味的“德膳樓”!
據(jù)說掌勺的祖師爺,是個姓宮的老爺子,脾氣古怪,手藝卻通神,尤其是一手調(diào)醬料和泡藥膳酒的絕活……據(jù)說老家就是東風(fēng)縣的!
眼前這清瘦老頭,那眼神,那氣度,還有對味道那股子挑剔到骨子里的勁兒……
陳光陽心頭一跳!
難道就要踏破鐵鞋無覓處!
這哪是吃霸王餐的老賴?
這分明是尊落在自家小廟里的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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