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陽算了一下。
到如今,紅星市內的幾個副市長,他都算是有過關系了。
主管貿易和供銷方面的趙衛(wèi)東、自己救過他老爺子的命,對自己沒的說。
主管經濟和交通方面的秦正,自己救了他兒子,對自己態(tài)度也顯然可見。
對國安方面負責的陳副市長,因為自己抓敵特,從而對自己印象良好。
警備區(qū)的老首長,也是軍區(qū)副市長葉正山,特別喜歡自己射擊本領。
再加上今天這專管紀律的劉正聲……
不知不覺之中,陳光陽好像就站到了一個很奇妙的高度上。
眨眼就是十天過去。
田福剛直接落馬,連同他的一大票手下。
在各方勢力的推波助瀾下,夏紅軍成為了東風縣縣委書記和代縣長。
陳光陽也被評為了市級模范人物,一時間風頭無量。
可陳光陽卻是毫不在乎。
因為這時候,靠山屯的第一批蔬菜開始采摘了!
媳婦這時候已經接近六個月了,但還在大棚第一現場。
王大拐也深呼吸。
事實上,不光是他們倆。
整個靠山屯,誰心里面全都惦記一回事兒一樣。
但,最緊張的還是媳婦。
她是解放公社的副主任,靠山屯大隊的生產隊隊長。
開春那時候蔬菜大棚靠山屯每戶出了一百塊錢,如今到了收獲的時候,誰能不緊張?
但媳婦的小臉還是在跟著村里面的其他人在商量。
“第二茬的蔬菜準備好了么,然后秋天來了,保暖措施注意了么?”
陳光陽看著媳婦的小模樣,也吐出了一口氣。
秋風卷著金黃的落葉,在靠山屯村口的土路上打著旋兒。
早晚的涼意已經很明顯,白霜悄悄爬上了田埂枯草,預示著霜凍的威脅。
然而,屯子后山坳那十五畝被厚實塑料布嚴密包裹的長條形大棚里,卻是一片與凋零秋色截然相反的、蓬勃到幾乎要頂破棚頂的春意。
墨綠油亮的黃瓜頂著嫩黃的小花,一串串緊挨著從藤蔓上垂掛下來。
西紅柿青紅相間,沉甸挻地壓彎了支架。
芹菜挺拔翠綠,散發(fā)濃烈清香;菠菜、小白菜擠擠挨挨,嫩得能掐出水。
塑料棚內水汽氤氳,棚頂凝結著細密的水珠,泥土與新鮮蔬菜的獨特氣息混合著,醞釀著一場屬于靠山屯人搶抓秋尾商機的盛大豐收。
“二埋汰,黃瓜摘夠筐了就先搬出去,輕拿輕放!這品相,賣的就是個水靈勁兒!”
她的聲音不大,卻條理分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干練。
“老蔫嬸子,您帶幾個人把那壟紅得透亮的西紅柿摘了,揀硬的,路上不磕碰!三狗子,你和栓柱幾個去收芹菜菠菜,根上的泥巴抖摟干凈!”
這大棚,是丈夫陳光陽的主意。
是她頂著壓力、帶著鄉(xiāng)親們一磚一瓦、一膜一草苫子蓋起來的,更是靠山屯改變窮山溝命運的希望。
陳光陽被評為“市級模范人物”的熱乎勁兒還在。
但此刻他全部的心神,都系在眼前這片實實在在的“金菜”上。
夏紅軍成為縣委書記兼代縣長帶來的新風,讓供銷社這條路子走得更順了些。
看著媳婦挺著大肚子忙碌的身影,他眼底閃過一絲心疼,但更多的是驕傲和期待。
“光陽哥,你看這黃瓜,水靈得跟剛下過露水似的!”
二埋汰吭哧吭哧地扛著一筐頂花帶刺的黃瓜出來,咧著大嘴笑,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
“咱這大棚,趕在這季節(jié)上還有這么好的菜,指定賣上好價錢!”
三狗子也湊過來,手里攥著兩個紅彤彤、硬邦邦的西紅柿:“可不咋地!陽哥,供銷社這會兒的蔫巴西紅柿都賣七八分了,咱這個又紅又硬實,一毛錢一斤我看都有人搶!”
陳光陽微微一笑,接過三狗子遞來的西紅柿掂了掂,沉穩(wěn)地說:“急啥?貨好,自然有識貨的。先都給我收拾利索嘍,別糟蹋了好東西。價錢……按之前和縣供銷社老馬談的議價來,咱們靠的是品質搶秋尾的行情。”
采摘、分揀、裝筐,足足忙活了兩天一宿。
十五畝大棚,第一茬集中采摘的蔬菜足足裝滿了六個借來的拖拉機。
鮮嫩欲滴的黃瓜、西紅柿、芹菜、菠菜、小白菜,一筐筐碼放得整整齊齊,蓋著厚厚的草簾子防塵保溫。
出發(fā)這天凌晨,天還漆黑,靠山屯卻燈火通明。
幾乎所有沒出工的社員都自發(fā)聚集到了村口。
滿載著“金菜”的拖拉機引擎轟鳴,車燈劃破秋夜的涼意。
沈知霜裹著大圍巾,攏了攏衣襟,對著車上的人清晰有力地叮囑:“二埋汰,三狗子,路上穩(wěn)當點!跟緊點!老馬主任那頭都聯系好了,咱這菜水靈,搶在秋菜收尾前上市,正是好時候!直接進倉庫,過秤的時候都盯緊秤桿子!”
“放心吧嫂子!”二埋汰坐在第一輛車的副駕上,用力拍著胸脯。
“咱這大棚菜,品相頂呱呱,供銷社指定認!少一根毛,我二埋汰提頭來見!”三狗子和其他幾個押車的精壯小伙也紛紛應和。
陳光陽對開車的本村司機低聲叮囑了幾句安全事項,最后拍了拍肩膀:“去吧?!?
拖拉機緩緩啟動,碾過鋪滿落葉的村口土路,漸漸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留下滿屯子的人,心都跟著那拖拉機飛走了。
沈知霜呼出一口白氣,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轉身對眾人說:“都回去歇著吧,沒那么快回來。該喂牲口的喂牲口,該拾掇大棚的拾掇大棚,第二茬苗子還等著防霜呢!”
話雖如此,可這一天,靠山屯幾乎沒人能真正靜下心來。
男人們蹲在墻根吧嗒著旱煙,眼睛時不時瞟向村口的路。
女人們一邊納鞋底做家務,一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話題繞不開那幾車菜能賣多少錢:
“……你說那水黃瓜,供銷社這會兒的蔫巴瓜也就賣五六分,咱大棚的這么新鮮,能賣八分不?”
“八分我看行!露天的都快罷園了,哪有咱這個水靈勁兒?城里人講究的肯定愿意多花一兩分!”
“西紅柿也是,露天的都軟趴趴帶疤了,咱這個又紅又硬實,一毛錢一斤我看都有人搶!”
“知霜隊長帶著咱弄這大棚是真能耐,搶了個早秋的好價錢!光陽有福氣??!”
陳光陽也沒閑著。
他帶著王大拐和老會計,把大隊那間破舊的辦公室收拾出來,把唯一一臺還算能用的手搖電話機搬到最顯眼的位置,又讓老會計把算盤、賬本都準備好。
還特意點了一盞平時舍不得用的煤油罩子燈,把屋里照得通亮。
整個屯子,像一張拉滿的弓,都在等待那一聲清脆的回響。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
日頭從東邊爬到頭頂,又慢慢偏西。
村口那條土路盡頭,依舊空蕩蕩。
“咋還不回來?該不會……路上出啥岔子了吧?”有人開始沉不住氣。
“呸呸呸!烏鴉嘴!”立刻有人反駁,“肯定是賣得好,過秤排隊呢!”
“就是,咱這菜搶的就是個新鮮勁兒,供銷社指定賣得快!”
正當屯里的空氣緊繃到快要凝固時,遠處終于傳來了熟悉的、沉悶的引擎聲!
“回來了!車回來了!”眼尖的孩子第一個尖叫起來,像顆小炮彈似的沖向村口。
“回來了!回來了!”瞬間,整個靠山屯沸騰了!男女老少,只要能走動的,全都涌向村口。
拖拉機帶著滿身塵土,在夕陽金色的余暉中,像凱旋的戰(zhàn)車,緩緩駛入靠山屯。
最讓人群心臟狂跳的不是車,而是打頭的二埋汰一臉興奮。
以及胳膊上使勁揮舞著的一個鼓鼓囊囊、用麻繩捆得結結實實的綠色帆布包……
那是供銷社裝錢的專用包!
“賣啦!都賣啦!”二埋汰半個身子都探出了車窗,臉激動得通紅,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聲音都劈叉了,“錢!都換成錢啦!”
轟……!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
拖拉機還沒停穩(wěn),就被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
二埋汰、三狗子和押車的幾個小伙幾乎是被人從車上拽下來的。
二埋汰死死抱著那個沉甸甸的帆布包,在眾人的簇擁和無數道灼熱目光的注視下,像捧著傳國玉璽一樣,一步一挪地走向大隊。
三狗子興奮地語無倫次,揮舞著手臂比劃:“我的天爺啊!你們是沒看見!
供銷社那倉庫門一開,咱們那菜一亮相,那些采購員、售貨員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跟搶似的!人家馬主任說了,秋菜收尾了,品相這么好的新鮮菜太少見了!過秤的時候,那秤桿子翹得老高!壓都壓不??!”
隊部里更是擠得針插不進。
老會計的手都有些抖,在煤油燈下解開帆布包。
嘩啦一聲,傾倒出來的是一堆花花綠綠的收購單、結算單和幾捆用牛皮筋扎好的、嶄新的、散發(fā)著油墨氣息的大團結!
還有不少五元、兩元和一元紙幣,以及一摞摞鋼镚兒。
“快!算賬!”陳光陽沉聲道,聲音里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