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shù)室的門被陳光陽那一嗓子吼得仿佛抖了三抖。
走廊里只剩下沈知川被箍在墻邊像漏氣風箱似的“嗬嗬”聲,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媳婦沈知霜靠在墻根兒,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
嘴唇哆嗦著沒出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這時候老丈人和丈母娘也來了。
互相攙著,臉灰敗得像糊了層紙漿子,眼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小鳳子的娘家人也讓二埋汰給信兒了,還在路上呢。
又是一陣死寂,只有手術(shù)室里傳出器械碰撞的冷硬脆響。
還有張小鳳那偶爾壓制不住的、漏出來的痛苦嗚咽,聽著人骨頭縫都發(fā)寒。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shù)室的燈“啪”一聲滅了!
門縫里探出個腦袋,還是剛才那個戴歪了帽子的護士,小臉比口罩還白,眼珠子帶著后怕,啞著嗓子吼了一句:“縫針呢!孩子……掏出來了!是個帶把兒的!先拎出來給你們瞅一眼!”
“轟!”這話像平地炸了個二踢腳!沈知川身子猛地一軟,整個人順著墻就出溜下去了,陳光陽差點沒摟住。
老丈人“哎呦”一聲,捂著心口差點撅過去,被丈母娘死死架住。
沈知霜撲過去一把抓住小護士的胳膊,指甲都快掐進肉里:“人!大人呢?!小鳳呢?!”
“人…人還吊著口氣兒!大夫正縫線止血呢!你們瞅著!”護士喘了口氣,扭頭沖里面招呼,“抱出來!快!”
一個包裹得跟粽子似的小肉團子被匆匆抱了出來。
那娃兒皺皺巴巴,憋得渾身青紫,眼縫兒緊緊閉著,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證明是個活物。
小嘴兒咧著,像剛出窩的狼崽子,無聲地蠕動著。
“哎呦我的娘老子!差點沒把我這把老骨頭拆了!”
豁嘴的王老蔫大夫這會兒才趿拉著布鞋走出來,后脖頸子全是汗,白大褂胸前紅了一大片。
他咧著那標志性的豁口,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亢奮和疲憊:“這丫頭!真他媽的尿性!趕上頭不認輸?shù)木篌H了!刀子切開肚子,娃兒卡得跟石頭蛋子似的,鑷子都抻不開!
眼瞅著胎心就要沒了,這當娘的硬是跟有感應(yīng)似的,憋著最后一股勁兒自己往下掙!我們仨大夫都差點沒按住她!”
他抹了把額頭的油汗,唾沫星子橫飛:“血嘩嘩的流,跟開了水龍頭似的!那血袋掛了一個又一個!人硬是吊住了那口氣兒沒散!”
他喘勻了氣,沖著外面擺擺手,總算吐了句順溜的:“沒大事了!血止住了!命保住了!子宮也保住了!就是傷了大元氣,得好好養(yǎng)半年!”
這話像開閘放水,緊繃的弦“嘣”一聲斷了。沈知川徹底軟在地上,捂著臉嚎啕大哭。
沈知霜靠在墻上,捂著臉的手放下來,淚珠子撲簌簌往下掉,嘴角卻控制不住地往上揚。
陳光陽一直繃緊的肩膀終于松了些許。
但還是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了醫(yī)生:“那啥,醫(yī)生多謝謝了!”
王老蔫大夫噴著唾沫星子比劃完小鳳那死里逃生的驚險勁兒,手術(shù)室的門再次被推開。
兩個護士推著一架刷著白漆、帶著轱轆的病床出來。
張小鳳躺在上面,一張臉跟糊了層白灰似的,半點血色都沒有,嘴唇都透著青,閉著眼像是睡沉了。
長長的眼睫毛垂著,蓋住那片失血過多后的灰敗,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偶爾急促動一下的鼻翼,證明這是個喘氣的活人。
身上蓋著洗得發(fā)白、帶著醫(yī)院特有消毒水味的薄被單,底下鼓囊囊不知道墊了多少層敷料。
“小鳳!”丈母娘“嗷”一聲撲上去,哭腔里帶著心疼和后怕,手摸著閨女冰涼的臉蛋兒,跟摸著個瓷娃娃似的,生怕碎了。
沈知川剛被陳光陽從地上薅起來,腿肚子還在抖,也想往前撲,被陳光陽一把攥住肩膀往后帶了半步:“穩(wěn)當點!別碰你媳婦!才從鬼門關(guān)搶回來,經(jīng)不起你哆嗦!”
老丈人背過身去,肩膀聳動得厲害,粗糙的大手狠狠抹著眼睛。
陳光陽自己心里也長長吐了口濁氣,像剛卸下背上千斤的重擔。
沒事就好!這條命是他媽真硬!
看著護士們小心翼翼推著病床往病房那邊挪。
陳光陽正準備跟過去搭把手,視線無意間掃過走廊盡頭亮著燈光的護士站。
醫(yī)院這地方,后半夜走廊燈光昏昏沉沉半死不活。
透著股子慘淡寡清勁兒,唯獨那護士站柜臺后面亮著盞小臺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一小片。
臺燈的光影下面,堆著一些剛用過的紗布、藥瓶之類的東西。
沒什么特別。
但就在這一瞬間!
陳光陽腦子里“嗡”地一下,像是被電流硬生生鑿開了一塊塵封的閘門!
上一世!
零碎的記憶碎片猛地翻攪上來。
那是報紙上的一暮暮新聞!
老舊的醫(yī)院走廊……同樣是后半夜……一個穿著不合身皺巴巴白大褂、眼珠子賊溜溜轉(zhuǎn)悠的“醫(yī)生”……靠近嬰兒保溫箱時的鬼祟……然后就是第二天震天的哭嚎……那還是孩子剛出生一夜!
靠!
陳光陽后槽牙狠狠一咬,腮幫子繃出兩道鐵棱子!
麻痹!真是太平日子過久了,差點忘了這茬兒!
這他媽不就是八零年代初期,專門在縣區(qū)醫(yī)院打秋風的偷娃兒賊的印象么?!
裝大夫護士、踩點、偷剛出生健康男嬰……轉(zhuǎn)手賣了不知道給哪個沒兒子的缺德人!
一股冷氣順著陳光陽的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他眼神像磨快的剃刀,“唰”地鎖死走廊斜對面、貼墻根兒站著的一個男人!
那人離張小鳳的病房門也就三四米遠。
二十來歲年紀,個子不高,精瘦干癟,裹著件臟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灰舊外套,拉鏈拉到下巴頦,縮著脖子。
乍一看像個老實巴交、手足無措、愁自家婆娘生娃的鄉(xiāng)下爺們兒。
可陳光陽看得真真切切!
剛才小護士抱著孩子出來給沈知川他們看那一眼的時候,這孫子藏在暗處的眼珠子,亮得跟耗子見了香油!
冒精光!
死死釘在那青紫色的嬰孩身上,像是要穿透包被!
這眼神…不是爹娘的疼惜,是他媽貪婪!
是餓狼看見了肉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