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氣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霧,動作也因為厚重的衣物而顯得有些笨拙和遲緩。
帳內(nèi)沒有地龍,只有一個小小的炭盆,散發(fā)的熱量勉強(qiáng)驅(qū)散一隅寒意。
早餐是冰冷的奶疙瘩和一塊風(fēng)干的肉條,粗糙得難以下咽。
他默默地咀嚼著,味同嚼蠟。帳外傳來薩仁公主和幾個侍女嬉笑打鬧的聲音,似乎在玩一種漠北孩童的游戲,偶爾有清脆的鈴鐺聲傳來。
但那笑聲,絲毫感染不了他。他只覺得吵鬧,更襯得他內(nèi)心的孤寂。
上午,他按照慣例,要去左賢王烏維的大帳請安,并接受新的“教誨”。
烏維似乎為了彰顯對他的“重視”,元日這天也沒有放松對他的“培養(yǎng)”。
在充斥著酒氣和肉腥味的大帳里,烏維一邊接受著部下的新年祝賀,一邊用帶著醉意的、銳利的目光審視著孔志謙,問了他幾個關(guān)于中原年節(jié)習(xí)俗的問題,看似閑聊,實則暗含試探。
孔志謙謹(jǐn)慎地回答著,每一句話都在心中反復(fù)權(quán)衡,生怕露出絲毫破綻或情緒。他必須扮演好那個“感激涕零”、“一心向漠北”的圣裔駙馬角色。
午后,他被允許有一些自由時間。
他沒有像其他漠北貴族青年那樣去參加賽馬或飲酒作樂,而是獨自一人,騎著馬,緩緩行至龍城邊緣一處可以眺望南方的高坡。
腳下是茫茫雪原,天地間一片死寂的白,與記憶中曲阜元日時,祠堂里香煙繚繞、族人齊聚、孩子們穿著新衣追逐嬉戲的熱鬧景象,形成了撕裂心肺的對比。
他仿佛又能聞到母親親手做的年糕的甜香,聽到父親在祠堂誦讀祭文時莊重的聲音……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酸楚再次涌上喉頭。
他死死攥緊韁繩,指節(jié)發(fā)白,強(qiáng)迫自己將這一切回憶壓下去,轉(zhuǎn)化為更深的恨意。
傍晚回到氈帳,薩仁公主興高采烈地拿來了烏維賞賜的新年禮物——一把鑲嵌著寶石的精致小匕首和一頂新的狐皮帽子。
小女孩臉上洋溢著單純的快樂,嘰嘰喳喳地說著話。
孔志謙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接過禮物,道了謝,內(nèi)心卻是一片冰冷。
這些賞賜,不過是烏維籠絡(luò)人心的工具,每一件都提醒著他寄人籬下的屈辱。
夜幕降臨,龍城陷入了更深的寒冷與寂靜。
沒有璀璨的燈火,沒有喧鬧的宴飲,只有風(fēng)聲如同冤魂的哭泣,在曠野上回蕩。
孔志謙獨自坐在帳內(nèi),就著昏黃的燈火,翻看著那本邊緣磨損的《論語》。
字跡是父親的,內(nèi)容是他自幼熟讀的,但此刻讀來,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鈍刀,在切割著他的心。
圣賢之道,家國情懷,與眼前這蠻荒之地、認(rèn)賊作父的現(xiàn)實,形成了無比荒謬而殘酷的諷刺。
他吹熄了燈,躺在冰冷的狼皮褥子上,睜著眼睛,望著帳頂?shù)暮诎怠?
遠(yuǎn)處隱約傳來守夜士兵單調(diào)的報時聲和狼群的嗥叫。
他知道,此時此刻,在遙遠(yuǎn)的長安,那個奪走他一切的女人,正享受著萬民朝拜,錦衣玉食,與她的愛人共享天倫之樂。
強(qiáng)烈的恨意,如同毒焰般在他胸中燃燒,幾乎要將他吞噬。
這恨意,是支撐他在冰原上活下去的唯一燃料。
而在長安的甘露殿,盛宴已近尾聲。
慕容嫣感到些許疲憊,在林臻的陪伴下,起駕返回紫宸宮。
坐在溫暖的鑾駕中,聽著遠(yuǎn)處依稀傳來的、徹夜不息的民間歡歌,她輕輕靠在林臻肩頭,閉上眼,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時刻。
對于遠(yuǎn)在漠北的那個少年心中翻涌的滔天恨意,她一無所知,或許即便知道,在她看來,那也是逆賊余孽應(yīng)有的、不足掛齒的情緒。
一邊是鳳闕笙歌,暖閣春深;一邊是狼帳孤燈,冰原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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