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杏花死鎮(zhèn)后，四人改走水路，乘一葉扁舟順滄瀾江而下，江面開闊，水色碧青，兩岸青山如黛，偶有白鷺掠過水面，激起細(xì)碎漣漪。

李小樓趴在船邊，伸手去夠浮在水面的蓮葉，笑得眉眼彎彎：“這可比御劍舒服多啦?！?

烏竹眠坐在船頭，指尖輕點(diǎn)水面，一縷靈力如游魚般潛入江底，沒有妖氣，沒有怨煞，只有最純凈的水靈脈在緩緩流動。

“看來這一帶很干凈。”她收回手，看向謝琢光：“不像有邪祟作亂的樣子。”

謝琢光立于船尾，衣袂隨風(fēng)輕揚(yáng)，聞微微頷首：“蓮花塢是滄瀾江下游的魚米之鄉(xiāng)，向來太平?！?

而宿訣則獨(dú)自坐在船舷一側(cè)，望著遠(yuǎn)處漸近的村落輪廓，眸色深沉。

船靠岸時(shí)，夕陽正斜斜掛在山頭，將整個蓮花塢染成金紅色，城鎮(zhèn)依水而建，幾白戶白墻黑瓦的屋舍錯落分布，檐下掛著曬干的蓮蓬和漁網(wǎng)。

石板路蜿蜒穿過村子，路邊野菊叢生，幾個孩童追逐打鬧，笑聲清脆如鈴。

“賣蓮藕嘞！新鮮挖的蓮藕！”

“阿婆，我要一串糖蓮子！”

市井喧鬧聲撲面而來，鮮活溫暖得讓人恍惚，李小樓微微瞪大眼睛：“這里……和杏花鎮(zhèn)完全不一樣?！?

宿訣站在碼頭青石板上，腳下傳來熟悉的觸感。

四歲那年，母親曾牽著他的手，從這里踏上岸，那時(shí)他也是這樣，小心翼翼地踩著石板縫隙，生怕掉進(jìn)水里。

“大師兄？”烏竹眠輕聲喚他。

宿訣回過神來，笑了笑，指向村東頭：“我們?nèi)ツ沁叀！?

穿過熱鬧的街市，一行人拐進(jìn)一條僻靜小巷，盡頭處是一座爬滿青藤的院落，院門虛掩，門楣上的“柳宅”二字已被風(fēng)雨侵蝕得模糊不清。

宿訣抬手推門，老舊的木門發(fā)出了悠長的“吱呀”聲。

小院不大，卻收拾得齊整，左側(cè)一株老梅樹，右側(cè)一口青石井，正屋三間，窗欞上還貼著褪色的窗

花。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央的小池塘，雖然多年無人打理，仍有幾株野蓮倔強(qiáng)地開著，粉白花瓣上沾著晶瑩水珠。

“這里……”李小樓驚訝地轉(zhuǎn)了一圈：“好像一直有人住似的?！?

烏竹眠蹲在池塘邊，指尖輕觸蓮葉：“有微弱的守護(hù)陣法，應(yīng)該是柳前輩留下的?！?

宿訣沒有說話，只是緩緩走向正屋，每一步都踏在回憶里。

四歲那年夏日，他蹲在池塘邊捉蜻蜓，母親坐在廊下?lián)v藥，陽光透過梅樹枝葉，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投下細(xì)碎光斑。

“阿訣，小心落水。”她頭也不抬地說。

小宿訣吐吐舌頭，卻還是乖乖往后挪了半步。

正屋里，家具陳設(shè)簡單卻溫馨，八仙桌上擺著個粗陶碗，碗底還殘留著黑褐色的藥渣，墻角的矮柜里，整整齊齊碼著曬干的草藥，時(shí)隔多年仍有余香。

宿訣打開柜門最下層，取出一個斑駁的錫盒，盒蓋掀開的瞬間，甜香撲面而來，里面竟還躺著幾塊發(fā)黃的灶糖。

“居然沒壞……”他不由得喃喃自語。

李小樓好奇地湊過來：“大師兄，這是什么？”

“灶糖?！彼拊E捻起一塊：“用麥芽和芝麻做的，小時(shí)候……”

他突然頓住。

那年冬至，他因?yàn)轶w質(zhì)原因再次發(fā)了高熱，咳得小臉通紅，柳青瓷冒著大雪去鎮(zhèn)上抓藥，回來時(shí)斗篷都結(jié)了冰，可她從懷里掏出的，除了藥包，還有一包灶糖。

“吃了藥才能吃糖?！彼逯樥f。

小宿訣皺著鼻子灌下苦藥，轉(zhuǎn)頭就把糖塞進(jìn)嘴里，甜得眼睛都瞇了起來，母親看著他，嘴角微微上揚(yáng)。

那是他記憶中，母親為數(shù)不多的笑容。

烏竹眠靜靜看著宿訣的側(cè)臉，沒有打擾他的回憶。

*

蓮花塢的雨季總是漫長。

四歲的宿訣趴在窗臺上，小手托著腮，看雨滴從屋檐一串串墜下，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遠(yuǎn)處巷子里傳來孩童的笑鬧聲，他們戴著斗笠，赤腳踩水玩，褲腿卷到膝蓋，濺起的泥點(diǎn)像潑墨畫上的斑點(diǎn)。

“阿訣?！?

屋內(nèi)傳來母親的聲音，輕得像一片柳葉落在水面。

宿訣縮回腦袋，轉(zhuǎn)頭望去，柳青瓷坐在矮桌旁，面前攤著幾本泛黃的古籍，手邊是一碗冒著熱氣的藥。

她的長發(fā)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著，臉色比紙還白，唇上卻有一點(diǎn)不自然的嫣紅，像是抹了胭脂，可宿訣知道，那是咳血后沒擦干凈的痕跡。

“來。”她招手，袖口滑落一截，露出手腕上青紫的血管。

宿訣乖乖走過去，還沒靠近就聞到那股熟悉的苦味，他皺起鼻子，卻沒有躲，母親的手很涼，指尖按在他眉心，一股溫和的靈力滲入，檢查他體內(nèi)躁動的血脈。

“今日有沒有疼？”她問。

宿訣搖搖頭，眼睛卻瞥向桌上的油紙包，透過半開的紙角，能看到里面琥珀色的麥芽糖。

柳青瓷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唇角微微一動：“背完《清心咒》才能吃。”

宿訣舔舔嘴唇，乖乖點(diǎn)頭。

*

后來夏至那天，母親罕見地出了門。

她換下素日的白衣，穿了件靛青色的粗布衣裙，像是普通漁婦的打扮，宿訣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踩著田埂，看母親用三文錢向農(nóng)婦買下了一籃青杏。

“酸得很，現(xiàn)在不能吃?！被厝サ穆飞希啻砂鸦@子舉高，避開兒子踮腳夠的小手。

宿訣拽著她的衣角撒嬌：“娘，我就嘗一個！”

柳青瓷低頭看他，陽光透過路邊柳枝，在她睫毛下投出細(xì)碎的影子。

那一刻她看起來幾乎像個尋常的、溫柔的娘親。

“會牙疼?！?

話雖這樣說，但柳青瓷最終只掰了半顆杏子給宿訣。

那酸澀的滋味讓他整張小臉都皺成一團(tuán)，柳青瓷看著他，忽然笑了，很淺的一個笑，像蜻蜓點(diǎn)過池塘，轉(zhuǎn)瞬即逝。

后來宿訣才知道，那籃青杏是用來制藥的，柳青瓷花了一整夜，將杏肉熬成膏，核仁碾成粉，配著其他幾味藥材，做成止疼的蜜丸。

第二天清晨，他發(fā)現(xiàn)母親伏在藥爐邊昏睡，手心里還攥著一顆沒包完的蜜丸。

四季輪轉(zhuǎn)，秋夜的暴雨來得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