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天師府，摘星臺。

在那背劍小道童現(xiàn)身后，又有一位故意以水云煙霞遮掩面容、身段的女子，在那臺階底部施了個萬福，然后得了天師法令，她這才緩緩登高，當(dāng)她踏上臺階之后，障眼法便自行消散，露出真容，雖然一身羽衣女冠裝束，卻儀態(tài)萬方，天然嫵媚，眉心處一粒紅痣。

她不但是這浩然天下，也是數(shù)座天下境界最高的一頭天狐，擔(dān)任龍虎山天師府的護(hù)山供奉，已經(jīng)三千年之久。

在龍虎山中，化名煉真。

早年龍虎山大天師下山云游，她就偷偷跟隨才是弱冠之齡的年輕道士，假裝一位村姑，大天師也故意不揭穿她身份，準(zhǔn)許她遠(yuǎn)遠(yuǎn)跟隨，更默認(rèn)她旁觀自己的修道之法，在那之后，年輕天師云游四方、一路斬妖除魔，整整甲子光陰，她借助天師的功德庇護(hù)，得以躲避過數(shù)次天劫，她最終自愿跟隨大天師一起進(jìn)入龍虎山修行，作為回禮，大天師親手鈐印法印，使得她扛下天劫。

登臺其上，高臨天極，仿佛一伸手就能夠摘星攬月。

天狐煉真登上摘星臺后，卻立即止步不前，沒有走近那位年輕容貌的大天師，主要還是她天生敬畏那位化名無累的背劍道童。

劍修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尤其是劍仙的飛劍斬頭顱，一劍破萬法，殺敵也好，斬妖除魔也罷，可不是那些志怪小說和稗官野史的憑空杜撰。

而那位小道童正是仙劍“萬法”化身人形。

煉真被摘星臺禁制壓勝，現(xiàn)出半數(shù)真身，十條巨大的雪白尾巴，匍匐在地，一路垂下臺階，幾乎將整條摘星臺的登高道路給掩蓋住。

年輕道士轉(zhuǎn)頭，與那天狐微笑點頭致意。

煉真趕緊還禮，很見外地打了個道門稽首，在摘星臺下，她以大天師身邊婢女自居，登臺之后，在那位最不近人情的劍靈無累身側(cè)，煉真只得勉強(qiáng)以道友自居，省得惹來對方不快。

煉真與那無累幾乎從不語，雙方打照面的機(jī)會其實也不多。

大天師與他們兩位都稱呼以道友，平輩相交，從不視為侍從、婢女。

煉真知道為何今天大天師要與無累相聚此地，登高遠(yuǎn)望那座位于浩然天下西南方的扶搖洲。不過如今扶搖洲是蠻荒天下版圖，相信哪怕是以大天師的道法，施展掌觀山河神通，依舊會看不真切。

大天師繼續(xù)先前話題，“我打算持印走一趟桐葉洲。你留在這里看護(hù)山門?！?

無累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嗓音冷清，“如今天下形勢，已經(jīng)值得你涉險行事不假，但是千萬別死在那周密手上，不然還要我來斬你不成?！?

煉真憂心忡忡，她想要勸說一番，又哪里敢在這種大事上對主人指手畫腳。

就如主人昔年親口所說，人間時時玄妙，處處被壓勝，修道之人，道法越高，腳下道路只會越來越少，山上天上則風(fēng)越大。

每一個身不得已，每一次心不由己，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與那光陰長河萬古同寂寥。

至于那個小道童的冷漠神色和語內(nèi)容，煉真倒是見怪不怪了，劍靈雖說是名義上的侍從，但是大道純粹至極，幾乎沒有后世所謂的半點善惡之分。

年輕道士伸手輕輕虛提一物，腰間便現(xiàn)出一支青竹笛，銘文卻取自世間仿古風(fēng)字硯的八字開篇，“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

龍虎山當(dāng)代大天師，趙天籟。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排名猶在符箓于玄之上。哪怕爭論不休的浩然十人，他都必然有一席之地。

五雷正法，有那萬法之首的無上贊譽。龍虎山歷代大天師，本身就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世間雷法第一人。

一劍破萬法。

可四把仙劍之一的“萬法”，本身又被趙天籟持有。

趙天籟不但是龍虎山歷代天師當(dāng)中最長壽之人，如今道法之高，更是僅次于那位遠(yuǎn)游天外、不再歸來的開山祖師，況且趙天籟還被浩然天下視為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幾人之一。

只不過世事無常，擁有一把仙劍的修道之人，反而出劍次數(shù)，遠(yuǎn)遠(yuǎn)不如一位山上的尋常劍修。

有好事者專門算過三把仙劍的現(xiàn)世次數(shù)，白也從大玄都觀孫道長那邊借取仙劍“太白”之后，遞劍次數(shù)，應(yīng)該不會超過十次。

青冥天下那位白玉京真無敵，在漫長的修道生涯當(dāng)中，更是撐死了只有一手之?dāng)?shù)。此外與那些已算山巔強(qiáng)者對敵，依舊根本用不著帶上那把“道藏”。其中最近一次，便是劍落玄都觀。道老二身披法衣，與號稱道門劍仙一脈祖庭所在的大玄都觀問劍。至于與那飛升天外天的阿良，雙方較勁，更是赤手空拳，一個無趁手佩劍，一個就舍了仙劍不用。

而摘星臺上這位龍虎山大天師，出劍次數(shù)相較于前兩者，算多的。大致是下山云游后，在每一境遞出三五劍。

至于第四把仙劍，浩然天下知曉內(nèi)幕的山巔修士，一樣屈指可數(shù)，趙天籟因為擁有一位劍靈，加上精通推衍，所以剛好算一個，不但知道那把仙劍名為“天真”，還清楚此劍既不在南婆娑洲鎮(zhèn)劍樓，也非三千年前斬龍之人所持長劍，而是遺留在了劍氣長城，萬年之久。

至于那位橫空出世又如彗星迅速隕落的斬龍之人，身份名諱，都是不小的忌諱，只知道他來自一座至今還是封禁閉關(guān)的上等福地，卻與兵家初祖有著牽扯不清的大道淵源。不管如何，斬龍期間，還能夠教出白帝城孫居中這樣的弟子，此人都算名垂千古了，說不得后世繁雜野史，此人都會一直占據(jù)著極大篇幅和極多筆墨。

趙天籟轉(zhuǎn)頭笑道：“煉真道友，那桐葉洲好像有位與你算是同道?！?

煉真輕輕點頭，“她與我同道不同脈，與白先生身邊的青嬰是同脈。”

這條天狐始終嗓音輕柔，不敢高聲語。委實是那無累道友，蘊藉劍意，太過驚人。

作為四位劍靈之一，本身殺力相當(dāng)于一位飛升境劍修的遠(yuǎn)古存在，又絕無人之性情，對于一旁煉真這類精怪魅物而，實在是有著一種天生的大道壓制。

遠(yuǎn)古神靈高高在天，在人族出現(xiàn)之前，碾壓斬殺最多的，就是大地之上的眾多妖族。

其中唯獨那些真龍，才被神靈稍稍高看一眼，收攏在昔年天庭五位至高神靈之一的麾下。

天庭共主。

持劍者。地位類似后世劍氣長城的刑官，或是山上祖師堂的掌律人。

披甲者。類似劍氣長城的隱官，洞察天地萬事萬物。

火神，管轄萬古星辰。

水神，看守光陰長河。

除此之外，還有十二尊高位神靈，動輒提挈天地，拖拽星辰。其中又有兩位，掌管飛升臺，負(fù)責(zé)接引地仙，以人族之身，成為神道真靈，也就是后世所謂的位列仙班。

先有劍術(shù)和神通落人間，人族不斷崛起登高，通過飛升臺躋身神靈的存在，數(shù)量越來越多。

然后出現(xiàn)了一場水火之爭。這就是楊老頭對阮秀、李柳所謂的你們雙方罪責(zé)最大。

再有持劍者負(fù)責(zé)破甲。傳聞兩者皆已隕落，而且按照常理，確實理當(dāng)如此，這也是楊老頭為何始終將她視為以劍靈姿態(tài)延續(xù)萬年的緣由。加上她自己又故意以劍侍姿態(tài)存世，

最終三教祖師與兵家老祖，四人聯(lián)手登天最高處，打碎舊天庭。

無累難得有些猶豫。

趙天籟說道：“不都被承認(rèn)，躋身十四境，確實比較難?！?

老秀才的合道天地，是憑借圣賢功德與山河合道，與天地共鳴。

亞圣更早憑此合道中土神洲，一洲山河，就是浩然天下的半壁江山。

白也的十四境，大道契合，卻是白也自己心中詩篇，簡直就是讓人嘆為觀止，某種意義上，比起合道天地一方，讓人更學(xué)不來。后世唯一一個被讀書人視為才情直追白也的大文豪，一位被譽為萬詞之宗的風(fēng)流人物，卻也要感傷一句“詩到白也，堪稱人間幸運，詩至我處，可謂一大厄運”。

此人尚且如此自嘲，不得不轉(zhuǎn)詩為詞，還讓旁人與后世，如何敢以詩詞合道？

醇儒陳淳安，肩挑日月，心中光明，是要與心中圣賢道理真正合道。

蠻荒天下那位已經(jīng)死在戰(zhàn)場上的荷花庵主，辛苦煉化月魄，是想要進(jìn)入浩然天下，與更多福地洞天的明月不斷合道為一。

火龍真人，身為龍虎山天師府半個自家人的外姓大天師，被浩然天下練氣士譽為火法、水法和雷法三絕，反而合道不易。

符箓于玄，欲想合道之物，是酒葫蘆里的半真半假的那條心相“星河”。

遠(yuǎn)古道家曾有樓觀一派，結(jié)草為樓，擅長觀星望氣，故而名為樓觀，于玄對這一脈道法造詣極深，而且樓觀一脈，與火龍真人，大道緣法不淺?；瘕堈嫒撕头傆谛?，兩人成為摯友，不單單是性情相投那么簡單，切磋道法，相互砥礪，未嘗沒有那大道同行、聯(lián)袂躋身十四境的想法。

趙天籟輕輕嘆了口氣，輕輕一揮袖，稍稍打開禁制，免得到時候給某人找到由頭叫苦喊冤。

小道童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煉真最為后知后覺，她也最是無奈。

煉真小聲問道：“我去待客？”

大天師沒好氣道：“待什么客，他是主人我是客人。”

三座學(xué)宮，中土穗山，鎮(zhèn)白澤樓，白也在第五座天下打造的草堂……此人哪次不是反客為主，表現(xiàn)得比主人還主人，恨不得以主人身份拿出家底來幫忙待客。

龍虎山天師府內(nèi)宅禁地。

此地禁制森嚴(yán)，猶勝符箓于玄的祖山。

一個鬼鬼祟祟的老秀才偷摸而來，先不去摘星臺，而是心中默喊幾遍，主人不應(yīng)，就當(dāng)答應(yīng)了，給他直接來了大天師的私邸內(nèi)宅，總算沒好意思直接跨門而入，而是站在前廳外，停步仰頭，懸有贊頌當(dāng)代大天師仙風(fēng)道骨、道德清貴的一副對聯(lián)，老秀才嘖嘖稱奇，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誰能有這等生花妙筆。當(dāng)代大天師也是個眼光好的，舍得摘下原先那副內(nèi)容一般般的楹聯(lián)，換上這副。

楹聯(lián)內(nèi)容，口氣極大。

道尊德貴法高通天，吾在此山中。羽衣卿相仗劍危坐，仙風(fēng)契清涼，我不知道誰知道。

鎮(zhèn)妖伏魔心系凡間，萬邪退散去。黃紫貴人懸印御風(fēng)，神骨壓五岳，誰不修行我修行。

橫批則是“天人合一”。

若是入門再去中廳，就是那頭天狐的修道之地了。

后廳則是當(dāng)代大天師的問道之地。

遙想當(dāng)年，先生跟幾個弟子一個個在墻角根那邊喝了酒，拿手當(dāng)扇子使勁散酒氣，就聊到了天師府的這頭天狐，有猜是九條還是十條尾巴的，也有猜測那狐仙，是不是有心想要與大天師結(jié)成道侶而求之不得的，最后便問先生答案，老秀才當(dāng)時還名聲不顯，哪里有錢去游歷天師府，一些個說法，都是從野史雜書上邊搬來的，連老秀才自己都吃不準(zhǔn)真假，又不好胡亂與弟子瞎掰，只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教一個少年大失所望，后來老秀才成了名，出門都不用花錢了，自有人出錢，隆重邀請文圣去各地講學(xué)傳道，老秀才就專程走了一趟龍虎山，偏不乘坐那仙家竹筏渡船，選擇手持青竹杖，徒步大搖大擺上了山，當(dāng)時天師府?dāng)[出那陣仗，真真了不得，前無古人不敢說，前無幾個古人，老秀才問心無愧。

只見當(dāng)時那條神道兩旁，皆是黃紫貴人和各大宮觀、道庵的修道神仙，而且人人既驚且喜，驚訝的是文圣在這之前，從不踏足儒家學(xué)宮書院之外的仙家府邸，所以算是為龍虎山破例了，而且據(jù)說還是文圣主動與天師府遞交文書，饒是龍虎山這般道門圣地，都由不得修道人不欣喜幾分。喜的是當(dāng)然是文圣駕臨龍虎山，而且當(dāng)時正值再次贏過三教辯論，更有那接連兩樁驚世駭俗之舉，一樁是去往天幕，伸長脖子請那道老二往這里砍往這里砍，再就是辯論結(jié)束后，有請釋道兩祖落座。

老秀才高居文廟第四神位，連贏兩場爭論，故而那時候文圣出人意料蒞臨龍虎山，以至于連大天師都破天荒親自在山門迎接。

最終老秀才與當(dāng)代大天師一起坐在那前廳，老秀才一邊以誠待人說著天地良心的肺腑之，眼光卻一直斜瞥中廳，每喝一口茶，嘿嘿笑一聲。

老秀才總算沒好意思徑直跨過門檻，轉(zhuǎn)去別處逛蕩起來。

將龍虎山祖山當(dāng)做了自家庭院一般，反正道理是有的，與主人太過客氣不算好客人。

老秀才忍不住回望一眼楹聯(lián)和橫批，不枉費自己當(dāng)年連刷子、漿糊都一并帶上山了，都不勞駕大天師費力張貼。

什么叫客人，這就叫貴客！

去了那龍虎山祖師堂所在的道德殿，懸掛歷代祖師掛像，還有十二尊陪祀天君，除了首代大天師的兩位高徒之外，其余都是歷史上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

祖師堂內(nèi)大柱上盤踞有八條符箓金龍，傳聞仙人只要幫忙點睛，再噓以白云，便有龍從云生，出門去鎮(zhèn)壓一切入山犯忌妖邪。

老秀才唏噓一番，龍虎山的開山祖師，確實豪杰，當(dāng)年禮圣率領(lǐng)眾人遠(yuǎn)游征伐神靈余孽，雖然成效不大，畢竟天外之大，無法想象，禁制之多，更是無比夸張，可其實慘烈廝殺是很有幾場的，龍虎山第一代大天師就是在歸途隕落，而此人的身死道消，又很大程度上導(dǎo)致了龍虎山在后世，最終失去了“符箓為首”的說法，不過也絕對算不得符箓于玄乘人之危，大道補缺罷了。

老秀才便在門外作了一揖，權(quán)當(dāng)遙遙祭拜先賢。

一口天井，名為鎮(zhèn)妖井，井口懸有一塊玉璞鏡。關(guān)押著被天師府各地鎮(zhèn)壓、拘押回山的作祟山精-水怪。

天井四周圍有一圈白玉護(hù)欄，雕刻有雪白蛟龍在內(nèi)的九尊異獸，是歷代天師府黃紫貴人煉化的雷電之精。

一座從不開啟的大殿，大門上張貼有歷代大天師以信物天師印層層加持的一道符箓，傳聞里邊鎮(zhèn)壓著無數(shù)兇祟邪魔。

歷代大天師，一生中會有前后兩次鈐印，分別是在接印時與辭印時。

大天師私宅后院，還種植有一棵樹影婆娑的千年老桂，高出院墻太多，老秀才在地上瞧了半天，還是沒能找到一塊石子。

這棵桂樹，是大天師昔年仗劍游歷寶瓶洲之時，偶然所得的一枝正統(tǒng)月宮種。用桂子釀造出來的桂花酒，埋在水云間，拿來待客，山上一絕。

至于那次跨洲遠(yuǎn)游，趙天籟當(dāng)然是去砍那個一路遠(yuǎn)遁的琉璃閣閣主粉袍客。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小師弟又如何，天籟老哥照砍不誤。

龍虎山大天師背劍下山，本身就是一種對白帝城的遙遙威懾。當(dāng)然那位懷仙老弟，也極少講究什么同門之誼就是了。

老秀才很少佩服他人的膽識，但是這個如今化名柳赤誠的家伙，相當(dāng)可以，與那陸沉半個首徒的桂花島老舟子，是同道中人。

惹過龍虎山大天師，挨過符箓于玄的一道龜駝碑符箓，在寶瓶洲好不容易脫困，又陸陸續(xù)續(xù)惹過小齊和小平安，還有道老大之一的李希圣，水神李柳……

真是條好漢，真是個人才啊。

他娘的下次見面，先喊鄭居中一聲老弟，再喊你柳赤誠一聲柳兄都成。

畢竟白帝城與文圣一脈，一向關(guān)系不錯。只是老秀才再一想，就又難免悲從中來，與魔道巨擘關(guān)系好，

敕書閣。

是保存中土文廟圣賢、各大宗門仙府所贈送匾額、楹聯(lián)，儲藏各國皇帝圣旨詔文書信以及請神寶誥之所。

閣內(nèi)珍藏金書玉牒青章無數(shù)，文運之濃郁，龍氣之充沛，用老秀才的話說，就是讓人只看一眼就要轉(zhuǎn)頭不看，看不得看不得，看多了容易眼饞。

老秀才突然有些神色尷尬，負(fù)責(zé)看守此處禁地的一位貌美女冠，面容年輕，卻在天師府輩分極高，她本身就坐鎮(zhèn)小天地，加上是仙人境界，她敏銳察覺到老秀才的一絲氣象，立即現(xiàn)身在門口，打了個稽首，非但沒有與擅闖此地的老秀才興師問罪，反而以心聲輕聲問道：“文圣老爺，敢問左先生是否無恙？”

老秀才跺腳道：“我這弟子豬油蒙心睜眼瞎啊。當(dāng)年如何舍得對趙姑娘的那位嫡傳出劍傷人，將那劍仙胚子帶回龍虎山，與趙姑娘好好商量有那么為難嗎？！”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罵過自己的弟子，老秀才這才再收斂神色，小聲安慰道：“左右那癡子還好，讓趙姑娘擔(dān)心了?！?

女冠松了口氣，笑道：“我那嫡傳，身為黃紫貴人，卻濫施道法，出劍無理，若是落在我手上，只會責(zé)罰更重。”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自個兒逛去，不耽誤趙姑娘清凈修道?！?

女冠輕輕點頭。

龍虎山大天師，是她的兄長。

其實天師府可謂枝繁葉茂的黃紫貴人們，絕大多數(shù)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中人。所以輩分一事，比較特殊，分祠堂家譜和道牒輩分，更奇怪之處，在于后者需要遷就前者，而不是前者為后者讓道。所以她與趙天籟在兩個輩分上都一致，在龍虎山天師府極其罕見。

老秀才離去后，還是有些痛心疾首，但凡左右稍稍開點竅，自己這位先生就要跟著小小沾光，勉為其難當(dāng)那趙天籟的半個長輩了，那么你左右的小師弟，豈不是就與龍虎山大天師是半個平輩？再使得落魄山與龍虎山成了半個姻親，這龍虎山還不得開心壞了？

一座百花園。相傳是歷任大天師游覽百花福地，福地花主和十二神主們精心培育的一本本花卉，作為禮敬天師府的禮物。

有一座小雷池。位于一方巴掌大小的硯池當(dāng)中，底部銘文第三雷池。此物看似不起眼，實則有第三池的說法，品秩僅次于倒懸山那座洗劍池，以及一座傳聞遺落在北俱蘆洲某地的雷池。

一直被擱置在大天師書案上，天師府每年都會有開筆儀式，若是大天師閉關(guān)或是遠(yuǎn)游，就交由天師府黃紫貴人嫡傳，代為持筆“蘸墨”，書寫一封封金書符箓，除了自家之用，其余或贈王朝君主，或送山上仙人。一張五雷正法符箓，無論是帝王君主用來轉(zhuǎn)手賞賜給山祠水府，鎮(zhèn)壓山河氣運，還是被宗門祖師堂賜給譜牒嫡傳，當(dāng)做一件護(hù)身的攻伐至寶，都功效極為顯著，被奉為至寶也就絲毫不奇怪了。

不談那幾座牽連眾多龍脈、山峰的山水陣法，光是那來歷不明、用途難測的二百仙蛻懸棺在崖，就是一種莫大震懾。

只說那摘星臺外邊三座高低不一的云海，便各有講究，各有一尊某種意義上屬于大道顯化而生的雨師，雷將，電君，分別負(fù)責(zé)坐鎮(zhèn)云海其一。

這就是一座山巔仙府，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千年的深厚底蘊。

歷史上龍虎山聲勢最為鼎盛時，有那十大道宮，八十一座道觀，此外猶有浩然天下六洲五十國，其中囊括了中土神洲的十大王朝，紛紛耗費巨大財力，都要在此建造道院、道庵，宣揚道法，將國內(nèi)最拔尖的修道種子送入此山修行。

所以那個時候的龍虎山，不但有“天下道都”的美譽，還在名義上主領(lǐng)三山符箓，掌管天下道教。

符箓丹鼎不分家，反正都在龍虎山。

香火道脈悠長，綿延八千年。

論摩崖石刻和題詠碑碣之多，不計其數(shù)，龍虎山只輸穗山。

論家底，比起自家關(guān)門弟子的那座落魄山，龍虎山確實暫時還是要略勝一籌。

問題上龍虎山藏著這么多不太用得著的好東西，借也借不來，搬也搬不走啊。說到底，還是串門次數(shù)太少，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不夠。

也就是虧得左右不在身邊，不然先生肯定有話要說，老秀才有道理要講。當(dāng)學(xué)生沒話說，頂好頂好，可是怎么當(dāng)?shù)膸熜郑?

一個心湖漣漪，龍虎山大天師問道：“看夠了沒？”

老秀才哈哈大笑，一步跨到摘星臺的臺階地步，見著了那十條雪白狐尾鋪地的絕美畫卷，哎呦喂一聲，高聲大呼道：“煉真姑娘，愈發(fā)俊俏了，美不勝收，龍虎山十景哪里夠，這般雪壓摘星閣的人間美景，是龍虎山第十一景才對，不對不對，名次太低……”

煉真趕緊運轉(zhuǎn)神通，收起那十條狐尾，瞬間來到臺階底部，稽首行禮，與那管著敕書閣的女冠仙人一樣，敬稱老秀才為文圣老爺。

老秀才笑著擺手道：“又不是啥外人，煉真姑娘如此客氣作甚，都要讓我心中惴惴了?！?

趙天籟來到站在第一級臺階上，與老秀才并肩而行，一起緩緩登高。

小道童盤腿坐在摘星臺邊緣，自顧自遠(yuǎn)眺云海，只當(dāng)沒老秀才這人。

老秀才輕聲問道：“當(dāng)年為何拒絕火龍真人的提議？不讓那小道士繼任外姓大天師？龍虎山虧，天師府更虧。憑那火龍真人的脾氣，哪怕就此卸任了職務(wù)，卻肯定只會比以往更加護(hù)道龍虎山?！?

趙天籟反問道：“我若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跌境到仙人，一個年紀(jì)輕輕且境界不夠的外姓大天師，空有其名，卻需要早早挑起許多山上恩怨，對他們師徒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事。與其被大勢裹挾其中，還不如讓年輕人走自己的道路。如此一來，火龍真人也不用對龍虎山心懷愧疚。當(dāng)是一場好聚好散吧?！?

天下道法，群峰競秀，各有各高。

趙天籟對那符箓于玄，對火龍真人，皆是如此看法。

許多天師府的黃紫貴人，至今仍是看不開一個“符箓”頭銜，也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身為大天師的趙天籟都要一門心思拘泥于此，龍虎山道統(tǒng)才是真正的危機(jī)暗藏。非是全然不爭，而是爭在大道更大處。不然若有別家山峰高起平地間，龍虎山就要一劍砍去山尖，或是一印拍碎秀木，或是那于玄一枚符箓壓山巔，火龍真人一袖移山……如此一來，浩然天下本土道統(tǒng)數(shù)脈，干脆認(rèn)了那白玉京三脈作祖宗算了。

老秀才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對對對，豪杰不談利弊，只認(rèn)定個心中是非，大道大道，總不能只是嘴上說說，腳下卻偷偷使絆子?！?

老秀才這種話聽了就算。

趙天籟直接問道：“為白也而來？”

老秀才沒有藏藏掖掖，與龍虎山大天師抖摟什么小心機(jī)，只會弄巧成拙，所以直截了當(dāng)說道：“老頭子在穗山的作為，你肯定看得出來，我那弟子左右，被蕭愻掣肘太多，而離開南婆娑洲的陸芝，終究難敵劉叉，所以說來說去，扶搖洲戰(zhàn)場，最后就只是白也與于玄，兩人面對蠻荒天下的七位王座。劉叉一旦傾力出劍，定會使得一洲山河變色?！?

跟在兩人身后的煉真欲又止。

老秀才苦笑道：“我也不是大天師一定要如何舍生忘死，天底下沒這樣的道理，嘴歪心斜，大義不真，念不正道德兩個字，我只是希望大天師盡力而為，已經(jīng)足夠，很夠了。比如哪怕救不下那白也，好歹也救一救于玄，龍虎山單憑此舉，以后浩然天下，尤其是你們道門符箓派內(nèi)部，關(guān)于‘符箓’二字之歸屬，就不會吵得那么面紅耳赤了。吵來吵去，真會死人的，這么多年以來，山上人山下事，惹來多少筆大大小小的糊涂賬了？當(dāng)然，我只是隨便舉個例子，大天師如何不為難如何來。”

趙天籟更無藏掖，說道：“我打算走一趟桐葉洲，不會更改了?！?

老秀才點點頭，“極好了。當(dāng)?shù)闷鹉菣M批。我相信龍虎山道脈，當(dāng)真會如那龍虎山志所，‘道都吾山，愈久愈昌’。”

趙天籟笑道：“老秀才真是忙碌命?！?

老秀才彎腰坐在那小道童身邊，說道：“忙忙碌碌，不至于庸碌到一事無成，哪怕只成了一事，就很不錯了?！?

趙天籟盤腿坐在一旁。

小道童已經(jīng)站起身，不愿與那老秀才湊一堆。

老秀才問道：“要不要喝酒？”

趙天籟說道：“你請我喝？”

老秀才不說話。

趙天籟手持青竹笛，說道：“那些桂花酒釀，你喝一壇，當(dāng)我請你的，其余的都勞煩給我放回原位?！?

老秀才就等這句話了，抬起手，立即從袖中滑落一壺酒，當(dāng)然不是貪圖這點山水草木靈氣，而是真饞這酒味。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其實白也當(dāng)初劍落一洲，我就知道是個什么下場了?，F(xiàn)在一心所求，就是讓那個最糟糕的情況，變得稍稍好些?！?

比如于玄能活，最好還是那個符箓于玄。又比如白也能不至于全死。哪怕從此浩然天下就要少去一位劍仙最得意，哪怕白也甚至都不在浩然天下了，可只要“白也”還在，好歹老秀才他自己不用多喝一壺心碎酒。白也在哪里，都是白也，還是那個好似教天下李花白也的白也。

趙天籟吹奏竹笛，果真天籟。

黃鶴盤旋眾山巔，青鸞翱翔云海上。好似一粒粒青黃珠子，滾動點綴白珠簾。

老秀才一邊喝酒，一邊以詩詞唱和酬答。

鑿開風(fēng)月長生地，修得金霞不老身。紫府黃衣天上籍，碧桃開出天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