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之久,白柳再次吃到了八塊錢一碗的牛肉面夜宵。
三個人,但他們只點了一碗面,這碗面被理所當(dāng)然地放到了白柳面前,白柳頓了頓,他沒拿筷子:“你們不吃嗎?”
“我們平時吃得很好的,上面宿舍樓晚上管飯?!狈近c遺憾地托著腮感嘆,“誒,也就是今天周日,我們宿舍樓廚房熄火,不然還能偷菜下來喂你?!?
“你小點聲?!标戵A站又是無奈又是哭笑不得,“要是又被人聽到舉報,白柳又沒得夜宵吃了?!?
“okok?!狈近c不甚在意地比了個ok的手勢,她興致勃勃地把筷子塞到了白柳手里,“你快吃啊!再不吃面該坨了!”
方點和陸驛站殷切地望著白柳,他們是真的在為白柳高興。
在白柳沒有吃夜宵之后,方點和陸驛站每天盡管拿到了五十塊的夜宵補助,也再也沒有去過夜宵食堂。
這也是他們時隔一年之久,再次踏入這個夜宵食堂,但他們卻什么都沒有吃。
他問過方點和陸驛站,為什么不去了,明明有發(fā)補助。
方點只是笑著揉搓了一下白柳的頭,說,少一個人吃飯不香的,所以我們不去了。
白柳靜了很久,他終于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起了這一碗牛肉面。δ.Ъiqiku.nēt
少一個人是什么意思呢?
當(dāng)時的白柳沒有問出口,但現(xiàn)在,他似乎明白了方點的意思。
吃完之后,陸驛站又絮絮叨叨和白柳交代了很多事情,交代到方點開始催促他的地步:“老陸,快十點了,要上去了?!?
“知道了。”陸驛站眼神極其復(fù)雜地望著白柳,他最終只是釋然地笑了笑,拍一下白柳的肩膀,“不要有壓力,351已經(jīng)很好了。”
“我看得到,你在努力,你真的是個好孩子?!?
“好了,就你話多,我還有話要和白柳說呢,走開!”方點把陸驛站推開,她拉著白柳走到了一邊,眼神就像是看穿了一切那樣帶著笑意,問,“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白柳靜了靜:“有點想法了。”
“這么快?這不合常理啊,我以為以你這個擰巴的性子,至少得到高考后才能想得通呢?!狈近c摸了摸下巴,她饒有趣味地反問,“你是不是……遇到了想要一起生活的人?”
白柳頓了頓,他沒有回答。
“不愿意和我說算了。”方點揮揮手,她大度地不予計較,然后從身后把書包扯了過來,從里面一本一本地拿出了教輔書和筆記本,有條不紊地交代,“上次老陸給你那些筆記做得有點倉促了,你基礎(chǔ)弱,怕你看不懂,回去之后,我這個年級第一親手幫你把整個高三的知識點和考題都梳理了一遍!”
“看完擔(dān)保你能考上四百分!”
沉甸甸的筆記本和教輔書被方點摔到了白柳手里,她笑起來,眼下有清晰可見的青黑:“諾,這就是知識的重量,好好看吧!”
白柳拿著筆記本,又靜了很久:“你熬夜做的?”
“也沒熬多久?!狈近c笑了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怎么可能閑著?
高三的課程本來就重,白柳是知道她和陸驛站除了高考之外,還要準(zhǔn)備各類競賽,所謂的為學(xué)校爭光的必去項目,不說忙得腳打后腦勺,也是絕對找不出時間來幫他梳理這些知識點的。
但方點還是做出來了。
白柳頓了一下,他嗯了一聲,接過了這些破舊的教輔書和筆記本:“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這不算啊。”方點眉眼彎彎地彈了一下白柳的額頭,“人情是求人辦事才叫欠的東西,你又沒有求我,我心甘情愿為你做的,這可不算人情?!?
白柳低著頭,他看著自己手里兩只手都抱不住的又重又破敗的方點書包,平靜地問:“我其實不太懂?!?
方點問:“不懂什么?”
“你和陸驛站這工夫花在山上的任何一個人身上,你們和山上任何一個人交朋友?!卑琢痤^,“都可以得到遠(yuǎn)勝于我的回報,他們會給你們很多東西,金錢,地位,社會交際關(guān)系,一個一帆風(fēng)順的未來。”
“為什么你們要在我身上花費這個完全不值得的工夫?”
“很簡單啊?!狈近c回答得很直白,“我們又不想和他們做朋友。”
“我們又不喜歡他們,但我們很喜歡你,只想和你做朋友啊?!?
“但你很優(yōu)秀,很有價值?!卑琢闷岷诘难劬χ币曋近c,“你們這么努力成為年紀(jì)第一第二,成為這個學(xué)校里最有價值的學(xué)生,卻在我身上把這個價值給浪費了,這是一筆不劃算的交易?!?
方點琥珀色的眼睛彎起,她突然笑得很溫柔:“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什么嗎白柳?”
“我說一個人努力學(xué)習(xí),是為了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
“我們努力成為年紀(jì)第一第二,不是為了去換取更多的價值,而是為了選擇我自己喜歡的生活?!?
月光落在方點的臉上,她笑得柔和又燦爛:“選擇和你做朋友就是我們喜歡的生活,我和老陸都不覺得我們在浪費我自身的價值?!?
“快十點了,拜拜!”方點說完,她轉(zhuǎn)頭拉著陸驛站往山上急沖沖地跑了,聲音還帶著笑,“下次再來看你,白柳!”
白柳看著方點隨著奔跑一跳一跳的馬尾,他身側(cè)出現(xiàn)了一團人形的黑線,這黑線出現(xiàn)的一瞬間就貼到了白柳的身上。
“你剛才怎么突然不見了了?”白柳語氣平平地詢問。
黑桃趴在白柳的背上,下巴擱在白柳頭上,聲音郁悶:“我只能在你一個人的時候出現(xiàn)。”
“一個人的時候出現(xiàn)?”白柳反問,“但之前我在宿舍和教室里,你也能存在?!?
“和具體有多少人無關(guān)?!焙谔艺f,“是當(dāng)你覺得自己是一個人的狀態(tài)的時候,我才能存在,但當(dāng)你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人的時候,我就不存在了?!?
“你在教室和宿舍的時候,你覺得自己是一個人,所以我能出現(xiàn),但剛剛他們和你吃牛肉面的時候,你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我不能存在了。”
白柳頓了頓:“你和陸驛站他們不能共存?”
“可以這么說。”黑桃擁抱住白柳,將頭埋進(jìn)白柳的肩窩里,聲音悶悶的,“我是為了讓你不一個人而存在的怪物?!?
“當(dāng)有其他人類讓你感到自己不再是孤獨一人的時候,我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你是這種類型的怪物嗎?”白柳左手握住了黑桃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平靜地開口,“那你應(yīng)該還能存在很久,因為我比較喜歡一個人待著?!?
他的左手緊緊攥了一下方點給他的一書包筆記本,然后松開了。
大考過后緊接著就是家長會。
陸驛站和白柳這兩個家庭特殊的學(xué)生是沒有家長來幫忙開家長會的。
方點也沒有。
白柳無意探尋別人的家庭生長環(huán)境,也從來沒有問過為什么方點從來沒有家長來開家長會,但人類總是對于集體當(dāng)中優(yōu)秀又特立獨行的人有一種隱秘的窺探欲,就好像知道關(guān)于對方的事情越多,就離對方的位置越近一樣。
方點的事情,白柳是從舍友的八卦里聽到的。
方點在初中就是年級第一,她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很愛她,家境也相當(dāng)不錯,可以說方點前十五年的人生是“一帆風(fēng)順“,“幸福美滿”這八個字最好的詮釋。
就好像神不允許她一直這么幸福下去一樣,到方點十五歲的時候,她的家里出了大變故。
方點的媽媽得了重病,她的爸爸為了給媽媽治病花了很多錢,但還是不夠,最后為了籌錢,她的爸爸在有心之人的刻意引誘下上了賭桌。
一夜之間,輸光了所有的錢,還欠了不少賭債。
似乎接下來,方點就該過上一種極其困難的人生,但并沒有,這女人身上有一種極其強悍地?fù)]刀斬壁壘的心性和能力,她把自己的爸爸從賭桌上拽了下來,將披肩的長發(fā)束起,然后空手上了賭桌。
又是一夜之間,方點將她爸爸輸出去的東西又全部贏了回來,然后就停手了。
她的爸爸歇斯底里地崩潰抓住她的肩膀吼叫:“你繼續(xù)賭!你那么會賭!你把你媽媽的醫(yī)藥費全部贏回來?。 ?
“你有這個能力為什么不去賭!”
她的爸爸看著堅定搖頭的方點,恍惚又呆愣地跪在地上,他流著淚看著自己的女兒:“算爸爸求你好嗎?”
“我是出千贏的,不能再賭了?!狈近c輕聲說,“爸爸,在賭博這種游戲里,除了錢之外,人也會把自己輸出去的?!?
“我不想看到媽媽之外,你也被不好的東西折磨?!?
方點的父親無法理解自己女兒的選擇,他將所有的錢留給方點之后,一個人跑了,留方點一個人處理所有的爛攤子。
方點也處理好了。
她當(dāng)時中考分?jǐn)?shù)全市第一,有很多學(xué)校都給她提供了豐厚的錄取條件,其中不乏一些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和氛圍都很好的公立學(xué)校,方點本來之前準(zhǔn)備去一所離家近的公立學(xué)校,最后她選了給出獎金最高的喬木,勉強湊齊了醫(yī)藥費,給自己的母親選了治療方案。
但她的母親還是在治療后的半年內(nèi)迅速地憔悴下去,離世了。
方點一個人處理好自己母親的葬禮,靠著各種競賽獎項拿獎金,加上喬木每年給她的豐厚特優(yōu)等生補貼費用,和她母親治療剩下的一筆錢,和在她母親離世后,她的賬戶突然多出來的一大筆錢——應(yīng)該是她不知道跑去哪里的父親打的。
就靠著這東一筆西一筆的錢,方點將他們家當(dāng)初為了治病賣出去的那個老房子給贖了回來,她終于又有了一個離開學(xué)校能住的地方。
——而這個地方,就成了白柳和陸驛站離開學(xué)校最常居住的地方。
就像是……一個很小的家。
年紀(jì)第一和年級第二都沒有人開家長會是一件蠻奇怪的事情,但喬木對于特優(yōu)生的優(yōu)待到了令人發(fā)指的程度——學(xué)校批準(zhǔn)陸驛站和方點自己給自己開家長會。
理由是優(yōu)秀的學(xué)生不需要家長的監(jiān)督也能管理好自己的學(xué)習(xí)和人生,他們就是自己的家長。
但相反,白柳就沒有這種特權(quán)了,一旦開家長會,他的座位上永遠(yuǎn)都是空著的。
陸驛站和方點倒是很想來開,但喬木的家長會一般都是全校所有班級統(tǒng)一開的,所以白柳開家長會的時候,陸驛站他們必然也在開家長會。
值得一提的是,陸驛站不知道為什么,給替白柳開家長會有一種特殊的執(zhí)念,曾經(jīng)有好幾次試圖逃掉自己的家長會來幫他開,都被他們班的老師給逮回去了。
“你為什么這么想給我開?”白柳奇怪地問陸驛站。
“你不懂。”陸驛站眼神幽怨地看著白柳,“能給你開家長會,當(dāng)你爸爸,是一種當(dāng)初我周圍的每個人都懷有強烈期待的事情?!?
當(dāng)初異端管理局哪個人沒有罵過白六,想當(dāng)白六的爹的……
白柳緩緩:“?”
這次的家長會也是如此,白柳的座位依舊是空的。
班級里人來人往,喧鬧異常,學(xué)生們的家長穿上了自己最貴的一身衣服,戴著自己最貴的手表,項鏈,戒指和包包,打扮得光鮮亮麗,時不時我的鴿血紅寶石戒指擦到了你剛做過的頭發(fā),不好意思,我的手工定制機械手表碰到了你的小牛皮皮包,真是抱歉。
宛如一只只氣勢待發(fā),展露羽毛的公雞母雞。
學(xué)生早已經(jīng)被遺忘到了一旁,這些家長高聲虛偽地互相假笑寒暄著,整個場子看起來不像是在學(xué)校里辦家長會,而是在什么酒店舉辦的大型交際聯(lián)會:
“誒呀,你今天開什么車來的???我今天開寶馬進(jìn)來,都找不到停車位了,喬木真是該擴擴規(guī)模了,不然來開個家長會都不好停車。”
“你們家是不是在新開的陽光城樓盤又搞了一套房?”
“最近公司上層動了動,可能要空出一個位置了。”
“雙十一蘭家的面霜打9.5折,只要四千多了!一起買嗎?”
總之,雖然是家長會,但看起來和學(xué)生沒什么關(guān)系。
白柳對這種家長會的參與度一向是0,但他的確也沒有參與的需求,因為畢竟整個場合就只有兩種單調(diào)無聊的主題:
一,家長們互相攀比,二,學(xué)生們互相攀比。
成年人的明爭暗斗地攀比還會有層名為世故的遮羞布,但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的之間的攀比就直白得多了。
“我媽剛給我買了最新出的鞋?!卑琢赃吥莻€男生晃了晃自己腳上的鞋,滿臉得色,“今天開家長會帶過來給我試試。”
“哇,這雙要三千多吧?!?
這男生故弄玄虛地晃了晃手指:“nono。”
“哇靠,你這雙有球星簽名!”
“我日,這款是兩年前的限量版了,你怎么搞到的?”
“還能怎么搞到的?”這男生聳了聳肩,他不以為意地笑笑,腳伸到了白柳的面前晃了晃,“錢唄,出高價就能搞到了,加上郵費花了近六千?!?
“六千,好劃算,我也想要!”
“回去讓我媽也給我找找看,我小姑在國外,應(yīng)該能淘到?!?
一旁的鮑康樂神色陰沉又嫉妒地聽著,他盯著那雙價值六千多的球鞋,眼睛里都是欲望。
白柳聽這種話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他別過頭,靠在教室走廊后方的一個窗戶外面,眼神落在了窗戶里面。
透過窗戶,能看到他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前后左右都坐滿了體態(tài)富貴的家長們,這些家長占了自己的座位還不夠,隨手將自己昂貴的手提包放在了白柳的課桌上。
就像是這個屬于白柳的家人的位置上,天生就該是個空位置。
在白柳旁邊熱烈討論球鞋的那幾個男生見白柳一點反應(yīng)都沒給,臉色一沉,左右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圍了上去。
為首的那個男生推搡了一下白柳的肩膀:“喂?!?
白柳冷淡地回頭掃他一眼:“有事?”ъiqiku.
“呦呦呦,擺臭臉了?!边@男生嘻嘻哈哈地將頭伸到了白柳面前,“你剛剛在看什么?”
這男生裝模作樣地探頭,越過白柳的肩膀看向教室里面,嘖嘖兩聲,“找你家長?。俊?
“但你沒有家長?。 边@男生裝作遺憾地攤手,“這樣吧,我今天拿到了新球鞋,心情不錯?!?
“你喊我一聲爸爸,我就進(jìn)去幫你開家長會怎么樣?”
其他幾個男生都憋笑起來,臉色一直陰沉的鮑康樂也舒展了神情,他用一種厭惡興奮的目光看著被圍堵的白柳,就像是在看什么下等人。
只要這個班里有白柳,他就不是過得最差的那個。
“也不是欺負(fù)你哈。”這男生假模假樣地用力捏了捏白柳的肩膀,“主要是看你沒爹沒媽的,可憐?!?
“我爹媽又對我這么好,我應(yīng)該對你這種福利院出來的做做善事,算是回報社會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