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琰聽司徒嵐說過,這兄弟兩個與賈王薛三家都不大親近,看來也是明白些的。史鼎史鼐也是初次見著林琰,先前因湘云之事,兄弟二人還曾說起過兩次。此時看林琰長身玉立眉眼清秀,一身兒品藍云綢長衫襯得人很是斯文,年紀未及弱冠,氣度倒是沉穩(wěn),都不禁暗自點了點頭。
彼此寒暄過了,賈璉便陪著林琰在賈珍等人身邊坐下。薛蟠早就在這里了,自林琰進門后眼珠兒就沒錯開,只恨不得將人看到眼里去才好。見林琰坐下了,薛蟠喜得搓搓雙手,笑道:“林兄弟一向少見,今兒是老太太好日子,咱們可得不醉不歸!”
林琰看都沒看他,接過了丫頭送上來的茶,垂著眼簾淺笑道:“客隨主便罷,薛大爺,今日咱們可都是客?!?
薛蟠看著他臉上淺淡的笑意,哪里還顧得別的?只喜得不知說什么好了,哎了兩聲,嗔怪道:“都不是外人,叫什么薛大爺?我癡長幾歲,只叫哥哥便是了?!?
賈璉聽得冷汗都下來了,林琰那是什么性子?縱使先前沒看清楚,往林府多去了兩回也知道了,那真不是好惹的。先前連老太太都給了那么大沒臉,薛大傻子要是惹怒了他,還不得去了半條命?哥哥,哥哥是好叫的?他這是把林琰當成那些個可以隨意調笑的小子了?
“薛兄弟,且老實些吧。大老爺二老爺都在上頭瞧著呢?!?
賈璉這是實在怕林琰當場翻臉,忙打圓場。
林琰微微一笑,也不攔著他。幸而立時便有周瑞過來請示,戲班子是預備好了的,可以開戲了。
于是眾人又往榮喜堂里廊下來坐了席。林琰不大耐煩這樣的時候看戲,實在是太熱了些。因與賈璉挨著,看眾人都沒注意,便打開折扇扇了幾下,與賈璉輕聲道:“前兒我瞧著璉二哥事多繁忙,沒得來與二哥說。若是過了這兩日璉二哥得了閑兒,我卻有事情要與你說?!?
賈璉往林府里去過了幾次,無非就是想著借機在司徒嵐那里露個臉,也好巴結一番。他算是看明白了,如今在府里,自己怎么著都不是那最得寵的。有老太太一日,府里頭提起二爺,都先是想到寶二爺。璉二爺,可是得往后退的。與其這么白費力氣不討好,倒不如另想個出路。
他話里話外跟林琰提過,林琰指點著他往忠順王府里拜望了一次。忠順王很是和顏悅色地接待了他,只說記在心里了。
賈璉得了這話比什么都喜歡,只是近來忙著賈母的壽辰,倒是給忘了。此時聽林琰話音兒,似是有了信兒,也不顧別的,忙低聲問道:“林表弟可是聽著什么信兒了?”
“雖未說準,也有幾分了。”林琰折扇輕搖,目光落在戲臺子上,“我聽人說,平安州知州身邊兒少了個副職……”
賈璉大喜。他身上雖然捐了個同知,可不過是個虛職。誰也沒拿著他當回事。東西兩府都算起來,除了大老爺和珍大哥是襲了爵的,自己和蓉哥兒是捐了的功名,還有個二老爺多少年了在員外郎上沒動過。這自己真要是能去做個州同知,那可就是實職了。不說什么油水好處之類的話,單是這份體面,輕易可是沒有的。
賈璉還待再說,那邊薛蟠看著眼熱,也欲湊過來。林琰眼里閃過不悅,賈璉慌忙將薛蟠拉著往外走:“好兄弟,過來我有句話問你?!?
卻說黛玉自上回寶釵生日后,已經(jīng)許久未來過榮府。此時見了賈母和三春姐妹,念及年幼時候在這里住著的時候,心里頗有五味俱陳之感。她自幼喪母,原本在這里住著的幾年真是把賈母與寶玉當作了親人的??蛇@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兒,卻叫她寒心不已。
臉上黯然一閃而過,黛玉暫且將心情掩了,面上帶了幾分笑意朝賈母走過去,行禮后奉上自己親手所做的兩色針線與賈母。賈母呵呵笑道:“好孩子,你身子嬌弱,何苦費神做這些?!闭f著,便鴛鴦將自己頭上的抹額換了下來。
保齡侯夫人陳氏先見了黛玉身形纖細,婀娜婉轉,便有了七分喜歡。此時又見她送上的繡活兒也是精致的很,因笑道:“這就是林姑娘罷?果然是心靈手巧,我瞧著這針線倒像是南邊兒的繡法呢?!?
賈母笑道:“這是云丫頭的嬸娘,算起來你該叫聲表舅母的?!?
黛玉斂衽福了福,抿嘴笑道:“夫人好眼里呢,我們府里有個繡娘,原是蘇州跟來的。我瞧著繡法新鮮,就向她學了幾日,究竟也沒學好。不過是閑著時候繡上兩下,權當玩了?!?
徐氏見了,伸手拉過了黛玉,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瞧這個小嘴兒會說的,真真是伶俐人。”
又對賈母道:“這孩子我一見就喜歡得緊呢?!闭f著自手上褪下了一只碧翠欲滴的鐲子,給黛玉套上了,“這是我戴了多年的,不是什么好東西,留給你戴著玩兒罷?!?
陳氏那里也另有表禮,黛玉忙都一一地謝了。
賈母便命黛玉坐在了自己身邊,一手拉著她,一邊對陳氏徐氏等道:“不是我說嘴,我這外孫女與敏兒當年竟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每每我見了,都好似看見敏兒在眼前一樣?!闭f著,眼圈不免紅了。
徐氏陳氏互相看了一眼,不由衷地勸了兩句。陳氏見黛玉微微垂著頭,瞧不清楚臉上是什么神色,又朝賈母道:“老太太莫要過于傷感了。今兒的好日子,若是一味地提起傷心事,叫林姑娘也心里難過?!?
賈母這才轉悲為喜,點點頭。
寶釵原本與迎春等坐在賈母右側的圓桌旁,此時起身笑道:“老太太,林妹妹才過來,我們姐妹許久未見了,想和妹妹去后邊說話,可使得么?”
賈母笑道:“你們小姐妹間自然有不少話說,跟我們老天拔地的就沒了話。去罷,一會子開戲了再出來?!?
原本預備的姑娘們的歇息之所便是賈母院子旁的西小跨院,不過幾步的路。因湘云訂了親,徐氏便只帶了自己的兩個女兒過來。兩個史姑娘都與惜春年紀相仿,瞧著性子倒很是活潑。又有寶釵這般長袖善舞之人,幾個女孩子倒也在一起聊得不錯。
寶釵目光流轉,見黛玉身后跟著的四個丫頭,除了雪雁是認識的,其他三個都眼生。不過模樣倒都不錯,身上服飾也很是鮮明,心里不由暗嘆黛玉如今排場倒是大的,動輒便是幾個丫頭跟著。
因笑道:“林妹妹每天在家里做什么?也不嫌悶得慌。我們這里多少人都是念著你,你只不來?!?
黛玉從雪雁手里接過了一把精致的六角紈扇輕輕扇著,淺笑盈盈:“寶姐姐知道,我這一向有些個懶散的。凡事能不動便不動,天又熱的很,誰還耐煩出門做客呢,在哪里也不如家里自在不是?”
寶釵心里大怒——這分明是笑話自己有家不回,只在榮府里住著做客!
寶釵今日穿著的是鵝黃色開身兒寬袖長衫,底下一條金黃色百褶裙。此刻寬大的袖口遮住了她的手,若是伸出來看,便能看見那白嫩的掌心中幾個深深的指甲印,幾乎破了皮。寶釵這兩年在榮府修煉的愈發(fā)深沉了,心里咬牙,臉上卻不露聲色,只又和史家姑娘說起了話。
黛玉用了一只純銀小叉子扎著一塊兒蜜桃,嘗了嘗,果然很甜。
忽然聽得外頭一陣亂哄哄的,幾個姑娘都是臉上變了色。還沒來得及問,尤氏一陣風似的疾走進來,“姑娘們快出去,咱們家娘娘從宮里賜了不少的東西出來,老太太叫姑娘們過呢。”
元春禁足一事雖沒有人敢在府里頭提起來,可榮府里頭哪里有什么隱秘可?那一干婆子媳婦早就背地里竊竊議論了。姑娘們自然也都聽得了一些風聲,因此近來都不大敢說笑,生怕惹怒了賈母王夫人等。
“真的?”探春驚喜起身。
“哎呦誰長了天大的膽子拿這個說笑啊,快些罷小姑奶奶們。”
三春姐妹忙都起身聯(lián)袂而去,寶釵先也站了起來,卻見黛玉和史家的女孩兒安穩(wěn)而坐,面上微僵,隨即也笑著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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