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寧是在第二天直接去了正元律所總所投訴的。
“是個男的陪她一起去的,說是她老公,叫什么虞飛遠,態(tài)度很激烈,說你為了案源和代理費教唆他老婆和他鬧離婚,破壞他們家庭幸福,要求律所對你做出嚴肅處理,否則還要去媒體曝光我們律所……”
邵麗麗為了這個事,幾乎是一早就氣喘吁吁跑來了社區(qū):“因為我當時正好在所里,也算目睹了全程,這男的看起來誓不罷休的樣子,那女的又都聽那個男的的,你也知道的,一旦所里收到這樣的投訴,是要啟動調(diào)查流程的,但如今他倆夫妻一條心,只要一口咬定是你搞事,最后還是你里外不是人……”
寧婉氣得不行:“這虞飛遠還真是個pua套路導師級人才,除了會洗腦也特別會分化舒寧身邊任何她可以求助的資源,從讓她斷絕了和過去親友老師的聯(lián)系,到如今讓她徹底和想要幫助她的律師一刀兩斷,步步為營,真的是個中好手?!?
邵麗麗一臉焦急:“都這時候了,你就別想舒寧了!寧婉,你要想想你自己!我還有個庭要開,先走了,你趕緊想想辦法!”
邵麗麗提前通風報信完一走,寧婉臉色也不太好看,但沒一會兒,季主任電話讓她去社區(qū)的一棟樓里趕緊調(diào)解個家庭糾紛案子,寧婉也沒時間多想,拎起包就走了。
這下辦公室里就剩下了陳爍和傅崢兩個人。
自聽到寧婉被投訴以后,陳爍就臉色陰沉難看,此刻寧婉不在,他心里對傅崢的敵意已經(jīng)噴涌而出——
“有些拖油瓶害的別人被投訴,自己反而還能云淡風輕在這兒坐著,也真是臉皮厚!”
陳爍此刻心里的懊悔簡直沖天,要是他堅持下這個家暴案子陪著寧婉去就好了,要是自己陪著,一定能及時感受到寧婉情緒的變化,至少不會讓案子變成這樣……
要不是這個傅崢……
然而對于自己如此咬牙切齒的憤怒,傅崢的臉上卻仍舊不咸不淡:“寧婉被投訴和我沒有關(guān)系,并不是因為我的操作不當才導致了這一切,是因為她自己沒有控制好情緒。”
對于寧婉被投訴這件事,傅崢其實并不意外,不要過分代入自己當事人的情緒,不要感情用事,這幾乎是一個律師剛?cè)腴T時就該懂得的道理,寧婉作為一個在基層摸爬打滾多時的律師,卻犯這樣基礎(chǔ)的錯誤,甚至于傅崢攔都攔不住。最終她面對舒寧完全情緒失控,這是非常不應(yīng)該和低級的,但是錯誤就要付出代價,被投訴也是她必須承擔的后果。
傅崢習慣了上位者的思維方式,在對待這種低級錯誤時,心里對寧婉惋惜的同時,便也有些鐵血的一視同仁。
有時候,犯錯和懲罰是為了更好的進步。
寧婉辦這個案子確實全心全意,但做律師,切忌覺得自己是當事人的救世主,更不應(yīng)當覺得應(yīng)當舍己為人。
“別扯這些有的沒的場面話,我就問你,傅崢,你幫不幫寧婉去求情?我肯定是會去,但我不是案子的經(jīng)手人,說的話證明力和分量自然打折,只能側(cè)面證明寧婉平時在社區(qū)勞苦功高,這個案子的具體情況,還是要你去澄清……”
傅崢抿了抿唇:“寧婉在社區(qū)確實可圈可點辦事認真踏實,但舒寧這個案子,她確實和當事人溝通方式方法上有問題,也太過情緒化?!彼苯亓水?shù)鼐芙^了陳爍,“我不會去求情,因為她確實做的不對?!?
“律師確實能用法律幫助很多人,但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幫助,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幫助,這世界上總有那么幾個叫不醒的蠢貨,那么這時候,律師要做的就是遠離這些蠢貨并且保護好自己。”傅崢看了陳爍一眼,“她一個工作這么幾年的律師,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住,被人投訴,也是情理之中。”
傅崢的話其實沒有毛病,然而陳爍還是異常氣憤:“枉費寧婉那么照顧你,你就這么忘恩負義?是怕去求情的話會讓合伙人覺得這個案子你可能也有錯,以至于合伙人對你印象不好是吧?”
傅崢抬了抬眼皮,看了陳爍一眼:“我不會在意別人對我是什么印象,寧婉做錯了被投訴,這對她來講也是一種變相成長?!?
陳爍簡直氣壞了:“既然是變相成長那你怎么不去成長?”
自己都說到這份上了,結(jié)果傅崢這人還是云淡風輕理直氣壯,他看了陳爍一眼,像看白癡一樣:“我又不需要成長?!?
陳爍已經(jīng)快氣瘋了:“我就不該讓你和寧婉去辦家暴案,你這人自私透頂,平時蹭著寧婉刷履歷,關(guān)鍵時刻心里卻只想著自己,根本不會在乎寧婉的感受,你根本不知道她每次去辦家暴案就要想起自己的過去一次……”
傅崢本來沒什么特殊反應(yīng),聽到這里,才微微皺起眉。
“她會情緒激動不可自控完全因為她就是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里長大的,她的爸爸就是個垃圾!除了賭錢和打罵幾乎什么也不會,寧婉高中時候就一直在外面打工賺生活費了,她初高中一直過的很苦,而且她爸爸除了打她媽媽,有時候喝多了還會打她?!?
陳爍越是回憶就越是心痛:“她根本就不該去辦家暴案,根本就不應(yīng)該去自揭傷疤,我應(yīng)該攔住她的?!彼戳艘谎鄹祶?,自責道,“至少不是讓你陪她去……”
陳爍說到這里,看向了傅崢:“你是真的不去幫寧婉求情解釋是嗎?”
剛才的憤怒消散后,如今陳爍也冷靜了下來,妄圖對傅崢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你可能是新來的不懂我們正元的規(guī)矩,在我們所,被這樣投訴一次不是扣點獎金這么簡單,只要有一個投訴,當年就無法申請參選任何合伙人的團隊,寧婉在社區(qū)已經(jīng)蹉跎太久了,她的能力完全可以勝任總所的業(yè)務(wù),今年正好有美國新加入的高伙需要組建團隊,如果沒有這個投訴,寧婉就可以去申請,要知道我們所合伙人的團隊基本很穩(wěn)定,如果投訴無法撤銷,錯過這次,猴年馬月她才有機會再進靠譜的團隊?這投訴幾乎關(guān)系著她的職業(yè)生涯!”
傅崢抿了抿唇,簡意賅:“不去?!?
笑話,自己一個高級合伙人替員工求情?
何況錯了就是錯了,不論如何情有可原,寧婉把自我情緒和經(jīng)歷過分代入個案,就是不對的,作為合伙人,思維必須跳出陳爍這樣的誤區(qū),管理員工最忌諱的就是過分人情化,這也有苦衷那也有緣由,每個人犯錯這樣豈不是都有情可依都無法懲戒了?
即便自己再體諒寧婉,即便寧婉的過去再不容易,也不能成為自己徇私就為她直接抹除這次投訴的理由。
只是傅崢對陳爍的話還是有些在意,他想起了寧婉在自己面前的第一次醉酒,她的眼淚,她低聲的啜泣,那自嘲的語氣,她微顫的睫毛和那種讓人無法忽略仿佛會傳染的低落和難過……
因為寧婉后面的嘻嘻哈哈,傅崢一直以為寧婉是酒后胡扯,她看起來像是陽光里長大的女孩子,大大咧咧風風火火,以至于傅崢根本不認為她會曾經(jīng)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
只是沒想到她那個糟糕的父親,并不是酒后的杜撰,而竟然是真的。
辦案也好管理也罷,都忌諱過分代入當事人的情緒,傅崢一方面理智地點評著寧婉辦理這個家暴案過程中的過分情緒化,卻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也已經(jīng)不自覺正在代入寧婉的情緒。
所以她是因為高中不斷需要打工還要忍受這樣的父親,才沒能全力以赴考到更好的學校嗎?所以高中時候的寧婉是什么樣的?即便生活在壓抑里,仍舊能笑的這么燦爛嗎?
傅崢越是想,越是有些不明所以的煩躁,他知道自己不去干涉客戶的投訴是對的,但同時又幾近矛盾地覺得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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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遠這兩天為了個破產(chǎn)清算案子忙的焦頭爛額,好不容易剛閑下來準備在自己辦公室屏風后睡個小覺,結(jié)果陳爍就火急火燎沖了進來——
“高par,寧婉那個投訴……”陳爍本來是這批年輕律師里穩(wěn)重靠譜的佼佼者,然而這一刻,他臉上寫滿了不加掩飾的著急,連一貫的沉穩(wěn)都忘了,“她那么做真的不是為了案源,而是出于對當事人的怒其不爭,因為她家里母親也常年遭受父親家暴卻總不離婚,她小時候過的一直很壓抑,所以才特別感同身受,也更希望幫助當事人擺脫被家暴的命運,她那么做真的是情有可原……”
寧婉這件事高遠也知情,他目前是分管人事的,所有投訴自然最終都流轉(zhuǎn)到他的手里,陳爍喜歡寧婉,來找自己求情他可以理解,但是——
“陳爍,我知道寧婉在社區(qū)工作很認真,你也不用和我講她的不容易或者從小的經(jīng)歷,我們是法律人,你該知道,很多刑法案子里,有些嫌疑人確實有可憐之處,但犯罪了就是犯罪了,法律不會因為他的成長環(huán)境怎樣就對他寬松,不然就稱不上法律了?!?
高遠的聲音很鎮(zhèn)定冷靜:“我們律所的規(guī)矩也是這樣,我作為所里人事的管理層,不可能因為寧婉情有可原就網(wǎng)開一面,既然被投訴,那么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必須要給當事人一個交代,該處罰就處罰。”
陳爍自然不甘心,他還想爭取,然而高遠已經(jīng)態(tài)度明確地下了逐客令。
身份差擺在這里,陳爍再想替寧婉出頭,也沒有辦法,只能干巴巴地朝高遠道了歉,然后臉色沉重地出了辦公室。
只是好不容易送走陳爍,高遠這還沒來得及轉(zhuǎn)進屏風后,幾乎沒過多久,傅崢竟然推開門徑自走了進來——
“我有事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