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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吃完了,八卦聊好了,時間也不早了。
寧婉大方地結(jié)了賬,然后她看向了傅崢:“你說你今晚沒地方住了想上我家借?。俊?
傅崢抿了抿唇,點了點頭,然后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不好意思和尷尬的神情:“對不起,剛才這么說的時候因為心情太絕望了,沒有多想,其實確實很不方便,我理解你的顧慮,我會自己另外找地方住的。”
傅崢按照此前自己想好的說辭繼續(xù)道:“正好我突然想起來在容市我好像有個遠房親戚……”
最早編造自己被房東趕出來急需寧婉救助,這只是傅崢獲取她信任感的策略,畢竟心理學表明,當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求助的時候,更容易讓被求助者產(chǎn)生對求助者背景的信任感和接受度,而拒絕寧婉直接轉(zhuǎn)賬借錢給自己的方案,也是為了能和寧婉實地的見面,并且面對面地把自己的“悲慘”遭遇給敘述出來,然而做完這一切,傅崢其實并沒有真的去寧婉家里借住的打算。
傅崢是為的母親回的容市,他父親前幾年去世了,如今就剩下母親一個至親。
當初母親重病動手術(shù),醫(yī)生說狀態(tài)不佳或許時日不多,傅崢不想親情上留下遺憾,于是毅然回國想多陪陪母親,然而沒想到他媽的手術(shù)竟然非常成功,術(shù)后恢復也好,這邊傅崢剛處理完美國的交接事宜回國,他媽媽就出院后約了幾個老姐妹包了個船跑海上蹦迪去了。
而因為母親外出前也沒給傅崢留鑰匙,傅崢也沒法住進自己母親的別墅里,于是他回容市后就購置了自己的別墅開始裝修,然后先長期預定了五星級酒店的套房用以過渡。
在生活要求上來說,傅崢確實是個少爺級別的,他能接受在工作中吃苦,但絕對接受不了在平日的吃穿用度上受苦。
然而自己的話還沒說完,寧婉就徑自打斷了他,她豪爽地揮了揮手:“這都多晚了,而且你這還是遠房親戚,就算等你費了老大勁聯(lián)系上,人家沒準也不買你的賬?!彼牧伺母祶樀募绨?,“反正就兩天,你上我那里湊合吧?!?
這下輪到傅崢僵住了,他佯裝平靜和感激地努力暗示道:“雖然很謝謝你這么信任我,但我們畢竟孤男寡女的,我怕我去住了對你名聲影響不好,而且你男朋友也會誤會,所以深思熟慮下,要不你還是借給我點錢讓我去住個賓館好了……”
“男朋友?我沒有啊?!?
之前還你儂我儂土味情話呢,這么快就分了?
可惜寧婉一點不知道傅崢的腹誹,徑自繼續(xù)道:“你放心吧,沒事,我相信你的品行?!?
傅崢差點沒在心里翻個白眼,這女的空長了這么一張漂亮的臉,一點戒備心都沒有,也完全聽不懂自己的暗示,何況就算她相信自己,自己還不相信她呢。傅崢決定再努力問寧婉隨便借點錢,然后佯裝自己去找個破爛招待所湊合,實際就可以回自己五星級酒店的大床房躺著了……
只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寧婉朝他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借錢這個就算了吧,我也和你說實話,一般發(fā)工資前五天我基本是赤貧狀態(tài),剛才結(jié)賬都用的信用卡,也快刷到額度了……”
她眨了眨眼,語重心長地對傅崢道:“既然大家都窮,就也不要彼此再打腫臉充胖子亂花錢了,窮人當自強,走吧,上我哪兒借住兩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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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崢并不是個容易后悔的人,做出任何決定,即便造成了不利的后果,他一向都能接受和承擔,然而自認識寧婉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頻繁的后悔。
一旦“交過底”以后,寧婉也不打車了,于是傅崢不得不提著兩個大行李箱,跟著寧婉一路坐公交、轉(zhuǎn)地鐵,然后再步行了十來分鐘,才到了一個看起來也有些年頭的小區(qū)門前……
這一刻,傅崢的心里只有一句話——
現(xiàn)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
等走到電梯間,寧婉按了按按鈕,然后非常自然道:“哦,電梯又壞了?!?
“……”
這一刻,傅崢心里都已經(jīng)沒有后悔了,只有心如死灰的絕望,最終,他不得不提著這兩個巨大的行李箱道具,然后從消防通道爬到了十四樓……
等最終站在寧婉家門口的時候,傅崢覺得自己已經(jīng)只剩下一口氣了。
好在到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待會和寧婉寒暄完,就趕緊躲進客房里,然后可以卸下人設好好休息了……
然而傅崢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太過天真了——上一次送醉酒的寧婉回家時他沒怎么仔細觀察過寧婉的房子,如今才發(fā)現(xiàn),寧婉家里沒有客房,她的房子是個一居室,客廳里有張沙發(fā)。
客觀地說,這個小區(qū)雖然有點老寧婉的房子也不大,但裝修很溫馨,家具不是多奢侈的,但能看出主人認真挑選過,客廳桌上散落著兩三本專業(yè)書,茶幾上擺著新鮮的玫瑰,很有生活氣息。
但……
但只有一張沙發(fā)……
傅崢進了屋里,就開始放著客廳里那張沙發(fā)發(fā)呆,他硬著頭皮詢問道:“這個沙發(fā),是那種可折疊的沙發(fā)床嗎?”
好在寧婉點了點頭:“是的,是可以……”可惜她的話沒來得及說完,手機就響了,她只能抱歉地對傅崢笑了笑,“不好意思,接個客戶電話。”
社區(qū)律師只是輪值工作,平日里還要靠接別的客戶過日子的,寧婉見縫插針地服務客戶也沒什么不正常的,只是去陽臺講完了電話,寧婉再回來,手里卻拿了一把掃帚,像是要打掃的模樣。
雖說傅崢心里有多后悔,但看到寧婉這樣,倒是也有些愧疚,看來寧婉為了接待自己,都特意要打掃衛(wèi)生了……雖說房子小了點,沙發(fā)床簡陋了點,但是她這個態(tài)度,確實是可圈可點的認真的,此前可見要不是誤會,她對自己也不會這樣針鋒相對。
傅崢負責任地想了想,覺得此后把寧婉招安進自己團隊,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他的想法還沒深入,自己手里就突襲般地被塞進了一把掃帚。
頂著自己不解的目光,寧婉理直氣壯道:“哦,你把地掃一下。”
傅崢以為自己幻聽了:“什么?”
寧婉連虛假的客氣都沒有,完全不見外道:“掃地啊?!彼戳烁祶槂裳?,一臉理所當然,“我都大發(fā)慈悲讓你在我家借住兩晚了,你幫我打掃下衛(wèi)生作為回報有什么不對的嗎?”她看了傅崢一眼,“快點掃吧,掃完了好睡覺,我還得先去回個郵件?!?
“……”
寧婉,你加入團隊機會沒了。
……
*****
只是不管如何,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傅崢自己捏造了這么個人設,如今騎虎難下,也只能默念著心平則氣和,板著臉拿起掃帚掃起地來,好在寧婉家不大,等寧婉回完郵件,傅崢的地也正好掃完了。
寧婉盯著地面走了一圈,對傅崢的勞動成果顯得頗為滿意:“掃的真干凈!”
那說話的神態(tài),簡直像是夸獎一個剛上崗的家政似的。
傅崢忍了忍心里翻騰的情緒,露出了營業(yè)的假笑:“你覺得干凈就好?!?
結(jié)果自己這話下去,寧婉倒是看過來:“我覺得干凈沒用,你覺得干凈才行?!?
傅崢還沒明白過來,就聽寧婉徑自道:“畢竟今晚睡地上的人是你嘛?!?
“……”
傅崢覺得自己肺活量不夠用了,他忍住了快要氣炸的心,冷靜道:“你這客廳不是有沙發(fā)床嗎?為什么要睡在地上?”
可惜寧婉看了眼沙發(fā),然后毫無誠意地解釋道:“哦,那個啊,那個沙發(fā)確實本來是可以打開成沙發(fā)床的,但是我買的二手的,買來就發(fā)現(xiàn)這功能用不了,難怪閑魚上九成新的沙發(fā)最后竟然折價便宜了一半呢?!?
“……”
寧婉拍了拍傅崢的肩:“其實睡地上挺好的,你想,硬板床對腰好,地上這么硬,對你腰肯定更好,我待會再給你找?guī)状裁薇粔|著,其實也挺有風味的,和那個日本榻榻米房很像吧?不用花錢就能體會去日本旅游的感覺,不錯吧?哈哈哈哈。”
……
傅崢以為這已經(jīng)是自己今天運勢的最低谷了,然而很快,等把傅崢的“床鋪”鋪好后,寧婉又一次刷新了傅崢的下限。
她從廚房拿了一只洋蔥出來,臉上非常愉悅地看向傅崢:“家里幸好還有洋蔥,你真是運氣好?!彼f完,再次一頭扎進廚房里去了,很快,便傳來了寧婉手起刀落利落切洋蔥的聲音。
傅崢再一次產(chǎn)生了疑惑,運氣好?洋蔥和好運有關(guān)系嗎?還是寧婉覺得讓自己睡地面終于良心過意不去因此決定炒個洋蔥給自己做夜宵?可自己不僅不喜歡洋蔥,甚至還非常討厭那個味……
結(jié)果傅崢剛準備出婉拒,寧婉已經(jīng)端著一盤切好的洋蔥出來了,傅崢被這味道熏得皺了皺眉,還沒回過神來,就見寧婉開始在自己“床鋪”邊作法一樣地灑洋蔥片了。
“你是有什么信仰?”傅崢的臉繃不住了,他遲疑道,“這是什么睡前儀式?”這寧婉神神叨叨的該不是什么邪教分子吧?聽說傳銷也有類似儀式,自己該不是入了虎穴了吧?
寧婉一邊撒一邊云淡風輕地解釋:“哦,沒什么儀式,主要家里好像有蟑螂,雖然上次除了一遍,但容市這個氣候,很可能還有殘余,你睡在地上,晚上蟑螂可能要出來的,所以在你床鋪邊上四周都撒上洋蔥絲,我看網(wǎng)上說蟑螂好像討厭洋蔥這個刺激性的味道,有洋蔥在,就不會爬到你床上了。”
“……”
“…………”
“………………”
傅崢覺得自己可能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才注定遭此天劫,然而寧婉卻仿佛還嫌不夠似的,如撒玫瑰花瓣一樣的撒完洋蔥瓣,她拍了拍手,徑自補充道:“不過我也不知道到底蟑螂討不討厭這個味道,沒準沒什么效果……”
這一刻,傅崢已經(jīng)被連環(huán)打擊到近乎麻木了,他想,蟑螂討不討厭洋蔥味他是不知道,他討厭是肯定沒錯了。
寧婉看著這個“床鋪”,臉上卻是露出了十分滿意的笑容,然后傅崢又聽她簡單介紹了下家里各項設施的情況。
這破房子雖然是個一居室,但可能上一任房東曾把它給人合租過,因此客廳有個衛(wèi)生間,寧婉的房間還有一個,因此總算避免了傅崢需要和寧婉用一個衛(wèi)生間的尷尬,只是寧婉進房間后,嘎達一聲落鎖的聲音,就讓傅崢覺得有點刺耳了。
嘴上說著信任自己,結(jié)果還欲蓋彌彰上個鎖,寧婉,這很可以。
……
而因為寧婉此前“友善”的蟑螂預警,以至于傅崢這一晚都沒怎么睡好,他強忍著“床鋪”周圍縈繞在鼻邊的刺鼻洋蔥味兒,忍受著硬邦邦的地板,恍惚中覺得自己是一塊鐵板燒上的煎牛排,都快被煎老了,點他的客人寧婉還在拼命要求多加洋蔥……
這一晚,因為警惕隨時可能伏擊自己的蟑螂,傅崢愣是枕戈待旦般強忍著困意沒敢進入深睡眠,只是最終到底太過困倦,到了早上三四點,他終于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誰能想到,有時候,昏迷竟然也是一種幸福。
然而傅崢的幸福最終沒有持續(xù)很久,因為六點的時候,他的耳邊傳來了堪比中國好噪音般的鋼琴聲,然后是樓上住戶登登登走路的聲音,再之后是樓下用戶不斷沖馬桶的聲音,隔壁鄰居吵架的聲音……
聲聲入耳,魔音穿孔。
寧婉這小區(qū)因為老舊,隔音做的十分不行,傅崢恍若有一種流落街頭睡在大橋洞里的錯覺……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又瞇了十幾分鐘,結(jié)果寧婉又起床了,她打開房門,打了個哈欠,然后走到傅崢“床鋪”邊,用腳踢了踢他:“傅崢,起來了,再晚就要錯過這班公交了?!?
“……”
傅崢從前對“每天叫醒自己的是夢想”這種話嗤之以鼻,但他確實這輩子沒料到,有朝一日叫醒自己的會是寧婉的腳……
始作俑者走去廚房像是搗鼓早餐了,傅崢瞪大了兩個充滿黑眼圈的眼睛,抬頭看向天花板,生平第一次開始思考人生,自己一個高級合伙人,怎么淪落到不僅打掃衛(wèi)生,睡在地上,早上還被人用腳叫醒的地步……
好在稍讓人安慰的是,寧婉煮了面,她在廚房里喊:“傅崢,快點洗漱,不然面要糊了!”
傅崢頂著兩個黑眼圈,認命地爬起來收拾了鋪蓋,然后頭昏腦漲地去衛(wèi)生間洗漱,恍惚間覺得自己是個農(nóng)民工,而工頭寧婉正催促著自己吃好飯趕緊上工搬磚……
好在在信念的支撐下,傅崢很快收拾好了自己,昨晚這么一通折騰,他確實有些餓了,這時候能有一碗剛下的熱湯面,就真是不幸中莫大的慰藉了。
然而五分鐘后……
傅崢望著餐桌上的盒裝泡面,然后看向了寧婉:“這是你說的面?你認真的?”
寧婉一邊吃著自己那份,一邊點頭:“恩啊,紅燒牛肉味的,要不是你過來借住,我還不拿出來吃呢!”
“……”
那可真是謝謝你的熱情款待了……
不過既然自己現(xiàn)在的人設是家道中落可憐人,傅崢也沒法發(fā)作,只悶聲不吭冷著張臉就開始吃,他一向鄙夷諸如方便面之類的速食垃圾食品,然而餓了一晚上,如今吃著這廉價的桶裝方便面,竟然覺得也挺香,如果寧婉不說那句話的話——
她先于傅崢吃完了面,百無聊賴下看起了桶裝上面的圖和文字來,然后像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叫起來:“??!竟然都過期了!”她驚訝道,“不過吃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還是很香??!”
“……”
傅崢覺得自己有點食不下咽了。而一想起這樣的日子竟然還要再過一天,他心里的悔恨簡直連綿不絕。
自己到底是哪根筋壞了?好好活著不好嗎?
自己絕不能再在這里住一晚了,這樣下去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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