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婉拖著大包小包一路狂奔趕上高鐵的時候,離發(fā)車還僅有五分鐘半。
作為一個律師本應(yīng)處事從容,不該有這樣倉促狼狽氣喘吁吁的時刻,然而距離寧婉上次回老家已經(jīng)隔了太久,以至于這次離家前,寧婉的媽媽又忍不住拉著她多說了幾句話,因此差點錯過火車。
好在寧婉穿了休閑的套頭衫牛仔褲外加一雙白球鞋,狂奔起來也很輕松。
因為遇上過年返程高峰,二等座的票全面售罄,她這次訂的座位是一等座,價格幾乎翻了一倍,好在一走進(jìn)車廂,寬松的過道和安靜的氛圍還是多少寬慰了點寧婉滴血的心,雖然是聽起來高大上的律師,但她的收入并不高大上。
她在車廂前的行李架上放好了大件行李,循著票號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一等座一邊只有兩個座位,寧婉的座位靠過道,而不出意外,她的鄰座已經(jīng)坐好了人。
一個特別英俊的男人,是那種即便掃一眼也不容易忘記的英俊。
一等座前后座位之間的空間其實非常寬敞,然而這男人的腿這么一擺,寧婉就覺得一等座也顯得有些逼仄了,他的腿太長了。
他倚靠在窗口,穿著肉眼可見的昂貴西裝,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窗外,似乎對周遭一切都有種冷淡的不感興趣,車廂里周遭的人臉上多少還帶著點過年后喜慶的余溫,他卻仿佛是游離在人群外的孤島,并且樂意享受這種不合群的安靜。
寧婉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男人的長相非常出挑,她這個角度,僅能看到他的側(cè)臉,已經(jīng)足以讓她忍不住看第二眼。
大概這第二眼看的太過明顯,這男人轉(zhuǎn)過頭,目光撞進(jìn)寧婉的眼睛里。
這下寧婉看到了他的正臉,客觀的評價,比側(cè)臉更加優(yōu)異一點,是可能會讓她忍不住看第三眼的長相。
只是不是寧婉喜歡的款,她并不喜歡這種過分的冷淡,總覺得帶著這種表情的人性格會過于漠然和高高在上。
*****
列車快要發(fā)車,寧婉拿出紙袋里的咖啡,又從包里掏出電腦,一等座的好處終于彰顯,至少保證了她有一個安靜處理工作郵件的環(huán)境。
只是沒想到這份安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寧婉的前座發(fā)生了爭執(zhí)。
她的前座此刻坐著一個臉露兇相的中年女子,而一個女生氣喘吁吁站在過道里,對著那中年女子道:“阿姨,你這個座位真的是我的,你真的坐錯位置了啊,你看,這是我的車票……”
“別給我看什么車票不車票,誰知道你這車票是不是假的?何況這位置誰先看到誰坐,我先來先得?!?
女生急了:“我剛才就坐在這兒了,東西都放在行李架上呢,就是走開上了個廁所,要說先到也是我先到的啊。”
可惜不論怎么講,那中年阿姨就是不理睬。
小女生看起來大約是個返校的大學(xué)生,一下子也沒想到遇上這么蠻不講理的霸座人,很快叫來了乘務(wù)員求助,可惜乘務(wù)員禮貌的多次溝通也沒有任何功效。
那中年老阿姨打定了主意做個老賴,她目中無人地癱倒在座位里,表情有恃無恐:“我年紀(jì)大了,我有心臟病還有高血壓,你還是個小年輕,你讓讓我能咋的?現(xiàn)在的小年輕都不講禮貌和謙讓了?人家公交地鐵上還都知道讓座呢?你一小姑娘怎么臉皮這么厚,我要是在車上沒座位就這么站著出事了你賠不賠?你賠得起嗎?!”
這老阿姨說著,聲音就歇斯底里高起來:“你是不是想逼死我??!我心臟病發(fā)作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
乘務(wù)員只能好相勸:“這位女士,高鐵都是憑票入座的,您這樣的行為,以后會上鐵路運輸黑名單半年內(nèi)不能乘坐高鐵的,甚至還會受到行政拘留?!?
結(jié)果不說還好,一說,這老阿姨更趾高氣昂了:“還威脅我上了?別給我整這些有的沒的,我這輩子最不講的就是道理,你們嘰嘰歪歪這么一通,能打我還是咋的?還上黑名單?行!反正半年里我也不去別的地方不用坐車,半年后我上車還繼續(xù)這么干!你們有本事斃了我!”
大媽還嫌不夠似的指著小女生的鼻子叫囂:“我和你說,我就看上你這座位了,你買這座位就活該你倒霉!”
……
雖然高鐵上都會配備一名乘警,也有乘務(wù)員,但每每遇到這種霸座事件,還是好相勸居多,畢竟人現(xiàn)在賴在座位上,就算想要采取強制措施,乘警也很難把人從座位上拽走。
那小女生還妄圖爭取自己的權(quán)益:“阿姨,我是學(xué)法律的,你這樣的行為……”
這中年老阿姨取得階段性勝利,更是口無遮掩直接打斷了小女生:“別和我扯什么法律不法律,法律算個屁!法律就是狗屎!法律能讓我把座位讓給你嗎?還學(xué)法律的呢?學(xué)法律你了不起嗎?以后我看你連工作都找不到!”
此刻這列火車全部坐滿了,都沒法給這被占座的女生找到別的座位,眼見這女生又急又氣都快哭了,寧婉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挽了挽頭發(fā),站了起來,然后義正辭地打斷了老阿姨:“阿姨,請不要再說了!”她清了清嗓子,“我作為一個律師,不能看你做這樣的事!”
別說那老阿姨停了下來,小女生一臉期待地看向了寧婉,乘務(wù)員松了口氣,就連寧婉那位一直望著窗外的冷漠英俊鄰座,也因為她的這句話微微帶了點詫異地轉(zhuǎn)過了頭來看向了寧婉。
這一刻,寧婉萬眾矚目,她仿佛看到自己的舞臺搭了起來,燈光就位,舞美就位,音樂就位,劇本就位,只差自己粉墨登場,表演一出用法律的武器將蔑視法律的霸座者繩之以法的高亮劇情,把中年阿姨這樣的瘋魔反派啪啪啪打臉,讓所有遵守規(guī)則被欺負(fù)的壓抑普通人揚眉吐氣!
寧婉在所有關(guān)注期待信任的目光里,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看向了那老阿姨,她字正腔圓道:“阿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這個氣場,一百分,這個架勢,一百分,這個播音主持般抑揚頓挫的聲音,一百分!
所有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向了寧婉,仿佛只等著她下一句“你這樣的行為在法律面前是行不通的”,只可惜……
寧婉自我感動了一秒鐘,然后回歸了無情的現(xiàn)實,她在萬眾期待里繼續(xù)一下子變換了表情,從剛才的嚴(yán)肅變成了笑容滿面,她看向了老阿姨:“阿姨,我要說的這件事就是,法律真的不能讓你把座位讓出來!”
“……”
“…………”
“………………”
行了,舞臺塌了,燈光師摔斷腿了,舞美跑了,音樂設(shè)備壞了,寧婉的英雄主角劇本分分鐘變成了惡毒女配身邊連個名號都排不上的狗腿跟班……
不過她對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毫不在意,只是喜笑顏開地對老阿姨道:“阿姨哎,你真的說的太對了,法律真的沒什么用,學(xué)法律吧,真的是就業(yè)率最低的專業(yè),就算勉強就業(yè)了吧,收入還特別低,真的,我媽當(dāng)初要像阿姨你這樣有眼光遠(yuǎn)見,我也不能上法律這條賊船啊?!?
寧婉一臉心有余悸道:“可惜啊,我當(dāng)初就沒遇到像阿姨你這樣的人,這么一語點醒夢中人地點醒我?!?
眾人完全沒想到這種發(fā)展,就是那此刻被寧婉各種諂媚夸贊的老阿姨也沒想到,她皺著眉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qū)幫瘢骸澳銊偛挪皇沁€叫我不許再說下去?不能看我做這樣的事?”
寧婉露出了一個凄涼的笑:“阿姨,我剛才那么說,完全是因為覺得你講的太有道理了,法律真的什么都不是,也沒什么用,你那一番話,完全戳中了我不愿意面對的血淋淋的事實,再聽下去,我實在太痛苦了,所以不想讓你再繼續(xù)說下去,不想讓你繼續(xù)一語點醒夢中人……”
“……”
她又吹捧了幾句那中年女人,才話鋒一轉(zhuǎn)道:“不過阿姨,你也別和這些在校的學(xué)生一般見識,他們沒經(jīng)歷過社會,不知道你說的話多有道理,你這樣的行為才在社會上吃得開?!?
剛才一會兒就歇斯底里嗓門老大的中年女子顯然有些情緒甚至精神方面的問題,別人講理反而對她是種刺激,倒是寧婉這番話,把她給安撫了下來。
寧婉見對方情緒稍穩(wěn),便乘勝追擊道:“但是啊,阿姨你要不還是把這個座位讓回給那個學(xué)生吧。”她沒給中年女人回答的時間,徑自繼續(xù)道,“你看,她這個座位號是4號,多不吉利多晦氣啊,還有你看看她這人,估計就是那種認(rèn)死理的學(xué)生,這一路上你不讓她,她死纏著你,都能把你給煩死,要不這樣,你把她座位還給她,來坐我這兒,我把我座位讓你?!?
這老阿姨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看了眼站在自己身邊一臉不甘心的女學(xué)生,覺得寧婉說的有道理,自己不讓位,這小孩成天站一邊和自己死磕,也夠煩心的,現(xiàn)在有人給自己主動讓位,那不挺好?
她斟酌了片刻,果真讓了出來,走到了寧婉身邊,寧婉看了女還傻乎乎的女生,有些沒好氣般道:“不都讓出來了嗎?還不快去坐!”
那女生瞪了寧婉一眼,低聲道:“真丟法律人的臉!”說完,這才坐到了本屬于自己的座位上。
寧婉沒在意這些鄙夷,不管如何,老阿姨讓出了座位。
而就在對方站在寧婉身邊,等著寧婉兌現(xiàn)自己承諾,把座位讓出來之時,寧婉一屁股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老阿姨有些意外:“你不是說讓給我?”
寧婉坐回座位,老神在在:“我不讓了?!?
“……”
她如老阿姨剛才那般無賴道:“我突然腰酸了,不想讓了,座位本來就是我的。”
老阿姨這下變了臉色,她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你……你就是騙我!把我從座位上騙走!你這個小賤人!”
寧婉懶得理睬,只對站在一邊目瞪口呆的乘務(wù)員和乘警道:“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從座位上起來了,可以強制執(zhí)行直接帶走了吧?”
剛才那老阿姨占的座位靠窗,想要拖走她還要影響坐在過道的乘客,且對方拒絕配合的話,確實從座位上拉起一個人相當(dāng)有難度,可如今她站起來了,幾個乘務(wù)配合著乘警一起帶走就方便了。
*****
老阿姨一走,寧婉剛打算享受片刻的清凈,結(jié)果沒清凈多久,她的手機就響了。寧婉一看號碼,是悅瀾社工委的季主任。
作為目前悅瀾的社區(qū)律師,見了季主任的電話,寧婉幾乎福至心靈地知道準(zhǔn)沒好事。
她的預(yù)感也確實成了真,電話接通后,季主任苦哈哈的聲音便傳了過來:“寧婉啊,張子辰跑了!”
又跑了?!
寧婉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搞的?”
“過年啊,家人忙著宴請置備年貨,這兩天吃藥上也沒留神,小區(qū)里有人偷偷放鞭炮,把他給嚇著了,犯了病,人就這么跑沒了,查了小區(qū)門口的監(jiān)控,只知道人往西邊跑了,也不知道具體上哪兒了。”
季主任聲音充滿了步步為營的老奸巨猾:“所以待會估計就要麻煩你了啊,記住啊,好好語安撫住,不要反駁,一反駁他犯病更厲害更瘋,順著他的話說,把人哄住,問清楚人在哪兒?!?
他規(guī)勸道:“寧婉啊,你想,你這也是為了工作,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情話該說還是說啊,你想,萬一人家被你這冷淡一刺激,犯病更厲害搞出更多糾紛,還不是你去善后嗎?”
“……”
寧婉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掛了電話后深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