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月色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愁。近期意遲巷、篪兒街的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們,既有淪為笑談的,也有一開始還在看熱鬧的,結(jié)果很快就自己成為熱鬧的,落難遭災的,總是四處奔走,想要托關系請人幫忙求情,讓洪霽和北衙適當抬抬手,抑或是最好遞句話給到國師府……只是誰敢接茬?
唯獨那些一向清廉為官的,倒是有了個不大不小的意外之喜,至少能夠睡個安穩(wěn)覺。
意遲巷袁家,大驪王朝最頂尖的豪門之一。之所以有個“之一”,只因為這條街上還有個上柱國曹氏。流水的文臣武將,鐵打的袁曹兩姓。
家主袁崇,已經(jīng)主掌都察院多年,簡單來說,大驪朝的官,半數(shù)的朝野“清流窩”,姓袁。
只因為都察院畢竟不如關老爺子的吏部那么顯要,再加上袁崇這么多年來有意無意的沉默寡,才讓一座原本人人視若龍?zhí)痘⒀ǖ亩疾煸?,好像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今天在這位老人的簡樸書房內(nèi),開了一場人數(shù)不多的家族議事。
原因很簡單,明天國師府有兩場議事,袁氏家族內(nèi)部剛好有兩個人需要分別參加一場。
這兩場議事極為隱蔽,幾乎沒有透露出任何風聲,國師府那邊,別說是明確的議題,就是為什么會找他們兩撥人,都需要他們?nèi)ゲ?。就像一張考卷,只有進了考場才知道考題是什么。
但是任何一個富貴綿延的頭等世族,最擅長的,就是猜題和押題。
袁崇說道:“不必等袁化境了,他是山上人,未必肯來趟渾水。你們都說說看自己的想法。”
袁紀皺眉,率先開口說道:“是要在兩京和地方之間,展開一場大規(guī)模的官員對調(diào)?”
袁紀,容貌儒雅,氣態(tài)端肅,國子監(jiān)司業(yè)。他是袁崇的嫡長子,精通訓詁,可謂著作等身,尚未五十的年紀,就已經(jīng)是大驪朝小學、金石、目錄學的泰斗人物,與禮部趙尚書并列譽為大驪朝的文壇祭酒。便是袁氏家族最重要的客卿、愚廬先生這樣的鴻學碩儒,也要時常書信往來,跟晚輩袁紀請教某些生僻章句的出處。
現(xiàn)任洪州刺史袁正定,他跟巡狩使裴懋、陪都重臣魏禮、韋諒一樣參加了那場早朝。
還有兩位俱是做到了封疆大吏的佳婿,處州刺史吳鳶,禺州將軍曹戊,他們都是迎娶了袁氏嫡女。
吳鳶轉(zhuǎn)頭笑道:“曹戊,明天就要見到陳國師了,緊張不緊張?”
本名許茂的曹戊,這個手背滿是疤痕的實權武將,對于連襟的調(diào)侃,顯得有些無動于衷。
不同于曹戊明天就要參加巳正二刻的國師府議事,吳鳶不在受邀之列。
而袁正定的那場議事,就要更早一點,國師府定在了辰時初刻。
吳鳶自討個沒趣,給自己剝了一顆仙家柑橘,細嚼慢咽起來。
屋內(nèi)最年輕的人物,是一對兄妹,袁宬,字子美。被爺爺取名為“宬”,袁宬顯然是被寄予厚望的。妹妹許謐,她這些年都是跟隨愚廬先生在那山中書齋治學,先前老鶯湖風波,她就是看客。兄妹的母親都是袁氏庶出,他們父親卻是清風城許氏夫婦的嫡子。
袁宬對于金榜題名是志在必得,科舉功名唾手可得。去歲入冬,陸陸續(xù)續(xù)的,全國舉子就開始匯聚在京城,按時參加被譽為是春闈的會試,但是在去年末,大驪皇帝就下了一道圣旨,來年的會試,推遲到與秋闈鄉(xiāng)試差不多的時候。
當時朝野上下議論紛紛,都不清楚為何朝廷要如此作為。好在朝廷體恤舉子,專門撥下一筆費用給禮部,用各種名義送到舉子手中,家境好的,本就無所謂在京城多待半年光陰,那些囊中羞澀的士子,卻是如釋重負,他們一番精打細算過后,驚喜發(fā)現(xiàn)還有一點盈余,能夠多買幾本善本,若是那類不在意校讎、版本的閑雜書籍,由于近期京城數(shù)家書坊都在售賣“一折八扣書”,買它個滿滿當當一箱子都沒問題。
袁宬因為才情、家世兼?zhèn)涞木壒?,幾乎是大驪文壇認定的一甲三名,好像袁宬參加會試、殿試就只是過個場而已,其實袁宬為此也很煩惱,他擔心這些風評,不知哪天就落入了國師府某人的耳朵,畢竟這個“某人”,就是板上釘釘?shù)谋緦脮囍骺脊?。那么袁宬最終有無資格成為一位“天子門生”,就要先過這一關。袁宬是半個清風城人氏,而那人與正陽山、清風城的關系如何,一洲皆知。
許謐親眼見證過那場老鶯湖風波,她以前還會沾沾自喜幾分,老鄰居曹氏,他們除了出了個巡狩使的曹枰,讓袁氏自愧不如,但是其余的,總歸是方方面面都不如袁氏。兩家人在朝堂在地方,暗中較勁掰手腕很多年了。
先生洪崇本返回山中書齋之前,她問了個大逆不道的問題,“烈火烹油似的家族風光,不怕嗎?”
洪崇本兜里揣著一筆與袁氏賒欠而來的買山錢,聽到學生的這個問題,老人也是倍感無奈,沒有說什么冠冕堂皇的語,只是讓許謐做好自己,爭取學業(yè)修道兩不誤。
近期兩條街巷都已經(jīng)有點風聲鶴唳的意味,對各自家族的年輕人約束極嚴,不許外出交游,不許私自宴客,尤其不許在外過夜,當然也有一些嬌生慣養(yǎng)了二三十年、拎不清事態(tài)輕重的貨色,哄是哄不回來的,罵不管用,狠狠揍一頓就老實了。所以這撥早就被家族養(yǎng)廢了的年輕人,幾乎都是被強行拖拽回家的。
袁正定沉默許久,揉了揉眉心,說道:“最關鍵的一件事,還是陳國師對雙方的整體看法,是好是壞?!?
到了袁正定這個歲數(shù)和位置,想要再往上走,看似還能斗智斗勇斗力斗狠,但是真正拼的,其實就是“命”了。
而作為家主和長輩的袁崇又不太一樣,老人除了謚號和身后名,早就別無可求,那就只能往下看了,看年輕一輩的出息。
袁正定自然是意遲巷年輕一輩當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之一。當年外放地方,先擔任槐黃縣縣令,升任青瓷郡太守,再成為洪州刺史,一步一個腳印,可謂仕途順遂,屬于最正統(tǒng)的升遷路徑。反觀曹耕心,擔任龍泉窯務督造官,卻是比較特殊。此外關翳然剛剛就任莒州刺史,也算“厚積薄發(fā)”了。還有篪兒街的劉洵美,他們這撥“年輕人”,屬于從小到大就會被長輩拿來攀比。
曹戊看了眼袁正定,不得不說,袁氏子弟都是當之無愧的氣度風雅美男子。洪州是大驪朝當之無愧的大州,而且太后娘娘就是豫章郡人氏,前不久朝廷設置了豫章郡采伐院,而洪州治所就在豫章郡。
吳鳶吃過了柑橘,又拈起一塊果脯,作為驪珠洞天歷史上的第一任縣令,他既是上柱國袁氏的女婿,還是國師崔瀺的學生,雙重身份,等同于擁有兩張官場護身符,偏偏在那槐黃縣城任上,淪為官場笑柄,只能灰溜溜離開,在中岳地界一個小郡“高就”,名義上是升遷了,實則是坐了多年的冷板凳。
所以當年由袁正定接任縣令,官場上有些說法,是幫忙擦屁股去的。
當然,吳鳶最終能夠返回處州,而且還當上了刺史,算是殺了一記很漂亮的官場回馬槍。
曹戊始終沉默,這次進京,就只是帶了幾樣禺州的土特產(chǎn)。
其實上次相約于披云山的禮制司衙署,曹戊假公濟私,與當時還不是大驪國師的陳山主,喝了一杯茶,算是敘舊。
屋內(nèi)氣氛略顯凝重,但是沒有誰覺得適合說些故作輕松的語。
終于還是袁崇緩緩問道:“你們都說說看,國師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所以聽到這個問題,袁正定瞬間就頭皮發(fā)麻,父親是一個極有主見、且遠見的人,要知道父親才是那個與陳國師相處次數(shù)最多的那個人!
袁正定穩(wěn)了穩(wěn)心神,說道:“謀而后動,算無遺策?!?
吳鳶小心翼翼字斟句酌,說道:“大事之上極有定力,很擅長處理一團亂麻的局面。如果用下棋打比方,哪怕陳平安棋力弱于對手,可以少輸,但只要棋力高過對手,他就一定不會輸?!?
曹戊的看法最為簡意賅,就一個字,“狠。”
袁紀自嘲道:“可能是因為我不像個官的緣故,我對陳國師的觀感,跟你們都不太一樣,我覺得他的所作所為,藏有一份私心,他根本無所謂大驪官員怎么看他,他只在意大驪百姓怎么看待曾經(jīng)的兩個人,只在意那兩個人如何看待今天的他?!?
例如屬于舊盧氏疆域的兩州,原本賦稅極重,但是突然有所調(diào)整,從五十年縮減為成了三十年。更早之前,山水神靈的察計年限,也從十年一屆延長為三十年,類似方案,推行得無比順暢……這就是出身同一文脈的師兄弟、先后擔任大驪國師的好處了。好像絕無新官上任、就要一味推倒前任制定國策的半點嫌疑。
不知不覺的,即便中土文廟,甚至是文圣一脈本身沒有說什么。
只是因為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的緣故,繡虎崔瀺,就自然而然恢復了文圣一脈首徒的身份,水到渠成,理所當然,毋庸置疑。
袁化境站在門口片刻,看了眼之前自己一向不太看得起的袁紀,點點頭,附和一句,“我的看法,差不多就是袁紀說的這個意思。至于明天意遲巷袁氏在內(nèi)所有門閥大族、朝廷高官,是榮是辱,不在于你們明天在國師府跟他聊了什么,就像到了月底,賬房先生把長工短工們都喊過去,聚在一張桌子旁邊,欠錢的還錢,出力的拿錢,只是‘結(jié)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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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侍郎董湖近期都在“故意刁難”長春宮修士,商討如何挽留那些滯留于大驪境內(nèi)“歸心似箭”的農(nóng)家修士,既有別洲的,也有寶瓶洲南邊的。這種事情,本該是大驪戶部的分內(nèi)事,但既然是陳國師安排給他的公務,董湖也不介意讓戶部見識見識自己的經(jīng)濟之學……天蒙蒙亮,忙碌到三更半夜的董湖準時醒來,穿戴整齊、洗漱完畢之后,老人著急忙慌出了門,等到管事提醒,老侍郎這才臨時記起陛下近期不在京城,今日沒有朝會。也好也好,睡個回籠覺去。
巷口來了個年輕容貌的陌生人,趙端明立即撤掉障眼法,問道:“請止步?!?
是個背箱的年輕人,衣服樸素,就像個穿街走巷的貨郎。
那人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張直,是個包袱齋,來這邊找陳先生商量事情?!?
趙端明假裝沒聽明白對方說的“陳先生”,說道:“我只負責攔阻無關人等進入巷子,不是門房,也不會幫忙通稟。你要見誰找誰,都是你的自由,但是只能耐心等著,至于見不見得著,反正我說了不作數(shù)?!?
張直點頭笑道:“明白了?!?
趙端明內(nèi)心惴惴,既膽大包天又能扛事的師父不在,少年到底不踏實,生怕攔了不該攔的“上邊”和“天邊”這兩類人物。
“上邊”,是說文廟墻壁上邊的塑像或是掛像,“天邊”,則是說遠在天邊、本該與他們師徒無交集的山巔大修士。
見那自稱是包袱齋的年輕人氣度溫和,不像什么不知輕重的歹人,反而更像是每年到自己家族門口遞交名帖等候接見的清流文官,若能進門,神色自若,毫不怯場,不能進,也不會垂頭喪氣。趙端明一來閑來無事,再者對那“包袱齋”有所耳聞,就與張直聊了些關于包袱齋的內(nèi)幕,對方知無不無不盡,說得風趣,趙端明差點一個沒忍住,想要詢問對方成為包袱齋有哪些要求。
剎那之間,順著張直的視線,趙端明立即轉(zhuǎn)頭望去,果然看到了國師走在小巷的身影。
陳平安不急不緩走到巷口這邊,打趣道:“再這么聊下去,就要連老底都給被張直摸清楚了?!?
趙端明撓撓頭,感覺自己也沒說啥啊。
陳平安望向張直,笑問道:“前輩擱這兒守株待兔呢?怎么不直接去國師府堵門?”
包袱齋祖師爺張直。他曾用一個令人咂舌的山上天價,從陳平安這邊買走一張欠條。
張直也不彎彎繞繞,笑道:“我是奔著大瀆事務來的,只需要跟陳先生聊幾句就走。”
陳平安此刻籠袖站在少年身邊,疑惑道:“我好像也不管那一攤事務吧,一直都是崔東山和青萍劍宗在負責?!?
張直說道:“陳國師的一兩句話,要比桐葉洲云巖國舉辦一百場祖師堂議事都管用,我思來想去,還是壯著膽子跨洲來到大驪京城,面見陳先生。說不定也能讓陳國師省掉些許的心力和稍多的人力物力?!?
陳平安笑道:“確實是個‘說不定’。”
張直也沒有被這個不太客氣的說法給嚇退,說道:“我先說了想法,陳國師不妨聽聽看。”
趙端明難免心中驚訝,怎么感覺陳先生比較陌生了,說話還挺……不留情面的,別說是師父,就是在自己這邊,陳先生也從來和和氣氣的,是小巷內(nèi)外雙方關系半生不熟的緣故?
陳平安說道:“我們邊走邊聊?!?
張直當然沒有任何異議,也沒有反對的資格。
既然都是爽快人,陳平安也開門見山道:“你當時帶吳瘦去青衫渡,說好聽點,叫作帶了塊最合適的敲門磚,說難聽點,算不算用心險惡?”
張直竟是全不否認,點頭道:“帶誰去青萍劍宗,我事先是深思熟慮過的,表面上,負責桐葉洲包袱齋事務的那對夫妻檔,他們才是最佳人選,因為他們內(nèi)心深處就仰慕陳隱官,所以到了青衫渡,哪怕不用說話……或者說最好不說話,就容易贏得類似米裕這些聰明人的好感,但是我覺得還是分量不夠,火候不足。吳瘦在寶瓶洲捅出來的簍子,不該由他們在桐葉洲來縫補,意思不大。陳先生心中到底還會存有芥蒂,說不定對張直還會心生反感,認為整座包袱齋行事,一貫投機取巧,不走正道?!?
陳平安說道:“繼續(xù)?!?
張直深呼吸一口氣,說道:“吳瘦不犯錯,我就沒有當場糾錯的機會。不如此作為,陳先生就很難對包袱齋有所改觀。”
陳平安玩味笑道:“張直的包袱齋,有吳瘦這種賺錢本事不小的勢利眼,是張直必須要承受的代價。那么吳瘦攤上你這么個城府深沉的頭把交椅,差點被人當場出劍剁死在青衫渡,也該是他吳瘦必須付出的代價?”
不等張直說什么,陳平安自顧自點頭道:“兵行險著?!?
張直聽到這個評價,霎時間神色微變。
需知前不久鄭居中,吳霜降,陳平安,他們?nèi)齻€共同做成了一樁壯舉。
萬年之后,再次共斬兵家初祖,甚至直接昭告天下,山巔修士人所皆知。
不知讓多少人的希望和謀劃徹底落了空,也不知道讓多少端小板凳坐等好戲開場的人大感失望。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張直,“我只問你一事,如果米裕與吳瘦遞劍,我肯定不攔著,你會怎么做?”
張直說道:“必須救他。就當是花錢消災,包袱齋不惜代價?!?
“雖說還是一樁人心上邊的買賣?!标惼桨残Φ?,“不過張直還算是以誠待人了?!?
張直猶豫了一下,問道:“如果我今天不來找陳先生,包袱齋會是怎樣的下場?”
陳平安啞然失笑,“既然是一件在桌上談攏了的事情,合伙做買賣,無非是做好了一起分錢,做不好就一拍兩散,包袱齋還能有什么‘下場’?我如今不過是多出一個大驪國師的身份,別說整座浩然天下,就是在這個最小的寶瓶洲,也只能管管一半地盤的事務?!?
張直幾次欲又止,終究不敢直話直說。
陳平安說道:“桐葉洲開鑿大瀆的收尾事務,和大瀆開鑿成功之后的新篇,你要是信不過崔東山,就去找我另外一個學生,他叫曹晴朗,剛剛辭官,就在今天,準備乘坐渡船去鄆州,他要在一處村塾當教書先生,你可以去京郊縞素渡找他談,現(xiàn)在去攔路,肯定來得及?!?
見張直的臉色有些為難,陳平安說道:“曹晴朗的意見,就是我的看法。說得更直白一點好了,曹晴朗的決定,就是我的論斷。
張直點頭道:“明白了?!?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包袱齋有沒有偷偷開到青冥天下那邊去?”
張直搖搖頭,“倒也想,只是有心無力?!?
生怕陳平安誤會自己藏私,只得解釋一句,“我自身境界不夠,無法離鄉(xiāng),某些飛升境也未必待見一個滿身銅臭的包袱齋?!?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有機會的話,你可以接觸一下雨龍宗的納蘭彩煥,還有剛剛從飛升城來到這邊沒多久的董不得。”
張直松了口氣,說道:“沒問題?!?
還好,至少沒有適得其反。
路過街邊一間尚未開門的鋪子,陳平安轉(zhuǎn)頭看了眼,緩緩收回視線。
就在張直準備告辭離去的時刻,陳平安停下腳步,突然問了個讓張直措手不及的天大問題。
“如果,我是說一種假設,整座人間,天地再無靈氣運轉(zhuǎn)的那種末法時代,修道長生變成了一種望梅止渴的事情,一場紙上談兵,
張直,假設你置身其中,身份地位家底不變,你覺得‘錢’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什么事情?你的認知和事實,會出現(xiàn)怎樣的不可避免的偏差?”
張直思量片刻,苦笑道:“陳先生,實不相瞞,我給不出答案?!?
陳平安說道:“你不是給不了答案,是不敢給。給不了一個剛剛走出人云亦云樓的人想要的答案?!?
擺擺手,陳平安笑道:“算了,也是人之常情,我就不為難前輩了?!?
張直說道:“今日之語焉不詳也是實情,將來哪天的不吐不快,也煩請陳國師耐心聽上一聽。”
陳平安笑道:“一為定?!?
張直是一個喜歡徒步的山上人,能不騰云駕霧就絕不御風而游。
在這條街上走出去一段路程,張直轉(zhuǎn)頭看去,有些奇怪,年輕國師還站在街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
陳平安只知道曾掖來過京城一趟,但是見沒見過“她”,他們見了面又聊了什么,都不清楚,其實陳平安也不想知道。就像崔瀺留給他的某幅畫卷,看了開頭和過程,不太敢看結(jié)尾。
就像看一本反復講苦難的書,怕結(jié)尾是更大的苦難?;蚴桥乱槐局v了很多美好的書,結(jié)局沒有那么美好。
來過一次大驪京城,解開了心結(jié)的曾掖,最終還是獨自回到了書簡湖的道場。
再次離別之前,曾掖專程去找她閑聊。好在她也不會把曾掖誤會成登徒子了。
“書上那個當賬房的陳先生,一年年過去,時日久了,還會記得蘇姑娘么?”
曾掖點頭道:“肯定記得?!?
她又問道:“會找她嗎?”
曾掖說道:“會的?!?
她又好奇詢問,“見了面,能說什么呢?”
曾掖欲又止,還是搖頭道:“不知道啊?!?
少女唉了一聲,嘆了口氣。
曾掖笑道:“陳先生說過不要總是嘆氣?!?
少女哦了一聲,她只是心中疑惑,書上有寫過這個情節(jié)嗎,自己可是將那部游記給背得滾瓜爛熟了的,怎么就不記得了呢。
曾掖最后笑道:“陳先生還說了,翻書人不要被一本書困住?!?
少年趙端明百無聊賴,有些想念出門遠游的師父了。
是劉袈早年的一句無心之語,崔瀺給出的一份意外之喜。
是老聾兒在那條雨后放霽的道路上,送出的一把油紙傘。
是韋胖子在門口硬著頭皮擋在少女身前。是青丘狐主臨時起意的成人之美,做一回媒人。
是黑衣小姑娘遞出去的一把把瓜子。是米裕破境出關的第一眼,就是遠處山上的某處宅子。第二眼,就看見了近處跳格子的黑衣小姑娘。
是那座玉圭宗的嶄新祖師堂,碩果僅存的幾位老人,每逢議事,看著那把空椅子,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后悔當年罵多了,還是罵少了。
是當年的學塾門口,教書先生與貧寒少年的一句“道理在書上,做人在書外”。
是后來的村塾教書先生,走山路去學生家里蹭了一頓飯,喝土燒喝了個大醉酩酊。
是至圣先師的一句“好家教”。
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不同歲月里做著不同的事說著不同的話,它們統(tǒng)稱為——“溫柔”。
陳平安長久站在原地。
少年鬼使神差地朝巷子外邊望去,沒來由想起了一句書上的美好的語。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其也厲?!?
只見那位陳先生始終站在原地,身影沐浴在陽光中,遠遠望去,恍若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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