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聽到丫鬟之語,廳中便聞得一陣輕笑。
南安太妃道:“好丫頭,消息送來得恰到好處。”
然后,她含笑向許太太道:“聽到了不曾?賈將軍已經(jīng)到了京城,自是為了賈老太太來的。咱們都知道,離京城遠的,一時半會都得不到消息,故而閉塞些。算算時間,賈將軍一得消息就啟程,正該這時候抵達,并不晚?!?
他們四王八公是老情分,縱是榮國府敗落了,也非這些暴發(fā)新榮之家可以隨意諷刺,何況還有賈璉在呢,其岳家現(xiàn)今正有蒸蒸日上之勢。雖說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可是想到他們家沒敗落前和自己家都是一樣的富貴繁榮,敗落了卻落得如此,心里不免有些凄然之感,少不得照應(yīng)些,省得叫人說他們這些人家都是冷心無情的。
況南安太妃有心將孫女許與林智時,亦曾聽說賢妃和許家的打算,今日相待,自然不給半點兒顏面,也是討好皇后一脈的意思。
比先前,林智的身份又高了一層,相國次子,誰不想結(jié)這門親?
早在丫鬟開口時,許太太便紅了臉,只覺臊得慌,再聽南安太妃此語,更是如坐針氈。
賈敏微微一笑,吩咐丫鬟道:“舅老爺一路風(fēng)塵,想來抵達京城后未及打理,叫廚房里送一桌席面到書房,且作洗塵之宴,今兒舅老爺接了老太太家去,咱們家也熱鬧完了,明兒再下帖子請舅老爺好生吃一頓酒?!本痛瞬黹_。
不管昔年賈赦和賈政有多少嫌隙,總歸是賈家子弟,他的到來,也讓賈敏心中塊石落下,雖說賈赦半點本事都無,但賈家有一家之主坐鎮(zhèn),旁人不敢相欺。
丫鬟答應(yīng)一聲,自去吩咐。
南安太妃轉(zhuǎn)頭向賈母道:“先前老太太一人帶著孩子住,任是誰都不大放心,如今賈將軍回來了,賈將軍又極有孝心,府里有了主心骨,想來日子漸漸就好了?!焙螞r賈赦雖然無能,卻有一個極精明極能干又深得長慶帝重用的兒子。
賈母唯唯稱是,暗暗苦笑。
賈赦一房和賈政一房的嫌隙已經(jīng)二三十年了,以賈赦的心胸,得知賈政一房敗落如斯,只會小人得志似的歡喜,哪會有半點擔(dān)憂,日后又豈會對剩下的幾個孩子用心?他這一回來,為的是自己,并不是二房,不過是不想落下不孝之名罷了。
正如賈母所,賈赦此時對林如海道:“若不是為子孫計,我如何會走這一趟?”
別人都道家丑不可外揚,然而賈赦糊涂慣了,過了這些年也沒比從前明白幾分,再說林如海是他嫡親的妹婿,聽到耳中也不會傳揚出去。
林如海微笑道:“內(nèi)兄如今不該為子孫打算么?”
賈赦想到賈芾賈茂兩個孫兒,又有陳嬌嬌隨賈璉赴任后生下的一子一女,不覺笑容滿面,對林如海的話十分贊同,道:“可不是,我不就是為了孫子才來的?我先前并不愿意回京的,那一房壞了事我只有歡喜,豈會擔(dān)憂?原本該我的家業(yè)被他們這樣敗壞殆盡,我心里恨得了不得呢!偏生太太他們都說我不能不管老太太,也不能不管他們,不管老太太是為不孝,不管他們是為不悌,于子孫名聲不好,遂催著我來了?!?
悌,弟順兄也,然心在弟旁,亦友愛兄弟姊妹也。
賈赦半點不在意悌之真意,奈何妻子讀書明理,兒子科舉出身,極重孝悌之道,想到自己若不去,別人說自己不孝不悌,未免累及子孫,只好來了。雖然如此,可每想到祖宗傳給自己的基業(yè)就這么沒了,心里依然憤恨難休。
林如海笑道:“內(nèi)兄該來的,再不來,名聲就壞了,前兒也有人問內(nèi)兄怎地沒有半點消息。我當時說內(nèi)兄已在途中,只不知行程如何。我原是實話實話,偏生有人不信,只道我是搪塞他們??梢娝麄兌加X得內(nèi)兄定會不至,亦實為不孝。況泰水大人畢竟八十多歲了,內(nèi)兄不管,當真是千夫所指。雖說從前有些不睦,可追根究底,也有內(nèi)兄為人處世在里頭。如今內(nèi)兄子孫滿堂,又皆爭氣,二內(nèi)兄家卻如花木凋零于秋后,內(nèi)兄也該了卻先前之氣了?!?
賈赦嘿嘿一笑,面上果然浮現(xiàn)幾分得意之情。雅*文**情*首*發(fā)
不錯,他子孫有為,賈政一家都獲了罪,這就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如今轉(zhuǎn)到了他們大房。
如果沒有那么些往事,賈赦說不定一點兒都不恨賈政,偏生有那么些事情出來,自己就是有一番孝悌之心,在想到那些事情時也都沒了。
從前祖父、父親在時,極疼賈政,他們征戰(zhàn)時不在府中,回來時皆考校賈政讀書,將他安置在榮禧堂正院居住,只說自己淘氣,每每非打即罵,從不曾想過學(xué)堂里的風(fēng)氣如何能教好自己?當時相比賈政的老實,自己確實淘氣些,可是自己不過七八歲年紀,淘氣又有什么不對?他那時候年紀還小呢,賈璉自小淘氣,如今不是比老實的賈珠更有前程?后來自己喜歡金石書畫一道,他們只說自己玩物喪志,愈發(fā)不喜了。
他年輕的時候一味怨恨父母,不懂其中的道理,如今倒明白了一些,可惜已經(jīng)晚了。
虧得有祖母護著,賈赦方平安長大至娶妻生子,卻也搬進了東院再不曾挪動過。然賈赦的祖母畢竟上了年紀,又是寒門出身,沒有多少見識,哪能教得好賈赦?也因其祖父、父親都不管賈赦,賈赦方一事無成。襲爵時,賈赦雖已三十來歲,卻文武皆不成,數(shù)次未曾考過,后來圣人想到賈代善的功績,方勉強封了他一等將軍。爵位從國公一降至一等將軍,當時住在榮禧堂尚未搬離的賈母也惱了,等到守完孝搬走時,卻不曾提起將榮禧堂給賈赦。
越是如此,賈赦越是無法無天地胡鬧,直到娶親竇夫人,才漸漸改了些。然而,這些往事樁樁件件湊在一處,賈赦早對賈政沒有絲毫善心了,對賈母倒還有幾分孝順。
賈赦嘆道:“在外面帶著孫子們頑,三個孫子性格迥異,芾哥兒還好些,下面兩個一個比一個淘氣,最小的莽哥兒天生一副貪財?shù)男宰?,只有他得別人東西的,自己的東西總是舍不得給別人,哪怕是一塊點心吃不完了還得藏起來。每見璉兒和璉兒媳婦總是仔細教導(dǎo)這幾個孩子,并未因他們的性格而有所偏心,我才知道,這才是正經(jīng)做父母該做的。不過,我雖有怨念,可想到老太太八十多歲的年紀,就算沒有他們的話,我怕是忍耐不了幾日還是要來?!?
若不是這份心,當初他怎會容忍賈政竊據(jù)榮禧堂?早鬧得天翻地覆了。還不是因為賈母偏疼小兒子,常說叫小兒子跟著她住,便是在大戶人家母親隨小兒子住也是正理,而她居住的院落正緊靠著榮禧堂的正院。
相比賈母的偏心,賈赦其實更恨賈政。
賈母的偏心源自賈政爭氣,而自己無能,這也算是情有可原。唯獨賈政一副讀書人的清高做派,結(jié)果沒有半點讀書人該明白的禮數(shù)。賈政當真不知道他自己住在榮禧堂名不正不順?他知道,他比誰都明白,不過他有了賈母跟小兒子居住的借口,即使外人彈劾他,他也能理直氣壯地說非自己的本意,而是遵從母親之愿,所有罪過推得一干二凈。
只是這件事不曾發(fā)生,賈赦自己也是以惡意揣測其心,故不能作準。然,若是發(fā)生于抄家之前,彈劾他于朝堂之上,恐怕他定有這么一個借口。
林如海擎著茶碗,靜靜聽完,含笑道:“內(nèi)兄原說正月抵達,怎么此時方至?可是途中出了什么事故?他們娘兒們都擔(dān)憂得很。”
賈赦臉上一紅,帶著幾分羞愧,道:“你也知道我文不成武不就,身子骨兒不如你那般健朗,這一回急著趕路時,途中遇到大風(fēng)雪,淋了個透,故病了幾日,又被大雪阻了路,沒法遞信,好容易養(yǎng)好,急急忙忙地趕路,誰知還是晚了?!?
林如海倒是十分諒解,又露出幾分擔(dān)憂,細細詢問幾番,得知已經(jīng)大愈,方放下心,笑道:“不晚,今兒來,正好接了老太太回去?!辟Z赦來的真真是巧,滿朝文武百官之家眷泰半皆在自己家中觀禮,既知賈赦的到來,自然也就明白了賈赦的孝心所在。
賈赦無利不起早,他進京,多是奔著名聲來的。
賈赦眼睛一瞪,道:“怎么不晚?我那太太和璉兒夫妻托我?guī)Я撕眯〇|西給外甥女,賀其及笄,偏生你們笄禮行完了我才到,還不知道回去如何交代呢?!?
林如海聽說,頓時莞爾不已。
相比竇夫人、賈璉和陳嬌嬌因喜黛玉而為之,賈赦卻是想到黛玉將來是國舅夫人,太子嫡親的舅母,等到太子登基,是否能富貴百年自己不知,至少還能富貴三代,于自己的孫子也大有好處,所以他自己很是預(yù)備了幾件好東西給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