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點頭笑道:“可不是云丫頭。你看,云丫頭和寶玉打小兒一處長大,咱們兩家也是知根知底的,寶玉和云丫頭比起別人來,再投契不過的了。說一句實話,這大戶人家的公子,哪個不是三房五妾的?云丫頭又是天真爛漫的性子,到了那樣的人家,還能不吃虧?反倒是咱們家相互知道,又有我護著云丫頭,沒人敢如此對她?!?
賈母喘了一口氣,又繼續(xù)道:“不是我說嘴,寶玉生來得人意,我最疼他的了,將來我的梯己都是給寶玉的,她姐姐出閣就是王妃,將來有西寧王府幫扶著,姑媽家又是吏部尚書,比誰家不強?云丫頭進了門,只有享福的?!?
湘云住在賈家時,一應(yīng)衣食起居僅在寶玉之后,迎春探春惜春姊妹暫且靠后,此事人人皆知,故而湘云亦極親近賈母,一年里倒有大半住在榮國府里。
早在一二年前,史鼐夫人就等著湘云到了年紀(jì)好說親,湘云今年十一歲,若是說準(zhǔn)了定下,自己夫婦和史鼎夫婦待她才算完事,也對得住她九泉之下的父母。史鼐夫人近日所看的都是根基門第人品無可挑剔的人家,哪里想到賈母居然為寶玉求娶。
按史鼐夫人和史鼐的打算,包括史鼎夫婦都同意了衛(wèi)將軍家的,無論如何都不能給湘云挑個不好的人家,只有史湘云嫁得好,對自家的名聲才好。
何況,史鼐夫人也有兒女,總不能將來兒女嫁娶的人家卻在寶玉之下。
史鼐夫人已經(jīng)挑中了衛(wèi)將軍的兒子衛(wèi)若蘭,年紀(jì)比史湘云大兩歲,生得才貌雙全,衛(wèi)將軍和史鼐交情極好,若不是如此,哪里能輪到父母早逝的史湘云。衛(wèi)將軍家和賈家也頗有來往,與馮紫英、陳也俊、賈寶玉都時常走動,但比起馮紫英、賈寶玉二人風(fēng)流浪蕩的性子來說,陳也俊和衛(wèi)若蘭卻是十分有出息的少年,從不似馮紫英等人那樣眠花宿柳。
若是史湘雪到了年紀(jì),且是長女,史鼐夫人都想讓衛(wèi)若蘭做女婿,偏生史湘云為長,唯有史湘云定了親,過二年方好給湘雪說親,可見史鼐夫人對衛(wèi)若蘭如何滿意了。
至于賈寶玉,史鼐夫人常見,根基門第模樣自然挑不出不好之處,然而只一樣就不成了,那便是他抓周時只抓脂粉釵環(huán)來頑,長到如今十二三歲,才干沒有,騎射不精,一味依靠祖蔭過活,卻又說為官做宰的人是祿蠹,半點不肯上進,將來有什么前程可?即便史鼐夫人疼史湘云不如嫡親的女兒,也不愿將史湘云許給這樣的人物。
聽了賈母的話,史鼐夫人暗暗冷笑,道:“老太太喜歡云丫頭,自然是云丫頭的福分,只是兒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不知二老爺和二太太是何意?”若是賈母能做得了主,薛家母女也不會住在榮國府里不走,金玉良緣又在府里傳得沸沸揚揚了。
想到薛家,史鼐夫人微微皺眉,薛家進京二三年了,難道房舍還沒修繕收拾好?常住在賈家算什么呢?史鼐夫人還記得湘云說過,是因為他們房子不曾收拾,暫且住在賈家。史鼐夫人暗暗慶幸自己家沒有這樣的親戚。
賈母聞,語重心長地道:“我的話,他們自然是聽的。不過兩個孩子年紀(jì)還小,頭里我跟薛家的姨太太說有個和尚說,寶玉命里不該早娶,不妨等一二年再定。到那時,我一句話下來,還有什么是不成的?”
史鼐夫人一聽,便知賈母無法做主,忖度片刻,道:“老太太一心想著我們云丫頭,我心里感激得很,只是我畢竟不是云丫頭的親娘,也不如我們老爺和云丫頭有血肉之親,因此這件事兒我是做不得主,得跟我們老爺說一聲才好。這樣罷,我先回去,跟我們老爺說,若是我們老爺愿意,我自然來回老太太,若是我們老爺不愿意,也請老太太千萬別責(zé)怪我?!?
賈母面色一沉,道:“難道前些日子你帶云丫頭出去,不是你做主?”
史鼐夫人卻是一笑,道:“縱然是我?guī)鲩T,也是我和各家太太說,但是那些人家卻都是我們老爺和三老爺挑的,女婿也在他們這些人家里選?!?
賈母見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心知不能強人所難,只得道:“那你早些給我回音?!?
想了想,又道:“你別以為我做不了寶玉的主,說到底,這個家還是我做主,二老爺和二太太都是聽我的,你很不必?fù)?dān)憂。何況云丫頭那樣的出身,那樣的人品,二老爺和二太太都是知道的,對寶玉極好,比別人家強,如何能不應(yīng)呢?”
史鼐夫人心里不以為然,起身道:“既然如此,我這就回去了?!?
喚下人進來,史鼐夫人令人去叫湘云一起回家。
賈母皺了皺眉,道:“云丫頭這一二年都不大來,我想念得慌,留下她住些日子罷,再過幾個月,元丫頭就出閣了,他們姊妹哪里還有這樣的清閑?”
史鼐夫人心中暗想,叫湘云住在這里像什么?寶玉可依舊住在賈母的院子里呢,都是這么大的年紀(jì),哪里還能同院而???雖不同房,可傳出去,到底不好,何況自己家還有嫡親的女兒,萬萬不能因此壞了名聲。
想罷,史鼐夫人依舊和上回那樣婉拒。
湘云近年來隨著史鼐夫人出門應(yīng)酬,頗知道些眉眼高低,只要眼前有史家跟過來的丫頭仆婦,她從來不抱怨說史家的不是,因此史鼎夫人不知湘云心思,而湘云聽了史鼐夫人的話,雖滿心不愿,卻不敢露出聲色來,低頭答應(yīng)了下來。
賈母見湘云都答應(yīng)了,只得讓她跟史鼐夫人回去。
青年姐妹情分好,聞得湘云來了就走,寶釵等姐妹都來相送,寶玉仍舊臥在床上,尚未過來。湘云拉著寶釵的手,戀戀不舍地道:“家里遇到了什么事,有什么好吃的好頑的姐妹們可別忘記了我,我回去了也記掛著你們呢?!?
探春笑道:“放心罷,哪一年的新鮮瓜果點心二哥哥不打發(fā)人給你送去?”
一句話說得湘云也笑了,倒減了幾分離別之意。
迎春和惜春站在旁邊,一不發(fā)。惜春原是極冷漠無情的人,和誰都不親近,倒是這兩年迎春時常教導(dǎo)她些人事,住在東院時也帶她一起,姊妹兩個同房同床,情分倒親密了一些。她見迎春不說話,自然也就不說話了。
而迎春上回從林家回來,便有些惱了府里,那日不請自去的時候,臊得她都不知如何是好了。黛玉請她們過去相陪,本是好意,畢竟黛玉初進京城,并不認(rèn)得其他人,她們和黛玉又是中表之親,黛玉的好處她深知,并未因?qū)氂裰^惱了她們姊妹,哪里想到王夫人竟讓寶釵跟著過去,雖然眾人因為教養(yǎng)所致,并未對她們?nèi)绾?,但是迎春心里過不去。
迎春冷眼看著寶釵和湘云話別,等她們說完了,徑自拉著惜春回去,途中道:“四妹妹,我打算回東院住幾日,你同我一起,茂哥兒如今大了些,可愛得很?!?
提起賈芾和賈茂,惜春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笑容,如同春暖花開,寒冰解凍。在府里,對別人還罷了,惜春唯獨愿意親近賈芾和賈茂,比迎春都覺得親切,想必乃因這兄弟二人身上那種干凈,讓惜春十分喜歡。
迎春又問探春道:“三妹妹呢?我住在這里時,咱們姊妹總是同進同出。”
探春笑道:“我就不過去了,二姐姐回家去,共享天倫之樂,我過去豈不是礙眼?我竟是留下來照料二哥哥罷,傷得那樣重,也沒見好。”
迎春聽了,便只帶惜春別過賈母,徑回東院。
卻說史鼐夫人回到家,打發(fā)史湘云去歇息,立時坐車去了史鼎府中,找史鼎的夫人說話。因史鼐和史鼎封侯之后,早已各自開府,上面又無公婆,她們妯娌兩個均是當(dāng)家主母,各家不管彼此的事情,反倒少了許多嫌隙,如今親如一家,經(jīng)常不必通報便來往。
史鼎夫人正在預(yù)備筆墨紙硯作禮,林睿、賈璉等都在會試上榜上有名,進士必然亦有其名,所以史鼎夫人早早預(yù)備好禮物,等得到他們中了進士后,好立時打發(fā)人送過去,忽然聞得史鼐夫人到,忙起身去迎,尚未出門,便見史鼐夫人到了,遂請進來坐下,見她滿臉怒色,頓時關(guān)切地問道:“二嫂這是怎么了?誰惹二嫂了?”
史鼐夫人道:“還能是誰?是賈家的老姑太太?!?
史鼎夫人不大往賈家走動,聽了這話,莞爾道:“和老姑太太置什么氣?橫豎老姑太太是早就嫁出去五六十年的人了,哪里還能管得了咱們府上?”
史鼐夫人說道:“你可知老姑太太今日叫我去,說了什么?”
史鼎夫人不禁有些好奇,問道:“說了什么值得嫂子這樣惱?必然不是好話?!?
史鼐夫人道:“說給你知道,你就明白我如何惱了。老姑太太竟想給他們家的寶玉求娶云丫頭。你說,我如何能答應(yīng)?立時就借口說問老爺?shù)囊馑?,先回來了,正?jīng)等二老爺和三老爺回來,早些給云丫頭定親要緊,我到時候只回老姑太太一句他們說得晚了,老爺已經(jīng)定下了,想來老姑太太縱然惱,也沒法子?!?
聽了這些話,史鼎夫人忙又問她和賈母所說的話,聽完,登時呆了半晌,道:“寶玉是什么身份?云丫頭又是誰?哪里就相配呢?云丫頭是咱們史家的大姑娘,縱不如我們家和嫂子家姐兒身份尊貴,這也是因大哥當(dāng)日未曾襲爵就過世了的緣故,但是咱們撫養(yǎng)了云丫頭,就不能委屈了她,親事亦然。云丫頭此時若是定了寶玉,叫咱們的女兒怎么辦?難道堂堂侯爺?shù)粘龅那Ы?,也嫁給一些微末小官家不成?老姑太太莫不是糊涂了罷?別說寶玉的婚事她做不了主,就是做得了主,寶玉也配不上云丫頭?!?
史鼐夫人道:“我也是這么個意思,老爺尚未回來,只好先找你訴訴苦?!?
史鼎夫人笑道:“等老爺們回來,正經(jīng)說好,早些給云丫頭定親。上回嫂子說的那衛(wèi)將軍的公子衛(wèi)若蘭,我亦覺得極好,比寶玉強十倍去,今年才十三歲,生得那樣聰明伶俐不說,品格兒也好,已經(jīng)要去軍里打磨了呢。若是給云丫頭定了寶玉,指不定有多少人戳咱們的脊梁骨,咱們也別想再讓兒女嫁娶了。”
史鼐夫人何嘗不是這么想的,點了點頭。
見她喝了一口茶,史鼎夫人道:“難道在榮國府沒喝茶就回來了?”
史鼐夫人道:“哪里有喝茶的工夫?聽老姑太太的話,我惱得很,只是想著老姑太太畢竟年紀(jì)大了,不好發(fā)作,說完我就回來了?!?
史鼎夫人親自給她倒茶,連喝了兩碗方略好些。
史鼐夫人忽然問道:“他們家寶玉挨打,你可知道為的是什么?”
史鼎夫人笑道:“嫂子尚且不知,我如何得知?聽說寶玉挨打,我去看了一遭,送了些上好的棒瘡藥就回來了,到底為了何故,難得這回他們家嘴巴都閉得緊緊的,竟是半點兒都不曉得。難道嫂子聽說了什么?”
寶玉是賈母的心頭肉,這回挨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從寶玉落草,到寶玉抓周,亦或者七八歲傳出那些男兒是泥女兒是水的話,滿京城的人都瞧著呢,焉能不好奇寶玉為何挨打,只是不知道為何,竟是半點兒都打探不出來。
史鼎夫人因和榮國府不親近,雖覺奇異,卻不似旁人那般意欲尋根究底。在她看來,自己和史鼎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他去軍中或者打仗時,自己守在家里照料兒女即可,榮國府那些事,和她有什么相干?
史鼐夫人道:“說來,真真叫人不齒,再沒見過這樣的孩子。平常見了他,覺得禮數(shù)周全,大家都格外喜歡,沒想到前兒林太太帶兒女登門拜見老姑太太,他竟給人家女兒取字!”
史鼎夫人吃驚道:“當(dāng)真?若真是這樣,挨一頓打也不為過。”
史鼐夫人道:“我打聽得真真兒的。是誰傳出來的就不知道了,只聽說是府里后街上的婆子吃了酒,糊里糊涂地與人嚼舌根,她原是老姑太太房里管著花草的婆子,可巧那日去送花兒,在窗外聽得真切。怪道從那日起,林家的哥兒考完試,特特在家宴請別人吃酒也好,頑耍也罷,請過璉兒,也叫上了蘭兒環(huán)兒琮兒,就不曾給寶玉下過帖子?!?
至于黛玉還席時,請了三春姊妹去作陪,誰不說林家教的好兒女,生來寬宏大量,未曾因?qū)氂褚蝗硕w怒其他。林睿不請寶玉,或者日后依舊如此,別人都不會說他的不是。
史鼎夫人皺眉道:“我瞧著寶玉不像是這樣心思惡毒的孩子?!?
史鼐夫人道:“若說為人品行,寶玉是極好的,確實是心地純良,面對外人時禮數(shù)亦極周全妥帖,他模樣兒好,叫人愛到了心坎兒里,然而他卻是口沒遮攔,姑娘家的表字是他能問的能取的?不但輕浮,而且咒人家父母死呢!想來覺得林太太是自家人,所以毫無顧忌。難怪林太太二話不說,立即就帶了兒女回去,自此以后,就沒登過門。若是我,也這樣?!?
賈母說寶玉將來有西寧王府幫扶,又有林家扶持,史鼐夫人好笑不已,險些把心里話沖口而出,他做了這樣的事,哪怕他起先并非故意,但事已至此,林家是決計不會幫襯他的。林家和寶玉斷了情分,哪怕寶玉凍死餓死,他們袖手旁觀,別人也挑不出過錯。孝字大如天,寶玉這一句話,便等同是斷了林家這一門親戚。
史鼎夫人感慨道:“眼下這些孩子,哪能就這樣繼續(xù)天真爛漫下去呢?難道因為無心為之,哪怕殺人放火,就該被諒解么?二嫂,我看,云丫頭你好生教導(dǎo),在賈家長了這么些年,可別學(xué)了寶玉的性子來,免得做了什么錯事,一句無心便揭過不提?!?
說實話,史鼎夫人心里十分同情這位嫂子,幸虧史鼐當(dāng)初襲的是保齡侯傳下來的爵位,所以史湘云養(yǎng)在保齡侯府,若是養(yǎng)在自己府上,自己不知如何面對她。雖然湘云在史鼐夫人跟前從來都是乖巧懂事,但是史鼎夫人卻能看得出來,她心系著榮國府。史湘云從未在他們跟前流露出來對榮國府的不舍,若不是有一回她去賈家,丫鬟同賈家的丫鬟說閑話,她還不知道呢,但凡有史家的人在,史湘云總是對叔叔嬸嬸十分感激,人走了,就又是另一種形容。
史鼐夫人嘆道:“你說的,我何嘗不知?咱們不是云丫頭的親爹親娘,打不是,罵不是,太嚴(yán)苛了不是,太寬松了也不是,你叫我怎么辦?這些年,你都看在眼里,咱們可曾短過云丫頭什么?衣飾和雪丫頭是一樣的,一樣請先生讀書識字,一樣請嬤嬤教導(dǎo)針黹女工,一樣帶她出門應(yīng)酬交際,現(xiàn)今又給她說親,咱們做到什么地步,才能得個好?”
拍拍她的手,意似安撫,史鼎夫人道:“難為嫂嫂了?!?
妯娌兩個都想著早些給湘云定親,商議過后,等史鼐和史鼎回來,各自對丈夫一說,自然是十分同意,尤其不屑賈母的提議。
衛(wèi)將軍本就是賈史王薛四大家的世交,也是心中仰慕史鼐和史鼎的為人本事,并不嫌棄史湘云襁褓之中父母違的出身,按世人所看,史湘云命硬得很,克夫克母,未必比俞恒天煞孤星的名聲好,衛(wèi)將軍愿意結(jié)親,可見其為人。
兩家本就有意,聽史鼐一說,次日便打發(fā)官媒婆來提親,史鼐立時便應(yīng)了。
湘云正在屋里給寶玉繡扇套,襲人說照料寶玉累得很,手里的活計做不完,湘云去賈家一趟回來,便拿回了這些活計替她做,扎的出奇的花兒,精致異常,便是湘云自己也沒穿戴過這樣精致的活計,忽見湘雪過來道喜,又有下人過來磕頭道喜,她頓時愣住了。
湘雪抿嘴笑道:“姐姐歡喜傻了不成?姐姐雖比林家的姐姐小,定親卻比林姐姐早呢。”
湘云低下頭來,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