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我記下了。話說,我見寶玉表兄,就覺得心里酸酸的,想落淚?!?
賈敏聽了她的話,愈加不喜寶玉了,說道:“你年紀(jì)大了,哪里還能有見面的時候?誰能想到他今日還堂而皇之地坐在姐妹中?咱們?nèi)蘸蟛灰娝?。我們林家的女兒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何曾舍得你落淚?反倒在他們家眼睛腫得跟桃子似的?!?
賈敏忽然又道:“尤其是寧國府,不管有什么喜事,你都不許去?!?
黛玉疑惑道:“這是何故?我見弟弟打?qū)氂駮r,旁人急得不行,唯有惜春小妹妹毫不在意,反倒是面帶諷刺之色?!?
賈敏淡淡地道:“不干不凈的地方去做什么?你惜春小妹妹因?qū)巼氖虑?,至今不肯上寧國府一步呢!你小女孩兒家,不必理會這些,聽我的話,雖遠(yuǎn)著榮國府,但因你外祖母尚在,依舊得走動,至于寧國府便罷了?!?
黛玉滿腹疑團(tuán),但見賈敏不愿說,也便不再追問。
自此,一路無。
彼時林如海正在園子里烹茶垂釣,頗有野趣,想著賈敏母子在賈家如何,又想著黛玉初上賈家,不知遇到何事,忽見他們回來,不覺有幾分驚奇,忙問緣故。
賈敏母子等都回到房間,各自梳洗更衣,聽說林如海在園子里方過來,聞聽林如海詢問,林智嘴快,立時便將在榮國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末了恨恨地道:“聽說寶玉表兄最怕二舅舅,該叫二舅舅知道,再訓(xùn)他一頓才是?!?
聽林智道完在賈家所遇之事,林如海雖然面色如常,心里卻掀起了滔天之浪。到今日,他方知黛玉寄居在榮國府中,薛寶釵和賈寶玉喚她顰兒的由來,原來,竟是賈寶玉初次見面所取。今生如此,是否前世亦如此?若說前世,他們初見時自己還沒死呢!不過今日黛玉初進(jìn)榮國府,寶玉又比前世年長幾歲,但是卻依然如此,可見前世黛玉的遭遇。
林如海細(xì)細(xì)問了林智一遍,依然和先前是一樣的說法,林如海目露贊許,嘴里卻道:“日后不可魯莽造次,幸虧沒事,若是傷著他們家的命根子,豈不是你之過錯?”
林智笑道:“父親放心,我還能不知道?只是那話著實讓人惱恨,我才忍不住動手?!?
為免林智日后好勇斗狠,林如海口內(nèi)并未如何贊揚他,但在心里卻是十分贊同林智的舉動,虧得自己先前還覺得寶玉有寶玉的好處,不應(yīng)以俗人的看法來論他的為人,不曾想,自己竟被他咒死了,暗道:打得好!
林如??粗煊衩嫔溪q有委屈惱怒之色,招手叫她到跟前,道:“他們家如此行事,咱們不去就是,外人的話,何必當(dāng)真?!?
黛玉道:“那樣其心可誅,焉能不在意?”
林如海莞爾一笑,道:“放心罷,為父還要看著你們平平安安地嫁娶呢,難道一句話就咒死了我們不成?只是寶玉這樣的人物,確實少見為妙,雖然是親戚,也是兄妹,但到底是男女之別,萬萬不能讓外人說嘴?!?
說著,林如海嘆道:“外面的人,不管真假,對女孩子家終究太也不公了些,于他,不過是風(fēng)流美事,于你,卻是如同要了命一般?!?
遙想前世,黛玉何嘗不是毀于流?
黛玉撇撇嘴,她讀書甚多,常得林如海教導(dǎo),賈敏不在揚州時,每逢林如海休沐,她都跟林如海出門游覽山水景色,并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然知道林如海話里的深意,在外面時,她沒少見那些不公之事,很有許多男子改過便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女子失足便是十惡不赦的事情發(fā)生,黛玉深受震動,也愈加同情世間許多女子的命運。
一時林睿讀完書回來,聽說后,恨不得再去打?qū)氂褚活D,被父母勸阻方暫且作罷。
林睿心想:寶玉如此行為,叫俞恒知道才好。
若是事涉林睿自己,林智打一頓也就揭過不提了,偏偏寶玉咒的是林如海和賈敏,輕浮的卻是黛玉,林睿覺得不給賈寶玉一個教訓(xùn),反倒是自己無能。
林如海見狀,如何不明白,喝道:“殿試在即,睿兒,你消停些,暫且別跟恒兒說。正如你母親說大舅母的話,寶玉口沒遮攔是真,若說心思陰毒故意詛咒我和你母親卻決計不會。雖然說愛憎分明最好,但是人生在世,不能太過睚眥必報,失了本心?!?
林睿聽到暫且二字,只得點頭道:“父親放心,我暫且不告訴俞恒便是?!?
黛玉看了他一眼,道:“我看爹爹說得對,時過境遷,再計較就顯得咱們氣量狹小了,不管如何,丑兒已經(jīng)出過氣了?!?
黛玉嘴里刻薄不讓人,心地卻十分寬厚。
林睿道:“我知道了。”
用過午飯,一家人說了一會話,打發(fā)兒女去午睡,林如海方對賈敏道:“日后去賈家,別帶玉兒去,若是來請,亦都推了。”
賈敏道:“我也是這樣打算,老爺放心。在回來的車上,我已經(jīng)和玉兒說了,尤其是寧國府,怪道外面都說那府里除了門口兩個石獅子干凈,里頭的貓兒狗兒都不干凈呢,我哪敢讓玉兒過去?只是玉兒問,我又不好說?!?
相比榮國府,寧國府的確是污穢不堪。
林如海曾見賈珍孝期之間吃喝嫖賭,聚集了一干世家子弟以騎射為名,行令人不齒之事,上上下下,皆系不堪之人,讓人難以入目。林如海偶爾還能聽說賈蓉前妻秦可卿和賈珍那一點子不干不凈的事兒,至有尤氏姐妹亦曾見過他們在寧國府中和賈珍鬼混。
林如海不動聲色地問道:“你知道了什么?”
賈敏親自遞了一碗茶給他,道:“去年我們來到京城不久,寧國府就辦了喪事,死的是珍哥兒的兒媳秦氏,說來,她也是個可憐人,死反倒是解脫了。他們府里的事情也就瞞著自己府里,外面誰不知道?我也是聽人說,什么扒灰、養(yǎng)小叔子,愈覺他們無藥可救了?!?
林如海一聽,便知她亦知曉賈珍和秦氏之事了。
林如海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既然知道寧國府不好,那便敬而遠(yuǎn)之罷。倒是你說那秦氏命薄,既行無恥之事,何以反令你憐憫?”
賈敏嘆道:“若是她心甘情愿自然不必咱們說這話,偏生她并非如此?!闭f著,將自己從旁人口中所知,秦可卿更衣之時賈珍闖進(jìn)強(qiáng)行不軌之事說了,后為尤氏覺察,羞愧自縊,又將賈珍和賈蓉父子同時與尤氏姐妹鬼混一事亦說了。語之間,賈敏掩飾不住的鄙棄。
林如海不知秦可卿其人如何品行,只隱約聽過一兩句扒灰的事兒,今聞賈敏說,不覺奇道:“那些高門大戶哪家沒有一點子腌臜事,你如何知曉得這般清楚?”
賈敏道:“別人家遮遮掩掩,不叫外人知道,然而賈家的事兒有幾件瞞得過外人?不然不會有那些話兒傳出來了。說來,這些我還是從蘇太太口里知道的呢,跟我說別叫他們寧國府玷辱了咱們家的孩子。敬哥哥一味煉丹修道,珍哥兒肆無忌憚,府里誰不聽珍哥兒的?倒有個焦大極忠心,看不過去吵了幾句,偏生又被他們作踐死了?!?
林如海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們這是自尋死路?!?
賈家當(dāng)年抄家,若說榮國府罪名極多,但是罪魁禍?zhǔn)讌s是寧國府,先從寧國府起,然后再查榮國府,導(dǎo)致了最終抄家的后果。
賈敏苦笑一聲,道:“雖說咱們都說遠(yuǎn)著榮國府些的好,可是寧國府一比,榮國府倒干凈了幾倍。不過,有了今日的事情,我瞧著榮國府也不能太過親近了。老爺不知道,秦氏出殯的時候我也去了,那場面真真壯觀,四王八公都去了。老爺可還記得當(dāng)年薛家孝敬圣上的檣木?原存在他們家店里的,薛家的哥兒竟因珍哥兒說沒有好板便將那檣木拿了出來,給秦氏做棺材。他們違制的事情做的不止這一件,我看了都覺得驚心?!?
林如海點頭不語,他雖未親見秦氏出殯時的排場,但是后來賈敬驟死、賈母離世,辦理喪事時賈家有不少人都說比不上秦氏。林如海卻從中看出正昭示了賈家一年不如一年,秦氏出殯,四王八公皆至,賈敬驟死,也有圣人賜銀,極盡哀榮,但到了賈母壽終正寢時,卻是都沒有的,喪事雖不是極之冷清,但不及秦氏排場之一二,可見大不如從前矣。想一想秦氏竟用檣木做棺材,賈家壓根兒不在意,權(quán)勢可見一斑,也能看出賈家是何等的肆無忌憚。
賈敏長嘆道:“那樣的地方,我是舍不得玉兒沾染半分,因此我囑咐玉兒不許去。幸而榮國府雖然長幼不分,倒不致于此,不然,我也不敢上門了。”
林如海見她是非分明,頓時大為放心。
比之賈敏,林如海更知賈家行事,這也是為何自己寧可幫襯賈璉一把,卻不曾理會寧國府半分的緣故,實在是無從下手,亦不愿為之。今生元春尚未封妃,依林如??磥?,恐怕并不會因此而較前世收斂,畢竟兩府行事毫無顧忌,只是元春封妃的話更加變本加厲罷了。
經(jīng)此一事,林家本來遠(yuǎn)賈家有三分,現(xiàn)今就有了七分。
次日,賈璉忽然登門賠罪,同時還帶了一份厚禮,說是給黛玉壓驚。
林如海見了一笑,道:“一點子小事,怎讓你親自過來?”
賈璉坐在下面,嘆道:“昨日姑媽去的時候可巧侄兒不在家,若在家,不必林二弟動手,侄兒先打?qū)氂褚活D才是。姑丈不是外人,我也就說實話了,是我們老爺怕姑丈怪我們府上委屈了妹妹,所以叫我過來,并不是府里的意思。”
林如海笑道:“難道是怕我將來在你升遷的時候動手腳?”唯有這個方嚇得賈赦如此。
賈璉卻道:“侄兒現(xiàn)今還不是進(jìn)士,為官做宰都是日后的事兒,再說,侄兒問心無愧,姑丈又不是公報私仇的人,我有何擔(dān)憂?不過是我們老爺杞人憂天。”
賈赦昨日雖在家,但賈敏未留下就回去了,直至竇夫人和陳嬌嬌回去方知道,當(dāng)時就氣得暴跳如雷,就是他不大懂事,也知道寶玉給黛玉取表字是讓人何等惱怒的事兒,這可是咒林如海和賈敏!林如海的掌管吏部,巴結(jié)都來不及,賈寶玉倒好,偏得罪他們家,賈赦素日固不厭寶玉,此時也惱了,叫人透露給賈政知道,回來便動了板子。
寶玉昨日已挨了林智一頓打,按理說,賈政再惱,眼前只有這么一個嫡子,也不能動手,但涉及到府里的前程,他卻是管不得賈母和王夫人的勸阻,當(dāng)即打了寶玉二十板子。賈政今日倒想來賠罪,可惜他還要上班。
聽賈璉說完,林如海臉上閃過一絲嘲諷。
等到賈璉離開后的兩日,賈政休沐,當(dāng)即就過來,滿嘴里寶玉不肖云云。
林如海知曉賈政為人,最是剛直不阿,不然不會重責(zé)寶玉,欣然留他吃酒,只說小兒打架,不必在意。賈政聽了,方放下心來。
黛玉聽說,頓時嗤笑一聲。
所有贊譽的話,在她看來,不過都是粉飾太平而已。
雪雁忽然拿著一張粉箋子進(jìn)來道:“顧家姨奶奶請姑娘明兒去他們家賞花兒,說是他們家牡丹開得好,同時還請了昔日的一些姐妹,好叫姑娘見見?!?
雪雁口中的顧家姨奶奶乃是正值新婚燕爾的妙玉。因黛玉認(rèn)了蘇太太做干媽,妙玉便是她的姐姐,故妙玉出閣后,雪雁從這里論稱呼,稱其為姨奶奶,而非從顧家論說是顧家二奶奶,前者也更親密些。
黛玉喜笑顏開,接過箋子一看,道:“這就回帖子,我正覺得寂寞呢?!?
黛玉初至京城,自知此處達(dá)官顯貴者居多,自家在揚州是頭一等的,但在京城里卻不是,比自家門第高貴權(quán)勢顯赫的不知凡幾,因而這幾日家中忙著打點林睿殿試,賈敏并沒有帶她出門走動,她也很懂事地沒有提起。
黛玉本想著榮國府是嫡親的外祖母家,有他們家的姐妹引見,不必母親出面也可,哪里想到在他們家遇到那樣的事情,后來又知道他們家除了迎春外,其他姐妹鮮少出門走動,縱是出門,都是管家太太奶奶帶著,黛玉便就此作罷了。
妙玉自恃才高,卻覺頗不如黛玉,可巧花開錦繡,正是聯(lián)詩作對的好光景,便回稟了顧太太,在園中設(shè)宴請人,皆系世家千金,并為黛玉引見。
黛玉本是第一流的人品,才思敏捷,眾人見了,無不喜愛,兼林家和俞家結(jié)親的事情他們都知道,將來黛玉少說是個侯爺夫人,又是俞皇后的兄弟媳婦,身后父兄有本事,幼弟也十分懂事,哪里敢怠慢于她,因而十分親近。
因牡丹花開得好,故云牡丹社,妙玉為社主。
顧太太聽說后,特地打發(fā)送了些細(xì)點過來,均作牡丹樣式,既雅致,又應(yīng)景。
黛玉拈起一個面果子,向妙玉笑道:“姐姐好自在,若不是姐姐請我來,家里今日就只剩我一個人在家呢?!?
妙玉笑道:“等五月石榴花開,我再請你來,到時候改成石榴社?!?
黛玉笑嘻嘻地道:“石榴花開,果然比今日牡丹花開更好!”
妙玉聽了,臉上一紅,瞪了她一眼,聞得又有人至,忙迎了進(jìn)來,與黛玉引見道:“這是皇太后娘家的侄女兒,名喚清然,她父親現(xiàn)今是一等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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