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賈敏說俞老太太意欲為俞恒求娶黛玉,林如海并不似賈敏那般,他面色不變,亦無惱怒憤慨之色,問道:“信里怎么說?”
賈敏驚奇地道:“老爺不惱?”
林如海莞爾,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咱們玉兒已長成,從七八歲起始便有人同你我提起,咱們皆以年紀太小為由婉拒,明年玉兒十歲,還能沒有人來求?何況,咱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不就是盼著兒女平安嫁娶么?”
舍不得黛玉,這是必然的,林如海生性冷靜,不容易為外物所困擾,他自己重生二十來年,不就是想讓黛玉一輩子平安喜樂,自己怎能保護黛玉一輩子?對黛玉而,尋一門好親事是極要緊的,畢竟生在娘家不如在夫家長久,擇婿也就更要自己謹慎了。雖然林智和賈敏都安然度過死劫,但林如海的死劫亦如此才能放心。
兒女不成家,焉能承繼林家百年?
因此林如海乍然聽到俞老太太此意,只覺詫異,而非惱怒,倒是有一點得意,各家來求,這就表明黛玉在外人眼中炙手可熱,已非上輩子無人求娶的孤女了。
賈敏笑道:“老爺看得到底比我透徹些,我舍不得玉兒,難免有一點子惱意。不過老爺說得極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咱們還有什么不值得歡喜的?只是想到好容易養(yǎng)大了的女兒將來卻是別人家的,心里就難受。”
林如海安慰道:“你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咱們兒子不也要迎娶別人家的女兒?”
林如海覺得,做人就應該豁達些,太計較這些反倒累了自己。說得賈敏愈發(fā)笑了起來,隨即嘆息一聲,說起俞老太太信中的話,道:“俞老夫人在信中跟我說了,他們是極中意玉兒,只怕咱們瞧不上恒兒。咱們知道靈臺師父說的那些話,外人還認為恒兒是天煞孤星,年紀相差的又實在是大了些,恒兒家里也沒有父母兄弟扶持,俞老夫人心里十分忐忑,又說,倘或咱們不愿意,就早些回信,近來老夫人身體不如從前,怕熬不了幾年了?!?
林如海聽到這里,沉默半日,問道:“你怎么看?”
賈敏想了想,不答反問,道:“說到底,咱們家兒女的婚事,最終都得老爺決定,老爺最疼玉兒,我聽老爺?shù)摹!?
林如?;叵胗岷闵?,他在自己和林睿跟前長大,品貌才華、為人處世自己都看在眼里,單是這個,確實凌駕于旁人之上,自己素日所見的少年子弟,鮮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不禁道:“若說好,恒兒是極好的。”
賈敏心中一動,詫異道:“老爺這是答應了?”
林如海笑道:“你我作為父母,還不都是為兒女著想?撇開恒兒心思不說,玉兒年紀本來極小,我在京城時俞老太太原沒想到玉兒身上,才透露幾分要給俞恒說親的意思,就有許多人家趨之若鶩,偏生臨來時叫恒兒帶書信過來,可見恒兒是有意的。玉兒經(jīng)我們教養(yǎng),非凡俗女子,她這等才華,不是知根知底的誰能容得下?”
賈敏道:“老爺此有理。難道是恒兒提出,然后俞老夫人來信的?”
林如海微微頷首,俞恒年輕,那一點子心思如何瞞得過林如海,而且林如海乃是文人,行事灑脫,倒也不會因此怪責俞恒,自己女兒本就是世所罕見,動人是難免的。
林如海道:“恒兒是咱們看著長大的,他家沒有咱們不知道的,同樣,咱們家也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玉兒是個什么性子,沒有誰比他們更清楚明白了,既有此意,將來必定不會委屈了玉兒。我所慮的是這個,別人家未必容得玉兒,因此俞家便有了許多好處。”
賈敏蹙眉道:“話雖如此,可是恒兒父母兄弟一概都沒有,俞老夫人又是這般的年紀,亦不能操勞,我恐玉兒太過辛苦?!?
做父母,總盼著兒女樣樣都能得好,富貴清閑。
林如海卻笑道:“世人講究父母雙全,你竟也俗了?有了父母,咱們玉兒才辛苦呢!上要侍奉公婆叔姑,下要料理事務(wù),謹小慎微,哪里有自己當家作主的自在?縱是辛苦些,但是一切都依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比前者強了幾倍。”
賈敏望著林如海,道:“這么說,老爺對恒兒竟是極滿意?”
林如海道:“結(jié)親本是結(jié)兩姓之好,俞家有心,想必是覺得咱們家妥當,我說這些,也是覺得恒兒比旁人好些。旁人雖有比恒兒品貌才學都好的,可是畢竟未曾在你我跟前如此日久,哪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道?到了我如今這樣的地位,能給玉兒說親的人家不過就那么一二等的幾家,皇家王府咱們是不愿玉兒嫁過去,一二品官員統(tǒng)共才有幾家?”
賈敏嘆道:“可不是,在江南雖有人家來說,都是總督巡撫這些人家,在咱們下頭的可都不敢呢,覺得配不上玉兒。這幾家我都有些不滿意,家里事務(wù)太繁雜,咱們玉兒嫁妝必定是十里紅妝,到那時壓倒所有人,必定容易生隙。二十年了,玉兒的嫁妝越積越多,就是皇家嫁公主,也沒有這么些。世人講究嫁妝越多越有底氣,若是夫家人多,這份底氣反讓人說嘴。恒兒家里只他一個獨苗兒,玉兒的嫁妝再多,無從比較,便不會有人不滿了?!?
林如海點頭微笑,他本沒想著這么早給黛玉定親,故不在意這些,現(xiàn)今俞家一提,林如海頓時覺得須得考慮周全,不能讓黛玉將來受一點委屈。
賈敏忽然道:“若是天底下的人都像老爺這般明理,所有女婿都樂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聞,林如海不禁失笑道:“還能如何?非得惱得恨不得揍恒兒一頓?還是叫來對他說咱們對他家的求親十分不滿?竟是快別如此,結(jié)親是喜事,又不是結(jié)仇。你忘記汪家姨媽家的姐姐了?不就是因為汪家姨丈為難了女婿幾句,才使得汪家姐姐成親后吃了極多的苦?!?
新帝登基后,汪禎亦來朝賀,在京城中和林如海見了一面,說自己至今二品巡撫,恐難再有寸進,反倒是兒子也是二品了,自己年過古稀了,沒有精力繼續(xù)如此,因此便上了折子乞骸骨,新帝當即就準了,另派心腹接任。
汪禎有一女,比林如海年長十歲,姐弟兩個并未見過,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賈敏卻聽林如海說過,和汪太太通信時,知道了汪家這位姑奶奶當年說親,因汪禎和其兄弟不舍她出閣,為難了女婿一些,當時都沒在意,傳出去反而還是美名,世人都說汪家姑奶奶這是有父母兄弟撐腰,哪怕出嫁了亦然。不想那女婿自覺在汪家受辱,心懷怨恨,成親之后,對妻子十分冷淡,其母亦替兒子出氣,處處為難汪家姑奶奶,家里姬妾成群,汪家姑奶奶的陪房、丫頭們都被找借口打發(fā)了,導致汪家姑奶奶在夫家處境艱難。虧得汪家姑奶奶的一個丫頭忠心,被打發(fā)出去后想法設(shè)法找到了千里之外的汪家,告知一切。汪家得知后,勃然大怒,當即帶人打上了門,有汪家撐腰,那女婿家方不敢太過分了。
賈敏嘆道:“怎么不記得?我就沒見過那樣心胸狹窄的人,汪家舍不得女兒,為難幾句怎么了?巴巴兒地娶走人家千嬌萬寵的閨女,還不能讓人家訓斥兩句?可憐汪家姐姐成親后就沒有享過福,一世無兒無女,又這樣郁郁而終?!?
汪家姑奶奶有汪家做主,尚且如此,沒有娘家做主的女兒家,多少被夫家作踐了的,賈敏平常所見所聞,皆是不計其數(shù)。
汪家和親家兩家顧忌著顏面,汪家姑奶奶留在了夫家,因她心灰意冷,不肯再和丈夫和好,守著佛堂度日,幸而所用之人都是汪家派去的,年年打發(fā)人去探望,那夫家漸敗,不敢太欺負了她。雅*文**情*首*發(fā)汪家姑奶奶也是有心氣的,占著正室的位子不肯動,導致其夫庶子庶女成群,唯獨沒有嫡子繼承宗祧,五年前汪家姑奶奶去世后急急忙忙地續(xù)弦,至今亦無嫡出。雖然說年五十無子,立庶為長,但只能繼承家業(yè),不能承繼宗祧,只好從兄弟家中過繼嫡子。
若說這家人是誰,和林家無甚瓜葛,卻是蘇黎家的親戚,蘇夫人娘家的哥哥,乃因此事,蘇夫人看不過娘家為人,父母去世后,總不和娘家兄弟往來,好在柳家并未十分沒落,不必蘇夫人幫襯,反倒因不喜蘇黎的性子,鮮少上門走動。
不過,新帝登基后,蘇黎乃是功臣之一,柳家倒是派人上門了,不知將來如何。
他們這些人家不過都那么些,寒門出身的難以躋身其中,說來算去,哪怕是敵對的人家,彼此都有些親戚情分。
林如海道:“說來說去,都是那人人品不好,若是好的,哪怕被揍一頓,也不會記恨。恒兒若是這樣的人,憑他怎么好,我都不肯應承。我不為難恒兒,乃因我是長輩,太過計較失了身份,再說了,咱們家有睿兒和智兒呢,姐妹被搶了去,還能不惱得去找他煩惱?”
賈敏撲哧一笑,拿著手帕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道:“老爺讓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了,睿兒和智兒兩個和恒兒鬧,老爺出來做好人,這樣一來,再沒有人比你們翁婿更親近的了!可憐睿兒和智兒還在做夢呢,不知道已經(jīng)被他們老子算計了。”
林如海輕輕咳嗽一聲,正色道:“他們小孩子家愛頑鬧些罷了。”
賈敏道:“那我就回信給俞老夫人,說咱們應了?!?
賈敏明理,起先因兩個孩子年紀相差七歲故沒想到俞恒,現(xiàn)今俞家先提出來,賈敏自知俞恒的好處,旁人再比不得了,又道:“咱們忒好說話了,就這樣把女兒許了出去,并不似別人家矯情,連推三五次才勉強答應,說來咱們倒虧了。就是什么時候定親不好說,玉兒還小,明年才十歲,俞老夫人這樣大的年紀了,能等幾年?”
林如海沉吟片刻,道:“不止如此,如何提親,如何定親,也不好說?!?
賈敏道:“老爺知道就好。俞老夫人現(xiàn)今遠在京城,總不能特特趕回江南來,咱們雖說過一二年讓睿兒在京城娶親,但現(xiàn)在也不能趕過去,免得讓人看輕了玉兒?!?
林如海凝思道:“我今年已向圣上請求調(diào)職回京,你知道,鹽課御史素來都是圣上的心腹,我雖有功于圣上,到底不敢太過高看自己,不如讓了清靜。圣上忖度再三,答應了我所求,但是還得在任這二年,等后年調(diào)我回京。后年,也就是睿兒參加恩科的時候,咱們那時闔家進京,你和睿兒明年秋后進京,然后就在京城辦罷,睿兒后年成親亦好?!?
賈敏愁眉道:“老爺跟我說的這些,可不能叫別人知道,老爺今年半年不在任上,僅剩半年,我們還得一年的工夫進京,怎么和俞老夫人說?”
林如海道:“你給俞老夫人回信,告訴老夫人說,明年秋后回京,看老夫人意思如何?!?
他們體諒俞老太太想給孫子早點定親,可是也得想想他們做父母的,總不能讓女兒太過委屈了,也不能上趕著進京只為和俞家定親。黛玉出挑,多少人家都是任由他們挑選的,不獨俞恒一個,若不是兩家交好,又是看著俞恒長大的,俞恒未必勝得過其他人家。
賈敏一想也是,若是俞家等不得,那就作罷,橫豎他們能選的多著呢,又問道:“老爺既然答應俞家,想來咱們兩家結(jié)親并沒有什么忌諱的?”
嫁給林如海二十幾年,賈敏如何不知結(jié)親得看朝堂上的動靜,自己并不能做主。
林如海聽了,瞬間明白賈敏的意思,淡淡地道:“放心,沒什么避諱的,咱們家到了這樣的權(quán)勢地位,兒女哪里能躲得了清靜?沒有俞家,也有別人家?!?
新帝年過四十方登基,太子早已長成,將來奪嫡之時恐又是一場你死我活,俞恒既為皇后兄弟,少不得牽扯其中,即使不和俞家結(jié)親,兩家本就交好,林睿和俞恒更是同窗同科,親如手足,在旁人眼里,自己家早就是太子一派的了。好在俞皇后和太子都效仿新帝當年行為,只要新帝晚年不糊涂,太子登基便是名正順。
林如海又道:“此時玉兒親事不定,將來進京,有你煩惱的時候。進了京,又哪里有幾個人能比得上恒兒?雖然我從前列出那樣許多條件,可是說實話,首先得看女婿人品。”
賈敏頓時想起賈母總是來信,連忙稱是。
夫妻二人想著千嬌萬寵的女兒以后是別人家的,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好睡,次日一早,梳洗完,兒女過來請安,俞恒住在林家,亦如此。
仍舊男女分開用膳,林睿林智兄弟和俞恒皆與林如海同桌。
見到俞恒,林如海想到黛玉,臉色愈加溫和,看得俞恒心中忐忑,林睿和林智莫名其妙,不禁反手摸了摸后背,怎么覺得有些冷?
林如海見狀,哼了一聲,兄弟二人頓時正襟危坐。
不多時,林智探頭探腦地看向屏風,想坐到屏風后面去和賈敏黛玉同桌,卻因上學以來再不如幼時那般事事依從自己,他現(xiàn)今大了,日漸懂事,倒也不失禮。
黛玉和賈敏在屏風后面坐著,聽丫鬟形容外面各人的談舉止,不禁一笑。
里外都坐定后,因見雪雁帶著丫鬟婆子捧著食盒上來,親手端出幾樣小菜布在桌上,又端出幾碗細粥,笑道:“老爺,這是姑娘親手做的?!?
林如海一怔,道:“家里有使喚的人,怎么讓姑娘動手了?”
賈敏聽了這話,隔著屏風笑道:“老爺不在家的這半年里,玉兒跟我學做了好幾樣菜,這算什么?明兒有老爺?shù)目诟D?。咱們這樣人家雖不必自己動手做飯,但是日常往來,總得知道怎么配菜,一樣菜用多少東西做出來,免得日后待客時別人問起,自己卻一無所知。玉兒學了這些后,早早就想著做給老爺吃了,老爺昨日到家,今兒還不許她孝敬?”
將來黛玉出閣了,在夫家不必勞作,但偶爾做些菜肴孝順長輩,自是她的好處。閨閣女兒不該學的,黛玉學了,該學的,賈敏更加教導得用心,務(wù)必樣樣精通。
黛玉聰明靈巧,竟是一學即會,才半年,已經(jīng)會做好幾樣了。
賈敏見了,自嘆弗如。
提起往事,林智笑嘻嘻地伸了伸舌頭,道:“從姐姐開始學做飯,都是我試吃的,一開始可苦了我,姐姐第一回做飯就焦了呢,炒菜也糊了,還有一回鹽放多了,咸得發(fā)苦,媽說不能因為爹爹管鹽政,就把鹽不當鹽,后來日子久了,姐姐才做得好了些?!?
黛玉嬌叱道:“你不說,沒人當你是啞巴!”
林智立刻不敢說話了。
賈敏笑道:“玉兒學做飯,頭一件就要學老爺家常調(diào)理身子的湯湯水水,有一回炒菜,油星迸濺到手面子上,我心疼得不得了,趕緊擦了藥才好些,如今已經(jīng)平復了,幸而沒有留下疤痕。老爺快吃罷,仔細涼了,別辜負玉兒一番孝心?!?
林如海聞聽黛玉做飯的由來,滿臉笑容,道:“那我可得好生嘗嘗玉兒的手藝?!?
林睿和俞恒眼睛都是一亮,看了林智一眼,心想沒想到林智竟是第一個品嘗的,日后得好生教導他功課,免得事事占先,等林如海端起碗,兩人方亦品嘗,雖不如家中廚子做得味美,但別有一番新鮮滋味,頓時交口稱贊。
聽到他們接連夸贊,黛玉心里暗暗得意。
用過飯,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俞恒和林睿出去前,忍不住回頭看了林如海一眼,不知道他們看了書信是何意,自己從他們臉上看不出一點兒端倪。
林如海知道俞恒回頭之意,心中輕哼,暗道:“叫你急些才好?!?
賈敏想著俞老太太在京城中苦等自己的消息,當即修書一封,打發(fā)人送去。想到女兒不日就是別人家的了,賈敏頓時有些傷感,命黛玉不必去上課,跟在自己身邊,學些當家主母該學的,畢竟將來嫁到俞家,所有事務(wù)都得她自己料理。
黛玉飽讀詩書,料理家務(wù),奉行的是無為而治,全然不用自己親力親為,家中上下亦是井井有條,反說賈敏行事太過周全,累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