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正欲說話,忽聽外面丫鬟通報道:“二太太打發(fā)周瑞家的來了?!?
陳嬌嬌看了賈璉一眼,道:“聽,又來了。自從芾兒出世到現(xiàn)今一個多月,周瑞家的已經(jīng)來七八次了。她是什么人物,替二太太做了多少事,爺心里有數(shù)?!蓖醴蛉税鼣堅V訟并重利盤剝等事原本就瞞不過人,包攬訴訟總得拿府里的帖子送到衙門,既然插手了官司,陳家這些人家總能得到些消息,何況陳嬌嬌進(jìn)門后,又聽賈璉細(xì)細(xì)說明了家中各人各事。
賈璉皺眉道:“這時候她來做什么?”
陳嬌嬌命奶娘抱賈芾去套間兒里,方對賈璉說道:“我也不知道。這周瑞家的嘴甜心巧,最會揣摩二太太的心思,二太太不喜誰,不必說出口,周瑞家的立時便想方設(shè)法地去料理誰。杏兒,叫她進(jìn)來,我倒想聽聽她又來做什么。”
杏兒答應(yīng)一聲,不多時,果然帶著周瑞家的進(jìn)來。
賈璉成年后除了往賈母房中請安,平素不去正院,連賈政一房的王夫人李紈婆媳都少見,何況區(qū)區(qū)一個仆婦。今兒舉目一看,卻見周瑞家的滿頭珠翠,遍身綾羅,細(xì)眉彎彎,杏眸澄澄,嘴角帶笑,臉上擦的脂粉比府里采買分發(fā)給眾人的還好,若不是知道她是下人,走出去當(dāng)作是大家太太別人也挑不出不妥來。
賈璉眼神忽然落在周瑞家的的手腕上,這對黃澄澄的赤金鳳銜珠鐲乃是自己母親的陪嫁之物,幾年前他賞賜給自己的奶娘趙嬤嬤做壽禮,怎么戴在她手上?
陳嬌嬌見賈璉忽然面色凝重,不明就里,臉上卻堆滿了笑,問道:“周姐姐來有什么事?”
周瑞家的忙奉上手里捧著的紗羅脂粉玩意兒,笑道:“金陵薛家的姨太太送了好些東西過來,除了太太孝敬老太太的,其余的都分給大太太、大奶奶、二奶奶等人,這是二奶奶的,太太吩咐我送來。這是兩匹香云紗,乃是進(jìn)上的,過一個月就夏天了,給二奶奶做衣裳?!?
說話之間,周瑞家的悄悄打量陳嬌嬌,才出了月子不久,她身段依然臃腫,月子中補(bǔ)得滿臉紅光,但是兩頰斑點未退,此時又沒有擦脂抹粉,其嬌俏連賈母跟前的一等丫頭都比不得,怎么賈璉偏生還對她一心一意?就是賈政那樣正直的人,王夫人生寶玉做月子時,還被趙姨娘那個狐媚子勾搭了去,李紈坐月子時,賈珠房里的幾個丫頭也是各顯神通。
陳嬌嬌細(xì)看那些東西,以她娘家是得不到這些,家常穿戴都是官用,但是賈敏每年送禮來往,哪一樣都不比這些差,陳嬌嬌淡淡一笑,道:“回去替我們多謝二嬸娘的好意,只是既然是薛太太送二嬸娘的東西,二嬸娘自己留著便是,何必給我們?白白糟蹋了?!?
周瑞家的忙道:“太太心里惦記著大家,有什么好東西,自然想著大家?!?
賈璉和陳嬌嬌聽了,眸子里不約而同地閃過一絲冷笑。說得好聽,每年外面的官員進(jìn)京時,送給榮國府多少好東西,什么茯苓霜、玫瑰露、黃金表、羽緞羽紗哆羅呢等,都是貢品,也是常見的,他們大房何嘗見到幾次?
陳嬌嬌微微笑道:“二太太是最慈悲的,誰人不知?”
周瑞家的張望了一回,問道:“怎么不見芾哥兒?”
賈璉和陳嬌嬌心頭一凜,他們方才說到二房對待他們,此時如何能不謹(jǐn)慎?陳嬌嬌按住賈璉的手,嘴里笑問道:“問我們芾哥兒做什么?芾哥兒才吃完奶,已經(jīng)睡了。周姐姐今兒若是想見,怕是不能了?!?
周瑞家的笑道:“太太常夸芾哥兒,說比蘭哥兒生得還好,心里極喜歡,明兒大了,蘭哥兒有芾哥兒這樣的兄弟輔助,倒也是一段佳話?!?
賈璉聽了,冷笑一聲,道:“不敢,我們芾哥兒將來要繼承家業(yè)的,自有他兄弟扶持。想來蘭哥兒將來也有聽自己的兄弟,哪里用得著芾哥兒?誰不知道蘭哥兒如今已經(jīng)啟蒙了,竟是聰明伶俐得很,萬人都不如他一個?!?
聞聽此,周瑞家的一聲兒不敢吭。
陳嬌嬌笑道:“周姐姐別怪我們爺,不管怎么說,我們芾哥兒是長房長子長孫,給祖宗上香,我們芾哥兒是頭一個,只有旁人輔助他的,哪有他輔助別人的道理?”
周瑞家的諾諾應(yīng)是,告辭了出來。
賈璉對妻子道:“她經(jīng)常來這里走動?也說要見芾哥兒?”
陳嬌嬌點頭,三不五時地借著送東西的名義過來,每回都提出要見芾哥兒才回去,他們送的東西陳嬌嬌從來都命人封鎖起來,不放在屋里,這也是她為何急于將芾哥兒送到竇夫人房中的原故,竇夫人積威甚重,那邊都怕她。
賈璉略一思忖,道:“今晚我就跟老爺太太說,送芾哥兒過去,橫豎咱們常去請安,自然能見到。在這里,門外人來人往的,我不放心。”
晚間同賈赦和竇夫人說明,賈璉只省了事關(guān)賈赦的說法,但是關(guān)于竇夫人的他一字不落都說了,彼時陳嬌嬌不在,竇夫人聽了,心里卻感動不已,她早年受過繼母兄弟的禍害,自從上了三十歲,每每生病,何曾有人關(guān)懷?賈赦不管是,賈璉常常在外,只早晚過來請安,賈母王夫人等更不必提了,竟是只有陳嬌嬌留心到了。
賈赦一聽要將孫子養(yǎng)在妻子房中,頓時樂得合不攏嘴,再不理別的了,點頭道:“好極,好極,如此我就能常見孫子了。有了孫子,別的都由你們做主罷?!?
竇夫人見狀,不覺莞爾。
竇夫人不是賈赦,她思量片刻,就知道賈芾放在自己房里的好處了,尤其能拘著賈赦在家里看孫子,橫豎賈赦本就不愛出門,有了孫子,他恨不得放在眼前,哪里還有心?思出去見人這些年即便有她管著賈赦,外面也常挑唆賈赦,借著賈赦的名兒做壞事,虧得自己和賈璉時常留意,才沒做出十惡不赦的大事來。
賈赦和竇夫人都愿意,連夜收拾竇夫人房里的套間,一應(yīng)避諱之物一概撤下,只留好東西,第二天賈璉和陳嬌嬌果然如約將賈芾送來。
賈赦抱著賈芾便不松手了,一張臉笑得如同秋日的菊花,也不理竇夫人和賈璉夫婦,不住自自語道:“我的乖孫,明兒個爺爺?shù)臇|西都是你的,這些可都是咱們家?guī)褪ド洗蛱煜聲r得的好東西,旁人我沒舍得給,你父親也沒見過?!?
眾人啼笑皆非,賈璉和陳嬌嬌卻知賈赦此非虛,賈芾出世后,賈赦賞了好幾箱子?xùn)|西,那些東西看得他們夫婦二人目眩神奪,哪一件不是價值連城?
送走賈芾后,賈璉頓覺十分寂寞,但是一時卻顧不得了,叫人去請趙嬤嬤。
陳嬌嬌不知他叫趙嬤嬤做什么,遂開口詢問。賈璉沒有瞞著她,說明昨日所見周瑞家的腕上金鐲是自己給趙嬤嬤的,他想問問趙嬤嬤是不是周瑞家的欺負(fù)了她老人家。
賈珠和賈寶玉每個人都有四個奶媽,寶玉又是極厭惡李嬤嬤的,情分尋常,但是賈璉卻只有趙嬤嬤一個,本就親密,況趙嬤嬤又是曾經(jīng)服侍過李夫人的,心中十分尊敬,每回趙嬤嬤來了,他和陳嬌嬌都十分禮遇,哪里容得二房太太的配房欺負(fù)她。
趙嬤嬤過來,才坐下,聽聞賈璉問起,不由得嘆氣,一五一十地道:“爺和奶奶別惱,都是我的不是,我笨嘴拙舌的不會拒絕。自從爺把這太太陪嫁的鐲子賞給了我,我寶貝似的收著,輕易不帶出來,我兒媳女兒見了想要,我都沒給。也怪我,那日奶奶洗三,回來我戴著鐲子忘記脫下來了,出門時,不妨叫周瑞家的看到,滿嘴里夸贊這鐲子如何別致,如何精巧,又說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的鐲子,可巧那日有許多人在跟前,聽了這話,就起哄,說我做了爺?shù)哪棠铮裁春脰|西爺不給我?哪里還在意這個鐲子?硬是從我手上褪下來給周瑞家的戴上,周瑞家的立時跟我道謝,嘴里說怎么好白拿我的東西,卻比誰都戴得牢牢的。”
李夫人陪嫁之物何等金貴,這是賈璉賞給她的體面,趙嬤嬤愛如至寶,連親生的女兒都舍不得給,何況周瑞家的這個沒有什么相干的外人。
賈璉火冒三丈,怒道:“難道她們竟是從嬤嬤手里強(qiáng)搶了去的?”
趙嬤嬤嘆道:“可不是!那日跟前有十來個人一處說話呢,素日都是愛奉承二太太和周瑞家的。她們按手按腳的,我一個人哪里擋得???我原說了,若是別的也罷了,這是先太太陪嫁的東西,爺賞給我做壽禮的,不能給人。不料她們卻笑說,我服侍了爺一場,難道別的好東西爺不給我?何必在意這么一對鐲子,周瑞家的的既然看上了,給她就是。都是在府里當(dāng)差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別傷了和氣。我又氣又怒,偏生無計可施,又不敢爺說?!?
榮國府里的仆婦,除了賴嬤嬤和賴大家的以外,周瑞家的最有體面,別人都不及她,何況王夫人是當(dāng)家主母,管著府里大小事務(wù),周瑞管著府里春秋兩季地租子,誰不給幾分顏面?只要討好了周瑞家的,誰都不在意是否得罪過趙嬤嬤。
趙嬤嬤氣憤不已,可是她知道兩房的嫌隙,她不能給賈璉夫婦惹事。
陳嬌嬌聽完,眼珠子一轉(zhuǎn),道:“爺別惱,這件事交給我罷。若是別的,憑是什么金子珍珠寶石,咱們都不在意,既是婆婆的遺物,哪能落在那樣的人手里?”
趙嬤嬤忙道:“奶奶快別為了這個和他們爭,這回奶奶生了哥兒,那邊不樂意的多著呢?!?
賈璉冷笑道:“嬤嬤放心,咱們不在意,反而容易讓他們得寸進(jìn)尺。再說,咱們和他們本就沒什么正經(jīng)情分,沒有他們,咱們這么過著,有了他們,還是這么過著,何曾得過他們的好處?便是翻臉,橫豎咱們東院里就這么些人,不是養(yǎng)不活自己?!?
陳嬌嬌點頭道:“府里那些人,個個都是欺軟怕硬的,咱們性子軟,才被人欺負(fù)。爺和嬤嬤都不必管此事,只管聽我的?!?
次日,陳嬌嬌去給賈母請安,又替竇夫人告假。
如今寶玉年紀(jì)大了,愈加出落得如寶似玉,賈母年老愛熱鬧,??磳氂癫⒂?、探、惜春等人在跟前取樂,其中又有史湘云常住這里,本是個愛說愛笑的性子,伶俐異常,瞧著這些如花似的的面容,賈母笑容滿面,并不在意竇夫人在不在跟前,聽陳嬌嬌說竇夫人身子不好,又請了大夫,現(xiàn)今又要照料賈芾,她雖疼愛寶玉,但是對于賈璉賈芾也是十分疼惜的,點頭道:“芾哥兒要緊,既然你婆婆自己也不好,就叫她在家別過來了。”
陳嬌嬌笑道:“到底是老祖宗慈悲呢,因此我只想著好生服侍老祖宗,既盡自己的孝心,也替我們太太盡孝,這才不枉老太太疼我們一場?!?
賈母正和寶玉、湘云、探春抹骨牌,聞手里的牌撒了一桌,笑道:“我說你婆婆夠伶俐的了,沒想到娶進(jìn)門的媳婦也是這般,天底下所有靈巧的人物都到你們那里去了,難怪我覺得跟前的孩子們都像是鋸了嘴的葫蘆。”
陳嬌嬌道:“老太太又來拿我取笑,誰不知道天底下的鐘靈毓秀之氣都在老太太跟前,現(xiàn)今都在呢,老太太看著這么些靈巧人兒來說我,羞得我連臉都沒處藏了?!?
賈母聽了,果然更是歡喜。
寶玉素日最喜在賈母房里和姐妹頑耍,亦喜陳嬌嬌名如其人,談舉止形容不俗,是最最上等的清俊人物,只可惜近來竟發(fā)福了,遜色許多,未免美中不足,笑問道:“二嫂嫂今兒為什么來?”
陳嬌嬌笑道:“自然是來給老太太請安了,還能為什么?”
這時,王夫人攜著李紈進(jìn)來,見到陳嬌嬌,不知想到什么,關(guān)切地問道:“聽說你們把芾哥兒送到大老爺大太太那里了?怎么沒聽到一絲兒風(fēng)聲呢?原本還說今兒服侍老太太吃過飯,我去瞧瞧芾哥兒呢?!?
見她們進(jìn)來,原本坐著的寶玉等人統(tǒng)統(tǒng)都站了起來。
陳嬌嬌本就是站著的,依舊站著,回答道:“我們老爺清閑,太太靜養(yǎng),便打發(fā)我替二老盡孝于老太太跟前,我白日不在家,看顧不得芾兒,因此送到老爺太太房里,有老爺太太看著,我服侍老太太的時候也放心好些。見到嬸娘,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來,原不該來打攪嬸娘的,別的我不知道找誰了,只好來找嬸娘。”
王夫人納罕,問道:“有什么要緊事你直說就是,說什么打擾與否?”
陳嬌嬌瞅了瞅在場的寶玉三春湘云等人,猶豫再三,道:“竟是晚些再跟二嬸娘說罷?!?
賈母命人撤去牌桌,聞聲看了過來。
近來賈母久等賈敏書信不至,心里頗為煩悶,兼之賈珠染疾,賈璉落榜,湘云等姐妹們見狀,忙打疊起千百樣心思討賈母的歡喜。今見陳嬌嬌過來,賈母愛熱鬧,愛管事,便笑道:“你當(dāng)著我的面兒說,太太不給你做主,我給你做主?!?
王夫人聽了,也催促陳嬌嬌。
陳嬌嬌抿了抿嘴,褪下腕上的雙龍戲珠蝦須鐲,遞到王夫人跟前,道:“按理,一點子?xùn)|西我們都不在意,金銀珠翠咱們這樣人家誰放在眼里?什么好東西?不巧那是我先婆婆的陪嫁之物,因此請二嬸娘做主,將這個給周瑞家的,好歹把我們先太太的鐲子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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