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笑間,青鶴白鷺等人捧著熱水和衣裳進來,道:“姑娘該起來了,老爺今兒休沐呢?!?
一聽此,黛玉翻身而起,笑道:“上回爹爹答應我了,要帶我出門頑,我倒忘記爹爹今兒就有空。丑兒,起來了,姐姐帶你出門?!绷秩绾N迦找恍荩3_€有人請他出門吃酒,多不帶黛玉過去,碰到他清閑是極難得的。
林智聽了,果然歡喜。
姐弟兩個梳洗完,去給林如海和賈敏請安,提及此事。
林如海當下便答應下來,和賈敏用過早飯后,便帶著一雙兒女出門,外面熱鬧非凡,販夫走卒叫賣聲此起彼伏,黛玉還罷了,十分矜持,林智卻是興奮地大叫大嚷。
林如海哈哈一笑,命無數(shù)親兵仆從小廝團團圍著,自己一手牽著黛玉,一手牽著林智,唯恐街上人多,被拐了去。想當初,若是甄士隱夫婦多打發(fā)兩個小廝和霍起帶英蓮出門去看花燈,何至霍起小解,致使英蓮被拐。
黛玉年紀小,本就不被拘于家中,平常林如海帶她出門,多是赴宴,鮮少行走于市井之中,此時看到兩邊琳瑯滿目,不覺眼花繚亂。
因見前面人山人海,黛玉好奇道:“前頭在做什么?”
聽問,一個小廝立時過去打聽,半日,回來道:“是崔鹽商家在這里設擂臺,和吳鹽商家斗富呢?!?
揚州一帶鹽商斗富之氣極盛,每每揮金如土,引得萬人空巷,黛玉蹙了蹙眉,道:“我聽爹爹說過,鹽商家為了斗富,總有千奇百怪的法子,還有重金選丑,為了拔得頭籌,便有人用醬油涂面曬黑,可是如此?”
林如海含笑道:“你記得不錯?!?
黛玉臉上掠過一絲得意,問那小廝道:“這回兩家鹽商又出了什么主意?”
小廝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笑道:“這回和以往不同,兩家鹽商附庸風雅,設擂臺舉辦賽詩會呢,各自出了極多極貴重的寶貝,誰做的詩詞好,兩家都獎東西,比一比誰家的東西金貴,誰家的東西稀罕?!?
林如海和黛玉聽了,眼里不由得閃過嘲諷。
林如海看黛玉,笑道:“玉兒近來也在學作詩,是否過去試試?”
黛玉搖頭道:“我才不去呢,有什么趣兒?再說了,讀書又不是為了爭名奪利。不過咱們倒是可以去瞧瞧熱鬧,回來說給媽知道。”
林如海含笑答應,走到前面,果然是人山人海,擂臺上崔鹽商和吳越分作兩旁,均是錦衣華服,驕矜之氣大盛,旁邊還有他們請來的幾個酸儒,倒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樣,但是林如海卻知道,愿意成為鹽商座上客的,沒幾個有讀書人的風骨。在崔鹽商和吳越兩人的身后,各自站著許多小廝仆從,捧著托盤,上面皆用紅緞覆之。
因四面熙熙攘攘,人越來越多,林如海低頭對黛玉道:“咱們到酒樓里坐坐,也能從窗戶看到,不必和人擠在一起,免得腌臜氣味熏了你?!?
黛玉早覺不適了,連忙點頭答應。
父子三人帶著小廝避開人群,上了酒樓,偏生今兒都來瞧熱鬧,又是休沐的日子,酒樓里的雅間俱沒了,林如海不愿欺人,正欲堂中點座,忽見樓上走下一個小廝,躬身對林如海道:“林大人,敝主有請?!?
林如海一怔,問道:“尊主是誰?”
那小廝道:“敝主姓曾,名諱為明?!?
林如海吃了一驚,隨即道:“曾兄怎地竟到江南了?也不打發(fā)告知一聲?”
說著,便笑對黛玉道:“咱們有去處了?!?
黛玉聽了,便知道林如海遇到了故人,只是這位曾明先生她卻從來沒有聽林如海說過,不免詫異非常。隨著林如海上了二樓,進一雅間,果見一位先生大笑站起,約莫四十歲出頭,儒雅斯文,氣度不凡,除了來請他們的小廝外,還有三四個小廝在一旁伺候。
黛玉拉著林智跟在林如海身后,揣測曾明的來歷身份,卻見林如海拉著曾明的手,盯著他鬢邊的白發(fā),嘆息道:“咱們多少年沒見了?”
曾明笑道:“總有二十年了罷?”
林如海搖頭道:“我今年四十,就是在咱們參加春闈的那一年,再沒見過?!?
曾明呵呵一笑,道:“二十年不見,你這官兒做得倒好,我來揚州幾日,時常聽到你們家的事,你身邊這兩個孩子就是你的兒女罷?我原本想著依你的年紀,怎么著也該抱上孫子了,怎么兒女倒還年幼?”
林如海忙命黛玉和林智過來拜見,道:“命中注定,也不算遲?!?
曾明受了黛玉姐弟二人的禮,想了想,摘下腰間的玉佩,又取下腕上的沉香念珠作禮,笑道:“我來揚州時,原不知道你們父親在這里做官,倉促之間也沒預備什么賀禮,這么兩件東西拿去頑罷,不喜歡,賞給丫頭小廝。”
黛玉和林智齊齊拜謝,轉(zhuǎn)身奉給林如海。
林如??戳艘谎?,笑道:“你們曾世伯給的,只管收下,他不是外人?!?
曾家和林家原非世交,但是曾明和林如海卻是同窗,兩家因此有了瓜葛,來往親密,曾明才高八斗,不在林如海之下,然而卻因其父的名諱,導致他止步于貢生,再不能更進一步。曾明之父名諱為晉,音同進士之進。世間文人相輕,以此事上書,不允曾明參加殿試。
其時宣康帝不愿錯過曾明,偏生文人反對者眾,宣康帝只好不許曾明參加殿試,但是同時,在那一年,賜了官職給曾明。他沒考進士,因此不必避諱,但是有了實缺,依舊還能做官,可見宣康帝如何看重曾明了。不料曾明秉性恬淡,不耐官場傾軋,知自己若是接了旨意,勢必得罪同科之人,就此飄然離去,林如海多年都不得他的消息。
林如海最交好的幾位友人中,當以蘇黎、顧越居首,郭拂仙則是后來居上,但是讓林如海最記掛著的,卻是曾明,前世一別后,終生未見,不知為何,他此生竟出現(xiàn)在揚州。
一時落座后,林如海忍不住道:“這二十年,你都去哪里了?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曾明命人烹茶送上,又命人要了幾色細點擺在黛玉和林智跟前,方答道:“大江南北四處走走,東至海外,南至群島,北至冰川,西去波斯,倒是見識了極多?!?
林如海皺眉道:“二十年都在外面?”
曾明點了點頭,笑道:“也不是沒有回過家鄉(xiāng),只是相隔千里,難通書信。我去年在京城停留了幾個月,聽聞令公子在京城大出風頭,惹得許多人家蠢蠢欲動,我此次南下時,便來看看你,再過幾日,就要走了?!?
林如海一愣,道:“才來揚州幾日,就要走?”
曾明笑道:“留在揚州也沒什么趣兒,我去瞧瞧別處的風景去。不過,在離去之前,我將家眷安置在揚州,勞煩你多照應些?!?
林如海奇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生分。只是,如何安置在揚州?”曾明籍貫并非江南,而是山東,若是安置家眷,應該送回本籍才是,因此林如海聽了曾明的話,心里頓時滿腹疑團,當即開口詢問。
曾明苦笑一聲,道:“你道我為何將他們安置在揚州?還不是因為在我們家那里做知府的,是你我當年的同科,許飛?!?
林如海聽了,面色一變。當年上書不讓曾明參加殿試的人便是這許飛挑唆的,說起來,許飛和曾明還是中表之親呢,不過許飛年長曾明近二十歲,曾明年紀輕輕,將要金榜題名,而他鬢發(fā)卻白,不由得心生妒忌,拿著曾明之父曾晉的名諱阻止其考試。不知不覺二十年了,許飛也從一個同進士做到了知府之位。
林如海嘆了一聲,道:“難怪你不愿回原籍居住了。只是長安城中,未必沒有你的至交好友,如何卻不將之安置在京城?”
曾明搖頭道:“京城風云迭起,我怎能放心?倒是這里清靜得很,即使你不在這里,我也意欲將他們安置在此處,既知你在,我便不必擔憂了。”其實曾明一直都是帶著家眷游覽天下勝跡,妻子近年身體不好,方將其安置下來。
林如海正色道:“放心,有我一日,便沒人欺凌府上?!?
曾明一笑,說道:“你的脾性我還能不知,別人不信,我是信你的。我原說去你府上拜會,再沒想到會在這里相遇。你也來看熱鬧?”
林如海道:“帶著兩個孩子出來頑。”
曾明道:“誰能想到你竟有這樣清閑的時候。你這兩個孩子倒好,叫什么名字?”彼時外面鑼鼓齊鳴,絲竹之聲不斷,已經(jīng)開始出題了,且已獎過一次了。此酒樓離擂臺最近,就著窗口便能將臺上諸般事物看得清清楚楚,亦聽得十分明白,曾明見黛玉和林智自己挪著椅子到窗前,各自踩著往外看,身后都有小廝相護,不覺會心一笑。
林如海轉(zhuǎn)頭看到,見有小廝看著方罷,笑道:“小女學名林慧,乳名黛玉,犬子學名林智,乳名丑兒,一個五歲半,一個將滿四歲?!?
曾明正欲說話,忽聽林智指著臺上揭開的托盤道:“姐姐,我要那個!”
黛玉一看,吳越和崔鹽商身后各自揭開了一個托盤,走到人前,其中吳越身前的托盤中金光燦爛,崔鹽商家的卻是玉色晶瑩,黛玉只能看得出一個是金,一個是玉,但是看不清是何物,不禁道:“丑兒你看得清?”
林智理直氣壯地道:“看不清。”
黛玉莞爾道:“看不清,你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件?!?
林智搖頭晃腦地道:“我就要,姐姐,姐姐給我贏來?!?
旁邊小廝笑道:“姑娘,二爺,那托盤上面一個是累絲金鳳,一個是白玉九連環(huán),倒都是極精巧的東西,金鳳上面攢著極多的珍珠寶石。”
黛玉不屑地道:“誰還當寶貝不成?”她知道丑兒年紀小,見什么喜歡什么,尤其金鳳璀璨,九連環(huán)是常頑的,側耳傾聽上面的題目,乃是詠蟹,黛玉思忖半日,幸而昨日吃蟹,倒有幾句佳詞,待臺上香燒到一半時,剩下的已經(jīng)得了,命小廝借來筆墨,一揮而就。
黛玉早就學作詩了,腹內(nèi)更有無數(shù)詩詞歌賦,林如海拿來一看,雖然布局精巧,終究年紀太小,不夠深意,給曾明看了一回,命人送下去。
曾明道:“你這女兒倒是個有才華的,小小年紀,做得這樣好?!?
林如海得意地道:“不是我自夸,天底下沒有幾個人的才氣能比得上我這個女兒。不過,她年紀小,再過幾年,恐怕你我的詩詞都不及她?!被叵膑煊裥⌒∧昙o進了賈府,幾乎無人教導的情況下,依舊做得風流靈巧之句,林如海暗暗嘆息。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何等風流別致。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又何等凄涼。
不料黛玉并未奪得第一,只得了第三。即便是第三,臺上也有彩頭,送詩過去應賽的小廝捧來,眾人看時,卻是金絲銀線織的香囊一個,織出花卉草蟲,出自吳家,一個是小小的玉墜一個,雕作葫蘆之形,乃是崔鹽商家所出。
黛玉從小常得贊譽,自恃奇才,今日并未奪得頭名,頓時沉下臉來,頗為不悅。
林如海素知黛玉的性子,走過來將彩頭拿在手里看了看,都非凡物,可見吳家和崔家豪富,笑向她道:“你年紀還小,等你和那些作詩的人一樣年紀,頭名難道還不能手到擒來?你現(xiàn)今以五六歲之齡,奪得第三名,旁人若知道,早就羞愧死了?!?
曾明也笑道:“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還不會作詩呢?!?
黛玉聽了他們的安慰,復又歡喜起來,將香囊和玉墜都給林智頑耍。
一時外面臺上又出了題目,托盤揭開,吳家的托盤上乃是一具短琴,乃是古物,林如海站在窗前看到,眼前頓時一亮,笑道:“玉兒該學琴了,我正說家里的不好,再給你尋一具更好的,不曾想,吳家的卻是古物?!?
黛玉不以為然,道:“古物也好,新琴也罷,只要能用,就是好琴,再說,爹爹何等身份,怎能去和他們爭奪這份彩頭?我才不要呢!明兒爹爹尋上好的木頭,請高手匠人給我做一具即可。”
林如海一笑,依了她。
吳崔兩家如何斗富爭鋒,他們在窗內(nèi)看得一清二楚,林如??戳税肴?,見他們最后的彩頭竟然送上玲瓏寶塔珊瑚寶樹,忽而道:“有這些心思手段只為了面子,倒不如用這些錢救災濟貧。我好生想個法子,叫他們出一筆銀子才好?!?
曾明在一旁聽了,笑道:“你辦事,他們還能不出錢?不過聽說閩南沿海一帶常有海嘯,糟蹋生民,又有倭寇掃蕩,倒不如你弄些銀子幫襯一把?!?
林如海道:“處處天災人禍,哪里不要銀子?圣人也缺錢。聽你這么說,我倒有了一個極好的主意,須得上書給圣人才好。你且在揚州多留幾日,咱們再聚一聚,你們現(xiàn)在住在哪里?總得讓我們認認門才好?!?
曾明笑道:“今日不早了,等你下回休沐,我下帖子請你?!?
林如海聽了,答應不提。
待兩家斗富畢,人群漸少,林如海方同曾明揮手作別,帶著兒女回家,讓黛玉和林智去找賈敏,自己徑自去了書房,又親筆寫了帖子命人去請所有大小鹽商。
吳越和崔鹽商斗富,各擅勝場,竟沒能分個高低,心中抑郁不樂,不想才回到家中,便接到林如海的帖子,不知所為何事,忙換了衣裳,收拾一回,坐車往林家來,迎頭便見到了今日和他斗富的崔鹽商,頓時沉了沉臉色,不獨他和崔鹽商,竟是揚州的大小鹽商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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