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和了塵說話時,黛玉喝完了茶,見弟弟東張西望,滿眼好奇,想到弟弟沒來頑過,便要帶弟弟去往各處瞻仰,她隨著林如海來過幾次,對此十分熟悉。
林如海想了想,吩咐心腹小廝們跟著,道:“不許走遠?!?
林智聽了,歡歡喜喜地隨著黛玉出了禪院。
了塵見狀聞聲,又命兩個小沙彌陪著,仔細叮囑了一番,方向林如海道:“這人家倒和你有一點子瓜葛,不找你,找誰去?”
林如海聞,道:“你說乃是何事?我竟一頭霧水?!?
了塵道:“說來話長,前兒有個少年貧困至極,借住寺廟,我見他是個有志氣的,雖住在這里,卻常幫和尚們打雜,又替我抄寫經(jīng)書,以作賃房之資,又在外面擺了一個攤子,或是替人抄寫經(jīng)書,或是畫些菩薩佛像,賣掉賺些錢,都用來買筆墨書籍,十分苦讀。我問他來歷,原來他祖上也是官宦之家,到了他這一代,他是個庶出的,他哥哥倒是做了七品的官兒,不想父親才死,便做主分家,將他和他母親趕了出來。”
林如海聽到這里,嘆道:“自古以來,嫡庶之分猶如云泥,似他這般命運的,又不獨他一人?!绷秩绾km然不喜庶子,卻也知道庶子無辜,但是妻,齊也,帶著大筆嫁妝并其家人脈進門,乃是兩姓之好,豈能是婢妾可比,庶子原就不能同嫡子相提并論。但是林如海卻也知道,妻妾嫡庶皆是無辜,全在男人,因而他潔身自好,管不得別人,他管得住自己。
了塵點頭道:“雖是嫡庶之分,卻也是骨肉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若是嫡兄愛護庶弟,齊心協(xié)力,哪里不是興榮之象?偏為了一點子家業(yè)財物,分得兄弟反目,竟成了仇人,所以我嘆息世人若像你們家那樣,不知道少了多少不公之事。那孩子想是知曉這個道理,他倒不曾怨天尤人。我聽他說,他沒分得家業(yè),但是得了幾百兩銀子,本想買房置地,用功苦讀,不想嫡兄竟不容他留在那里,他只好攜母返鄉(xiāng)。哪知他母親到了揚州后,一病不起,白花了許多錢,仍舊沒了,致使他一貧如洗。他母親臨終前說,曾聽他父親說,他們家有一門極顯赫的親戚,祖上有個姑奶奶嫁到了金陵,叫他去投奔,他不愿寄人籬下,不想去,安置好母親的棺木后,便來了我這里借宿?!?
林如海聽到這里,說道:“聽你所,倒是個好孩子,你說和我有瓜葛?莫非他們家這門親戚竟是我們家不成?”
了塵撫掌一笑,道:“真真被你說中了,竟真是你們家!”
林如海一呆,思忖祖上老夫人們,一時想不起是那位老夫人的娘家人。傳到他這里,已是第五代了,往前三代倒還有來往,再往前,早就沒什么來往了。
林如海道:“我想不起來了,既是我家的親戚,又到了揚州,如何不來找我?”
了塵卻笑道:“他不知道是你?!?
林如海聽了,面上掠過一絲疑惑,既是自家親戚,如果不知是自己?
了然似乎瞧了出來,解釋道:“這孩子的母親只是聽說幾句,知曉得不多,說是在金陵成的親,嫁給了寧安侯爺,如今子孫還富貴著,做了大官兒,便令這孩子去金陵打探,他們窮鄉(xiāng)僻壤的,不曾進過京城,又是婢妾,又是庶子,哪里能知道得明明白白?!?
林如海吃驚道:“嫁給寧安侯爺,豈不是我們老太爺?”
林家祖上,唯有林如海的高祖得封為寧安侯,如此說來,是高祖母娘家的后代子孫了?歷經(jīng)百年,幾經(jīng)輾轉(zhuǎn),天各一方,早在幾十年前便沒什么來往了。
了塵笑道:“我便是聽到寧安侯才想起來是你祖上。我細細一問,他們家老姑太太正是令高祖母。不過他們都不知道寧安侯是哪一家,姓什么?!?
林如海聽到這里,道:“我記得高祖母娘家姓喬,乃是山東人氏,就是孔圣人的家鄉(xiāng),這孩子叫什么名字?年方幾何?傳到哪一代了?原先家住何方?”
了塵道:“名喚喬秀,今年十四歲,按著輩分,該叫你表叔爺爺。他父親死在任上,是在閩南,他嫡長兄現(xiàn)今亦在閩南做官,難為他了,小小年紀,竟和母親一路到了揚州,若不是他母親重病,怕早就趕回山東了。”
林如海忖度片刻,起身道:“既如此,帶我去見見他罷?!彼易铀脝伪?,若是個知道上進的,又心性敦厚,自己尚且?guī)椭鷦e人,何況他呢。
了塵聽了,便引著他到大殿去。
才出了禪院,忽聽到林智哭哭啼啼的聲音,林如海大驚失色,連忙循聲趕了過去。卻見黛玉攬著林智,正拿著手帕給他揉額頭,忙問道:“智兒哭什么?”
林智眼淚汪汪地攥著黛玉的衣角,只哭不答。
黛玉眼圈兒亦是紅紅的,想是哭過了,嗚咽道:“爹爹,我沒看好弟弟。”
林如海見狀,十分心疼,忙接了林智在懷里,只見額頭紅紅的,起了一層油皮,卻見旁邊小廝上前磕頭,滿臉羞愧,道:“回老爺,哥兒四處亂跑,鉆來鉆去,我們一時沒有跟上,竟致使哥兒跑得摔了跤,磕著額頭了,還請老爺降罪?!?
林如海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擺了擺,道:“小孩子家淘氣,誰沒個磕絆的時候?哪里都能怪你們?但是你們看管不周,也有錯處,每人罰一個月的月錢?!?
眾人聽了,頓時感恩戴德。
林如海又安慰了黛玉一番,道:“怪不得你,都怪你兄弟淘氣,快別自責了?!?
黛玉望著林智,眼里依舊帶著一絲愧疚。
林智掙扎著從林如海懷里下來,搖搖走到黛玉跟前,張開雙手抱著她,道:“姐姐,不哭?!彼婘煊裱蹨I又掉下來,眼珠子一轉(zhuǎn),嚷著額頭痛,叫她揉,黛玉連忙復又替他揉了揉,一時倒顧不得哭了,不多時,姐弟兩個復又喜笑顏開。
林如海道:“來,玉兒,為父帶你去看畫去?!?
黛玉拉著林智跟上。
隨著了塵到了大殿旁邊,果然見到擺著一處攤子,所謂攤子,也只一張小幾,幾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些粗劣的筆墨紙張,倒是幾張字畫展開,掛在幾前,有對聯(lián),也有經(jīng)書,還有幾幅觀音畫像,頗有幾分根底。
林如海又見幾后的少年,身穿孝服,然眉清目秀,別有一番氣度。
林如海走過去,見那少年正在抄寫經(jīng)書,紙張粗劣,筆墨亦差,然而字跡卻十分秀麗,并無敷衍之處,忽然一笑,道:“我出十兩銀子,替我畫一幅觀音像可好?”
那少年放下筆,站起身,見林如海面如冠玉,儒雅斯文,又看到一雙兒女如同金童玉女一般,心知來歷不凡,道:“晚生在此作畫,五十文錢足矣,何須十兩?晚生的筆墨不值此價?!闭f到這里,心里十分苦澀,便是五十文錢,三五天都未必能賣得出去。
林如海不免又高看他三分,道:“聽說你來尋親?”
喬秀詫異道:“先生這話從何而來?晚生初初喪母,借宿廟中,并無親戚可尋?!?
了塵笑道:“傻孩子,他就是你家的親戚,聽說你在這里,故來一看。”
喬秀聽了這話,連忙擺手道:“住持快別哄我,我哪里有先生這樣的親戚?便是有,也是在金陵,不是在揚州。再說了,我在這里,借助貴寺,能得溫飽,還有功夫練字,何必求親靠友,反失了骨氣,讓人笑話?”
了塵方丈與他解釋和林家的親戚,喬秀仍舊不信。
林如海說了他祖上的名諱官職,林如海也只知道那兩代,余者不甚清楚,喬秀方信了,但是他不愿寄人籬下,對于林如海的提議,要送他去讀書,他當即便婉拒了,只說自己喪父喪母,留在寺廟里守制讀書正好,不必往他處去。
林如海見狀,并不為難,告訴他若遇為難之事,只管去找自己、
喬秀沉吟片刻,方謝過。
從棲靈寺回來,林如海搖頭嘆息,心性如此堅毅,想來日后必有所為,晚間在燈下又看了林睿等人的書信一回,提筆回信,再過幾個月,張大虎亦該凱旋回京了。
他時時刻刻記得張大虎之母現(xiàn)今服侍于趙安身邊,但是那年離京時卻未曾聽說趙安身邊有個張嬤嬤,料想張母尚未得趙安青睞,這幾年沒斷了和京城的禮物書信來往,他亦曾聽賈敏說過趙安身邊有一心腹,極之聰明,夫家便是姓張,人稱張嬤嬤。
林如海留心幾次,果然那張嬤嬤乃是山東人氏,早年家破人亡,流落京城,賣身為奴,在趙家當了好些年粗使婆子才偶然得到趙安青睞,因此提筆在信中告知林睿,讓他著手料理。
卻說那日林睿得了宣康帝賞的東西,人未回府,消息先至,賈母等人頓時喜氣盈腮,放下心來,一改先前惶恐不安之狀,洋洋得意,少不得勒令下人,仔細服侍林睿,下人們頗有眼色心計,不說林睿本就得賈母的意,便是不得,他們也不敢怠慢。
王夫人更是歡喜,林睿得此榮寵,兩家乃是姻親,親密非常,將來元春還能沒有好處?只是林睿到底年紀小,他們縱有無數(shù)的話,也不好開口。
思及在宮中蹉跎年華的女兒,王夫人不禁黯然神傷,若非在京城,此時早已出閣了。
和他們家不同的是,明郡王面色陰沉如水,坐在他下面的門客等皆不敢語。不曾想他們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林睿小小年紀,倒是好深的心機,便宜了皇太子去。
不久,明郡王又被宣康帝叫到宮里說了一頓,只說林睿早有了教導功課的先生,不必他費心。明郡王又恨又氣,卻也無可奈何,林睿得了宣康帝的青睞,宣康帝便不會因為自己如何斥責林睿,畢竟林如海手里管著一半稅收的銀子,各處軍餉都得他費心,他們身為天潢貴胄,瞧著尊貴非凡,可是在當今君民眼里,尚且不及一個愛民如子的權臣。
經(jīng)此一事,京城各大世家心里明鏡兒似的,暗暗記住了林睿其人,意欲令族中子弟與之交好時,卻得知他忙于功課,都推辭了。
林睿在京城中偶一出面,便鋒芒畢露,旋即又歸于平淡,安心上課。
郭拂仙早得林如海之托,閑置在家又無事可做,因而十分盡心。他是聰明人,自從得罪了牛繼宗后,常來往的人家多不走動了,老父在任上也是舉步維艱,他索性受林如海所勸,請老父致仕,在家靜養(yǎng),不再理會外面那些瑣事。自從林睿上門請教功課后,不幾日,郭拂仙便察覺自家在京城的處境好了許多,原已不來往的亦上門走動,林睿明顯是宣康帝跟前的紅人兒,又和太子的小舅子交好,哪敢還會因牛繼宗之故壓制郭家。
這也是林如海讓林睿進京向郭拂仙請教功課的用意,沈家扶靈回鄉(xiāng),在林睿進京之前,他便知道沈原大限將至。沈家一走,郭拂仙在京城中便再無人照應,未免有人想討鎮(zhèn)國公府的歡喜,刻意欺凌郭家,有了林睿,他們知道厲害,不敢輕舉妄動。
郭拂仙有大才,林如海不愿令其埋沒,倒想讓他早些起復,料想不會和上輩子一樣得罪權貴,即使得罪了,有自己相護,不會再有上輩子那樣的慘事。
林睿哪知自己進京,林如海已經(jīng)想到了無數(shù)的好處。
這日從郭家出來,林睿順腳回了自家祖宅,林家祖宅年年修繕,林睿來了京城幾個月,下人們伶俐非常,林睿雖然住在榮國府,他們還是收拾了林睿的居所。林睿滿意非常,久無人居,未免寥落了些,他在園中逛了一回,途徑一所跨院時,倒比別處熱鬧些,丫鬟小廝婆子一應俱全,不禁眉頭一挑,問是何人所住。
鼓瑟笑道:“這里是張大爺住的?!?
林睿恍然大悟,道:“曉得了,是張家哥哥,現(xiàn)今教我拳腳功夫的師父還說過,生平所遇最有天賦之人便是張家哥哥。我記得張家哥哥效力軍前,屈指一算,有三年了罷?”
鼓瑟點頭道:“大爺記得明白,已經(jīng)三年了?!?
林睿因林如??粗貜埓蠡?,不曾因張大虎出身寒薄就小瞧了他,心里對他年紀輕輕高中武狀元佩服之極,聽了鼓瑟這話,嘻嘻一笑,道:“年初就聽說北疆又打了勝仗,聽說意圖求和,想來不日凱旋,到那時,咱們家也有喜事了。”
顧家小姐和張大虎定親時只有十四歲,一晃三年,已有十七歲矣。
今春,顧越已經(jīng)升為詹事府詹事,便是管理東宮之事務,明郡王得了訓斥,太子愈發(fā)得勢,他越是淡泊名利,無欲無求,宣康帝越是心疼太子,處處為太子打算,恨不得將所有的好處都按著自己的心意給太子。
鼓瑟也想到了,笑道:“張大爺勇武,這回凱旋,少不得又要高升,到時竟是雙喜臨門。”
林睿卻道:“怕是要三喜臨門了。”
鼓瑟聞,不解地道:“大爺此從何而來?張大爺升遷,乃是一喜,娶親乃是雙喜,這第三喜是什么?小的愚昧,還請大爺明示,好料理周全。”
林睿轉(zhuǎn)身離開張大虎所住之居,隨手指著園中幾株鮮花,命人收拾起來,好給趙安送去,笑對鼓瑟道:“父親來了信,說已經(jīng)打聽到張家哥哥母親的所在了,叫我看著料理,好生接了張?zhí)貋?,這豈不是第三喜?”
鼓瑟大吃一驚,道:“張大爺失散的母親找到了?”
林睿點頭道:“父親信中說,幾經(jīng)打聽,得知張哥哥的母親當年未被盜匪劫持,反被軍民所救,后來流落京城,賣身為奴,年初才得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