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原又囑咐道:“也跟你父親說,未塵埃落定之前,別回京城。”
林睿安慰道:“舅爺爺放心,父親常說,瞧著圣人的意思,這鹽課御史還得做幾年呢,過了年再任便是第五年了,說不定能連任十年也未可知?!?
聽了這話,沈原歡喜道:“足見汝父深得圣人恩寵,我也放心了?!边B任三年的尚且不多,似林如海已將滿四年的更是絕無僅有,沈雪才干不讓如海,可惜論起如何揣摩圣意,他卻是差遠(yuǎn)了,可以做得封疆大吏,卻做不得天子近臣。
沈原看了沈云一眼,思及自己二子數(shù)孫,嘆道:“睿哥兒年紀(jì)尚小,如海只一人撐起林家基業(yè),你們平素都幫襯著些,莫要太過不管不顧?!?
沈云躬身應(yīng)是。
一時(shí)外面通報(bào)說郭源來探望老太爺,沈原忙命快請,沈云又親自迎出大廳。
林睿聞得郭源二字,不免想起父親提過的郭拂仙,在他進(jìn)京之前,林如海和賈敏早將京城中但凡他們知道的都細(xì)細(xì)告訴他了,免得他不知世事,再有平常林如海教導(dǎo)的,他雖初到京城,對京城的行事卻是十分清楚。
郭源進(jìn)來,乍然見到林睿,如同見到林如海,頓時(shí)一呆。
見過后,說起進(jìn)京緣由,郭源嘆道:“這時(shí)候,你們家就不該有人進(jìn)京城來。怪道我說,怎么這些日子京城里許多人蠢蠢欲動(dòng),原來應(yīng)在了這里。”
爭名奪利,錢財(cái)亦極要緊,何況林如海身兼重任,四皇子早派人打聽該如何拉攏他了。
沈原道:“你見多識(shí)廣,多指點(diǎn)著他些,別叫人哄了去?!?
郭源忙道:“老大人放心,如海和我交好一場,哪能對睿哥兒不聞不問?便是老大人不說,明兒他來我家,我還是要叮囑他的?!?
沈原點(diǎn)頭,果然放心。但愿自己這一死,兒孫丁憂幾年,能躲過這一場是非。沈原久經(jīng)官場,又到了大限將至的時(shí)候,心里愈發(fā)有數(shù)了,太子登基是鐵板釘釘?shù)氖聝?,七皇子似乎也有抽身的打算,眼下只剩一個(gè)四皇子,必然是爭不過太子,怕只怕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和林如海都是宣康帝重用的人,將來未必能得新帝恩寵。
其實(shí)旁人何嘗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不然也不會(huì)有那么多人想掙從龍之功了。
在沈家用過飯辭別出來,郭源邀請林睿去自己家,林睿笑道:“世伯之請?jiān)桓肄o,只是如今小侄住在外祖母家,行動(dòng)不便,須得回稟一聲,竟是擇日再去拜見世伯才好,況且父母吩咐我?guī)Я藭哦Y物,我正打算各處都去呢?!?
郭源想了想,笑道:“說得也是,我在家中等你。”
揮手作別,林睿便回了榮國府,想到沈家上下憂心忡忡,心知沈原恐怕這回熬不過去了,他嘆了一口氣,忙命鼓瑟速速給林如海去信,換了衣裳方去給賈母請安回話。不想,才到門口,便聽里面一陣嬉笑之聲。
經(jīng)人通報(bào)后,林睿進(jìn)去,卻見房中比昨日多了一個(gè)極清秀的姑娘。
那姑娘不過三四歲的年紀(jì),和探春身量仿佛,都頗有不足,若論眉目,固然不及迎春之溫柔,探春之神采,然而別有一番爽朗利落,在賈母跟前三春不如她得賈母之意,今日身上穿著大紅撒花襖,外罩貂頦滿襟灰鼠皮褂,頸中掛著赤金項(xiàng)圈,一身富貴逼人。
看到這里,林睿暗諷,一看便知道又是個(gè)極講究穿戴打扮的人,哪里比得自己的妹妹,雖然也在這上頭用心,卻不如她們這般外露。
賈母笑道:“你不認(rèn)得她,她是湘云,比玉兒年紀(jì)小些?!?
林睿頓時(shí)想起曾聽父母說過,保齡侯府史家長子早逝,現(xiàn)今由次子史鼐襲爵,同弟弟史鼎出孝后,今年已去北疆效力了,兄弟都是極有本事的人物,那史家長子只留下一女,養(yǎng)在史鼐夫婦跟前,乳名湘云,想必便是眼前之人了。
想到此處心里有數(shù),林睿笑道:“我聽母親說過,府上的探春妹妹和史家的大妹妹都和玉兒同歲,只是差了些月份。想來,這便是史家的大妹妹了?!?
湘云素日最喜榮國府的做派,對史鼐夫人的管教十分不耐煩,不如賈母和藹可親,此時(shí)正在房中同寶玉追逐打鬧,聞聽此,又聽寶玉說明林睿來歷,忙站住腳,過來拜見林睿,一雙眼睛盯著林睿,滿是好奇,道:“林哥哥知道我,我怎么沒見過林哥哥呢?”
湘云心里只覺得林睿比寶玉更好看些,若是見過,必定認(rèn)得。
賈母笑道:“你才多大,你林哥哥又是頭一次回京,你哪里見過?!?
說畢,又對林睿道:“云丫頭自小沒了父母,我心疼她,常接她過來住,一年里倒有兩百天住在我這里,因此今兒也過來了?!?
林睿道:“外祖母疼惜后輩,跟廟里的觀音菩薩一樣呢?!?
賈母聽了,頓時(shí)笑了起來。
湘云因問道:“我聽二哥哥說,林家有個(gè)姐姐,怎么沒有同林哥哥一起進(jìn)京呢?”
林睿聽她說話咬舌,二竟與愛字同音,不覺一怔,心想官話語音甚正,她既長于京城,又非江南,如何在這個(gè)年紀(jì)口齒不清?又聽她嘰嘰呱呱說了好些話,竟只二、愛分不清,余者倒是極正的官話,隨即看了寶玉一眼,道:“我妹妹年紀(jì)小,又是嬌生慣養(yǎng)的,家里哪里舍得她千里迢迢地出門。寶兄弟怎么想起跟史家妹妹說我妹妹了?”
寶玉笑道:“常聽老祖宗提起林妹妹,昨兒見到林哥哥,自然想起來了。聽說林妹妹生在花朝節(jié),必然是極清凈潔白的女兒,可恨不能一見。”
林睿見他目光清澈,如同天邊星月,純凈無暇,知他并無什么不好的心思,只是對黛玉好奇罷了,自己秉承君子之道,便笑道:“京城和江南離得太遠(yuǎn)了些,父親不進(jìn)京,母親和弟妹便不會(huì)進(jìn)京,怕是寶兄弟一年半載見不得了?!?
賈母聽了,忙問道:“難道你父親明年不進(jìn)京述職?”
林睿道:“回外祖母,不得圣人旨意,父親如何能進(jìn)京?況且圣人早交代了?!?
賈母既喜且悲,喜的是聽這話的意思林如海仍能連任,簡直是天大的體面,悲的是越發(fā)見不到女兒了,她看著林睿,愈加覺得林如海有本事,不免對林睿更好了幾分,衣食起居一如寶玉,且是后話不提。
彼時(shí)史湘云卻在對寶玉道:“二哥哥,你可不許只顧著別人,忘了我?!?
寶玉笑道:“妹妹說的什么話?我哪里能忘妹妹呢?我才得了極好的胭脂,用擰出的花汁子配著香露蒸的,一會(huì)子拿給你抹,擦在臉上,定然比窗外雪地里的梅花還好看?!?
史湘云年紀(jì)雖小,卻頗懂事,道:“二哥哥,你正經(jīng)讀書要緊,別弄這勞什子?!?
寶玉平素最愛胭脂,聽了史湘云的話,臉上笑容頓失,甩手道:“你不愛便罷,有人喜歡。”說著徑自跑出去了,嘴里只管叫著珍珠瑪瑙翡翠等。
史湘云最愛同寶玉頑耍,哪里禁得???早跟過去了。
林睿第二天來賈母房中請安時(shí),因賈母未起,便往寶玉房里略坐,只見他拉著丫鬟要嘗她嘴上的香浸胭脂,那丫鬟拗不過,只得給他吃了。眼見為實(shí)耳聽為虛,林睿頓時(shí)大開眼界。聽說寶玉有這個(gè)毛病兒是一回事,見到卻覺得十分駭然,幸而寶玉心底良善,目光不見淫邪,不然真真讓人覺得匪夷所思,只當(dāng)時(shí)色鬼無疑。
不過,不管寶玉是否為色鬼,橫豎林睿都不愿意他們家覬覦自己妹妹。
林睿暗暗決定,回去定要好好說給黛玉聽,叫她心里有數(shù),千萬不能叫人哄了嘴上的胭脂去。林睿后來又見寶玉梳洗時(shí),見到妝臺(tái)上的胭脂便往嘴里送,更覺哭笑不得。然見府中上下對此都不以為意,心里十分警覺,不知賈政是否知道自己次子這個(gè)脾性兒?若是知道,定然以為如他自己在賈寶玉抓周宴上所,酒色之徒耳。
在榮國府又住了三四日,林睿偶爾考校寶玉,說來也奇,他行事雖別具一格,論其聰明伶俐,卻是百個(gè)不及他一個(gè),賈母仍舊溺愛非常,如同命根一樣,聽賈璉說便是自己亦不如他。不過,有了這樣的脾性,哪怕又經(jīng)天緯地之才,恐也不能長久。
林睿上有父母弟妹,后有諸多牽扯,賈家下面哪個(gè)沒有心機(jī)手段,不必賈母特特吩咐,也不敢怠慢,如今益發(fā)殷勤。林睿毫不在意,一面溫習(xí)功課,一面往各家拜見送禮,這日才從郭源家回來不久,便見鼓瑟紅著眼圈兒進(jìn)來道:“沈家老太爺賓天了?!?
林睿早已有所預(yù)料,但聽到消息,仍覺傷感,忙換了素服,回賈母一聲要過去。
賈母如何舍得,說道:“才咽了氣的人,不干凈,你小孩兒家眼神兒清,竟是別過去添亂了。咱們家和沈家因你父親,也有來往,這就叫你舅舅哥哥們?nèi)ァ!?
林睿卻道:“父親不在,理當(dāng)由我去,外祖母就依了我罷?!?
賈母見他執(zhí)意如此,只得答應(yīng),一疊聲地吩咐賈璉陪同林睿一起過去,又命多多地帶些人,早些回來云云。
林睿到了沈家,先哭靈,后見沈云等,問道:“大伯父可回來了?”
沈云身著重孝,聽聞此,道:“先前大哥忙于賑災(zāi),父親不許他來,如今已經(jīng)派人快馬加鞭報(bào)喪了,想來不日即回。倒是你,快進(jìn)去,靈堂里冷得很,仔細(xì)凍壞了你?!?
沈原乃是重臣,又有功于國,雖然時(shí)值年下,驟然去世,但是宣康帝命禮部奉旨賜下千兩白銀,又賜下謚號(hào)來,喪事自是極為熱鬧,沈雪沈云等忙都遞了折子丁憂,好容易等到派去和沈雪交接的人過去,沈雪忙忙地回來,到了沈原靈前,痛哭不已。
哭過后,見到林睿,沈雪雖然傷心,仍是難掩贊賞。
沈家子孫滿堂,老太爺沈原又年過古稀,官至一品,可惜生前受盡病痛,不然便是喜喪了,饒是這般,沈家辦喪事時(shí),也是人來人往,忙得一家上下腳不沾地。
至出殯這日,吉時(shí)到時(shí),青衣請靈。
沈家在京城百年,世交故舊無數(shù),他們門風(fēng)雅正,自然為人所敬重,前來送殯的官客堂客無數(shù),浩浩蕩蕩,竟有二三里遠(yuǎn)。
林睿亦騎馬隨之,林如海不能過來,作為林如海的長子,他絕不能失禮。旁人看到林睿,有認(rèn)識(shí)的,也有不認(rèn)識(shí)的,見他形容俊逸,舉止風(fēng)流,談?dòng)兄?,極似林如海,讓人挑不出半點(diǎn)不是,心中都贊嘆不已,拉著他不住說話。
望著路邊彩棚筵席,皆是各家路祭,林睿一一記在心里。四王八公只來了幾家,其中北靜王妃和賈敏有舊,故來了,榮國府亦因林家之故,最讓林睿吃驚的是四皇子。
在宣康帝平安長大成人的皇子中,四皇子僅比太子年紀(jì)小,比七皇子大了七八歲,早封了明郡王,若是沒有太子,便以他為長,夭折的二皇子三皇子皆是他的親哥哥,他母親乃是貴妃之前的貴妃,和元后同年進(jìn)宮,出身比元后更高,也比貴妃得寵,若不是宣康帝急于拉攏元后娘家,他便是嫡子了,因此即使太子之位甚穩(wěn),他心里仍舊十分不甘。
四皇子素知沈家故舊甚多,有心拉攏,又想告知世人自己如何體貼下屬等,故向宣康帝請旨前來,路邊設(shè)祭,命長史官主祭代奠,也算是皇家對沈家的恩典,另外便是他聽說林如海之子亦在,待沈雪兄弟一干人過來拜見謝恩時(shí),寒暄過后,提出要見林睿。
沈雪眉頭微微一皺,暗暗嘆了一口氣,四皇子此舉,未免太外露了些,想是太子穩(wěn)如泰山,他愈加急躁了些,即使如此,沈雪也只能讓人去喚林睿過來。
林睿素日聽林如海談及諸位皇子,唯太子和九皇子有明主賢王之才,明郡王四皇子雖然母親出身高貴,也有十分精明強(qiáng)干,品行卻不如前者,近來已依靠母舅,拉攏了朝堂上許多官員,在宣康帝跟前處處宣揚(yáng)他的好處。
下馬到四皇子跟前,林睿心里轉(zhuǎn)過了無數(shù)念頭,見四皇子端坐在轎內(nèi),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年紀(jì),一表人才,十分威儀,忙走過來參見。四皇子自有身份,便于轎內(nèi)伸手挽住,笑道:“倒像是見到了林大人似的?!?
說畢,問起年紀(jì)幾何,讀了何書,來京城所為何事,又在京城停留多久等等。
林睿見問,擇一二能說的說了,不能說的卻都閉口不,搖頭說不知。不過四皇子久經(jīng)宮闈官場,即使急切,也不曾在林睿跟前流露出來,何況周圍都是人,自己一舉一動(dòng)必然被他們看在眼里,因此語可親,若是林睿不知他之為人,或者不知他見自己的意思,只怕經(jīng)此一事,聽聞其語,早同他成了忘年之交。
四皇子見林睿談行事滴水不漏,尋常大人也不如他,子尚如此,何況父矣,再者林家和俞家如此來往,林如海還能得宣康帝十分倚重,又是連任鹽政,可見他能帶來多大的助力,因邊疆連年打仗,在朝堂上的地位林如海怕比自己還重,因此笑對林睿道:“既然不急于離京回南,又沒有先生指點(diǎn)功課,僅是溫習(xí),倒不妨常去寒舍,舍下平素頗有高人常聚,均有金榜題名之才,許能令汝有所進(jìn)益也未可知?!?
林睿躬身道:“多謝殿下好意,若是年后小子仍舊沒有先生教導(dǎo),便去打攪殿下一回?!?
沈雪聽了,心中一急,林睿年紀(jì)輕輕,到底不如大人老辣,他這般答應(yīng)四皇子,以四皇子的心計(jì)本事,恐怕就不好脫身了。
沈云因侍奉老父床前,常聽老父夸贊林睿非池中之物,暗暗拉了沈雪一把,早聽說林睿在榮國府里處處游刃有余,賈母王夫人等意欲說事,幾次三番被他岔開了去,既然明知四皇子來意,哪能真的答應(yīng)。
又見四皇子取下腰間一方瑩潔美玉,遞給林睿,笑道:“今日祭奠老大人,不知你在,未帶禮物,此乃圣人所賜,萬望莫辭?!?
既是宣康帝給的,林睿心想憑著自己家也受到,接在手里道謝。
沈雪為林睿表伯父,林睿并無親父在此,便同沈云謝過,好容易將殯送完,他們意欲扶靈回鄉(xiāng),因此今日便要離京,早有車輛騾馬齊備,行李業(yè)已妥當(dāng),候在城門外,臨行前,忍不住叫來林睿道:“你怎么就答應(yīng)了呢?”
林睿胸有成竹,笑道:“伯父放心,我自有道理?!?
沈雪聽了,道:“我卻不知你有什么道理?你答應(yīng)了四皇子,難免就脫身不得了?!?
林睿道:“我原說了,若是年后沒有先生教導(dǎo)方去,只是我來時(shí),父親早命我送了書信給郭先生,請郭先生教導(dǎo)我?guī)兹展φn,年后便過府,既有了先生,還去打攪殿下作甚?”
聽到還有此節(jié),沈雪和沈云一呆,忍不住都笑了,放心離去。
送走沈家一干人等,瞧著天色將晚,林睿命人回去告知賈母,自己在外面沈家的寺廟里暫歇一宿,次日方回。賈母等人自是十分慰問,一番忙亂后,忽有外面通報(bào)說大明宮內(nèi)相盧新奉旨前來,慌得賈赦賈政等忙擺香案。
盧新滿臉堆笑,只覷了林睿一眼,道:“奉旨:宣兩淮鹽運(yùn)使林如海之子林睿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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