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老太太道:“既然他們來接你了,你去他們家乃是正理,先去罷,明兒再給你下帖子?!?
俞恒倒覺不舍,上前一步,到他跟前耳語道:“榮國府為人,你我談過不下十?dāng)?shù)次,你若在那里受了委屈,只管派人跟我說,立時便打發(fā)人去接你到我們家小住。臨來時,我可是答應(yīng)過林妹妹要好好照顧你?!?
林如海和賈敏對榮國府頗有不滿,日常流露出些許來,黛玉竟記在了心里,餞別時,她學(xué)林如海的語氣叮囑他們,叫他們互相幫襯。
林睿聽了俞恒的話,難免想到妹妹伶俐可愛的模樣,不禁也笑了,點頭稱是。
先送俞家祖孫,林睿方在后面上岸,向在岸邊久等的賈璉行禮。
賈璉披著一領(lǐng)寶藍(lán)刻絲的斗篷,站在雪地上,更顯得面比雪白,眼比水清,風(fēng)流俊俏,斯文儒雅,他看了俞家的車隊一眼,上前拉著林睿的手,大笑道:“林兄弟模樣兒越發(fā)出息了,風(fēng)大雪重,我已備了馬車,快跟我回府,老太太在家里等著呢?!?
林睿笑道:“還沒恭喜璉哥哥,我這是來討哥哥明年的喜酒吃呢?!?
賈璉聞,更是喜悅,笑道:“好得很,聽了你這話,我便不用擔(dān)心了,我先前只道你送了禮就回去呢!你這般的模樣,這般的氣度,明年催妝時,你可得算上一個,叫京城各家的人都見見我這兄弟是何等俊逸無雙。”
林睿面上一紅,道:“難道璉哥哥還找不到催妝的世家子弟不成?我小小年紀(jì)的,沒的讓人笑話。再說,我哪里比得上璉哥哥?!?
賈璉道:“雖然有,卻都比不得你,你竟是別謙遜了。咱們先回去,有說話的時候呢?!?
林睿坐在車內(nèi),從窗口往外看,人煙鼎盛,較之揚州別有一番繁華之處,見馬車走進(jìn)一條大街,過了寧國府,方是榮國府,正面三間獸頭大門,匾額上大書“敕造榮國府”五個字,底下俱是衣著華麗的門房小廝,果然和別人家不同。
見到車輛過來,門房小廝一窩蜂地涌上來請安。
賈璉先下了車,林睿緊跟其后,見眾人跪了一地,忙命快起,然后隨著賈璉進(jìn)了儀門,剩下門房小廝們忙忙碌碌地搬行李東西,林睿忽然停住腳步,指著幾口箱子道:“這里頭是孝敬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們的東西?!?
賈璉聽了,便命人抬著跟在身后,領(lǐng)著林睿進(jìn)門,并未去榮禧堂,而是轉(zhuǎn)去了賈母院中,一面走,一面道:“房舍早就收拾妥當(dāng)了,是老祖宗旁邊的小跨院兒,丫頭婆子色、色齊備,你只管住下,若有什么不妥的,只管和我說?!?
林睿笑道:“不是說是二舅母管家?”
聞聽此,賈璉眉峰一挑,道:“是又如何?”
林睿連忙擺手,道:“自然并不如何,只不過璉哥哥成親在即,怕耽誤了璉哥哥的喜事。”
賈璉道:“早就預(yù)備妥當(dāng)了,做新房的梨香院里外粉刷一新,正晾著,只等成親,我近來也沒什么心思讀書,替你打點一二又如何。再說了,珠大哥犯了舊疾,珠大嫂子還得照料蘭哥兒,二嬸子哪里有工夫留心你這邊?!?
林睿疑惑道:“蘭哥兒是珠大哥新得之子?”
賈璉點點頭,暗暗羨慕,若是自己去年成親,今年也能抱子了。
林睿笑道:“蘭乃高潔之花,倒是個好名兒?!?
賈璉輕輕哼了一聲,因已到了賈母院中,便沒說話,反倒是院落里一群穿紅著綠的丫鬟們走了過來,簇?fù)碇麄冞M(jìn)房,道:“老太太早念叨十幾遍了,正打算再叫人去看呢?!?
林睿一路行來,看不完的雕梁畫棟,話不盡的錦衣玉帶,錦繡堆處,處處透露出榮國府的不凡。他心里不免感慨,難怪母親常說榮國府和別家不同,果然如此,身為有爵之家,規(guī)制比他們家高了許多,過路的丫頭婆子,穿著打扮亦是華麗非常,便是亭臺樓閣,濃墨重彩,亦與淮揚蘇杭一帶的清雅秀美頗為不同。
林睿暗笑,母親說的不同,指的怕就是他們家比別家富麗罷?
想到此,林睿已經(jīng)進(jìn)了正面五間上房,迎面就是一位鬢眉如銀的老太太,將自己一把摟進(jìn)懷里,含淚道:“我的乖孫兒,這么些年沒見,竟這樣出息了?!庇謫柫秩绾:唾Z敏,又問黛玉和林智,竟是說不完的話。
滿屋珠圍翠繞,花枝招展,鼻端盡是濃郁的脂粉香氣,無數(shù)侍立之人上前勸道:“有什么話,老太太快坐下同林大爺說,林大爺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想來也累了?!?
賈母聽了,忙拉著林睿同坐炕上,底下鋪著大狼皮褥子。
早有人拿了錦墊上來,林睿解了斗篷,上前拜見賈母,賈母受了,又親自指著眾人對他道:“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珠大嫂子?!?
林睿面帶微笑,一一拜見。
眾人見他斯文俊秀,風(fēng)度翩然,和賈璉站在一處,年紀(jì)個頭雖小些,卻絲毫不比他遜色,都暗暗稱贊不已,賈母眼里流露出滿意之色,又拉著在林睿進(jìn)來后站起身的小公子,說道:“寶玉,還不快快見過你大表哥。”
聞聽寶玉二字,林睿忍不住望了過去。
只見這位寶玉不過五六歲年紀(jì),面白如玉,目清如溪,笑如春花初綻,莫怪賈母每次跟賈敏通信,屢次述說寶玉的好處,果然沒有辜負(fù)世人對他如寶似玉的贊譽。
林??串叄南?,別是個銀樣镴槍頭罷?想娶他家妹妹,可不是長得好才行。
待寶玉行完禮,林睿規(guī)規(guī)矩矩地還了一禮,然后笑向賈母道:“寶兄弟顏如玉,色如花,將來必定前程似錦。”
賈母笑得合不攏嘴,道:“寶玉,你平常伶俐得很,怎么見到表哥不說話了?”她恨不得林睿知道寶玉所有的好處,回去好同賈敏細(xì)說,只要兩家結(jié)了親,寶玉的前程便不必十分憂愁,再有林睿這樣處處無可挑剔的舅兄幫襯,可不是應(yīng)了林睿的話,前程似錦?
寶玉走到林睿跟前,細(xì)細(xì)打量,見林睿生得竟是除了賈璉外,再無人能比擬,更有一份風(fēng)流雋永,出塵脫俗,全然不似自己平素所見之須眉濁物,不禁心生仰慕,仰臉問道:“林哥哥可有玉沒有?”
林睿一怔,看了他頸中用五色絲絳系著的美玉,晶瑩剔透,瑩潤非常,上有五色花紋纏繞,又有字跡,遂笑道:“寶兄弟說的可是身上所佩戴的玉?”
他這樣一笑,恰如春風(fēng)拂地,百花盛開,寶玉更覺歡喜,點頭稱是。
林睿道:“寶兄弟這塊兒玉倒是好的,可否與我一看?”
寶玉聽了,立刻摘下來給他,哪里還記得林睿是否回答自己的問題。
林睿細(xì)細(xì)看了一遍,又念了兩遍上面的字跡,還給賈寶玉后,乃向賈母并王夫人等人笑道:“正面的吉利話倒罷了,反面的一句話,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我倒是聽過和這句話是一對兒的呢?!?
眾人一愣,隨即露出詫異的神色。
王夫人卻想起了金陵妹妹所,寶釵的金鎖上面鏨了一句吉利話,正和通靈寶玉上的話是一對,難道林睿竟然聽說過?想到這里,王夫人頓時滿臉喜色,她早就想和妹妹家結(jié)親了,若由林睿提起,豈不是比自己開口的強?因此忙問道:“什么話?從哪里聽來的?”
林睿笑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與此相對的,不就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怕是外祖母和舅母不知,我妹妹三歲的時候來了個癩頭和尚,要化我妹妹去出家,我們家自然不肯,我父親反而斥責(zé)了他一頓。后來聽說,這癩頭和尚有些神通,我查訪一番才知道,原來癩頭和尚已經(jīng)出現(xiàn)多次了,給金陵薛家的小姐送了一包藥引子和一個藥方,另外還送了一句吉利話,叫鏨在金器上,因此薛家便打了一個金鎖,金鎖上面的話便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那癩頭和尚又說了,這金鎖須得有玉的方可正配?!?
林睿心中暗想,王夫人有心和薛家聯(lián)姻,豈不正好?他可不想別人覬覦自己的妹妹。這些有林如海告訴他的,也有他自己打聽的,他們一家不愿和賈家結(jié)親,又聞得王夫人和薛姨媽姐妹二人彼此早有意愿,因此林睿便借此說出,替他們宣揚開來。
竇夫人聽了,頓時呆若木雞,薛家不就是王夫人的妹妹家?怎么這樣巧?別是王夫人不滿賈母想讓寶玉黛玉結(jié)親,故意串通妹妹,編派出這么些話兒來罷?
不同于王夫人臉上一閃而過的喜色,賈母卻是淡淡地道:“什么和尚道士,我們寶玉的通靈寶玉乃是先天口銜而來,哪里是凡塵打造的金鎖能匹配得上的?誰家小姐沒個金鎖金簪子金鐲子?這凡人打的金鎖兒就該配凡人雕的玉佩,那才是相得益彰。再說了,不過是一句話罷了,這樣的話,我頃刻間就能請才華好的老先生們對上十個八個,還沒有重復(fù)的?!?
王夫人神色一變,緩緩低下頭去,眼里閃過一絲寒意。
林睿心頭一凜,果然姜是老的辣。雖說賈母是他的外祖母,但是并沒有相處,早先在京城的記憶早已模糊了,他只記得賈母想搶他們家的黛玉,難免不太親近。
賈母向林睿笑道:“外頭下著雪,快到炕上坐,仔細(xì)凍著?!?
竇夫人知機,忙拉著林睿坐下,又按寶玉坐了賈母的另一邊,笑道:“我才看到睿哥兒帶了好幾個箱子,可是有什么東西孝敬老祖宗?怨不得老祖宗疼姑太太和睿哥兒,單是這份孝心,比我們強幾倍去?!?
賈母聽了,果然歡喜。
林睿忙笑道:“大舅母放心,也有孝敬大舅母的?!?
竇夫人道:“那我可是跟著老太太沾光了,快打開叫我瞧瞧,仔細(xì)些,我見到了就得拿走的,免得眼錯不見,不知道便宜了誰。老祖宗也看看,不喜歡的,賞給我。”
賈母眉開眼笑道:“你這張嘴,還是這樣,好不害臊!”
待人打開箱子,林睿親自點明,道:“年禮是另外預(yù)備的,并不在這里。這是孝敬外祖母的,這是給大舅舅大舅母和二舅舅二舅母的,這是給珠大哥和珠大嫂子的,這是給璉哥哥的,這是給寶兄弟蘭哥兒等人的,一份一份寫著簽子呢,都是母親和妹妹特地挑的?!?
他從中拿出一個錦盒,打開,露出三塊一模一樣的碧玉佩,一看便知是同一塊玉所雕琢而出,皆用紅絲絳系著,笑道:“聽說外祖母家有幾位姐妹,除了已經(jīng)進(jìn)宮的元春大表姐外,余下三位妹妹皆在家中,除了寫著簽子的禮物三妹妹妹各有一份外,妹妹另外又親自挑了這三塊玉佩送給三位妹妹,配色的絳子也是妹妹選的?!?
賈母道:“你人來了便是,還帶這么些東西作甚?他們誰又配得上?”
說罷,皺眉道:“早就說今兒有客到,怎么二丫頭三丫頭和四丫頭都不在?”
竇夫人哪里肯讓賈母無緣無故責(zé)備姐妹三人,忙道:“她們聽說睿哥兒來,早等著了,只是不得老太太的意思,不敢過來。”
賈母聽了,忙叫她們進(jìn)來見過表哥。廝見畢,林睿送上玉佩,三姐妹連忙道謝,迎春和探春各自安坐,唯有惜春年紀(jì)小,不過仍有奶娘抱著,攥著林睿給的玉佩不放。
姐妹們也只坐了一會,便被賈母打發(fā)下去了,顯然有事問林睿。
林睿雖不知賈母所問何事,但是料想以他們家的做派,必定是為難之事,他深知母親不愿進(jìn)京的原因,一是噩夢所致,二便是不肯應(yīng)承賈母所求二事,雙玉結(jié)親和替元春打點斡旋,因此他不等賈母開口,便笑問道:“我今兒只見了璉哥哥,大舅舅、二舅舅和珠大哥如何不見?既來了,該當(dāng)給大舅舅、二舅舅和珠大哥請安才是?!?
竇夫人暗叫一聲好,給賈璉遞了個眼色,賈璉上前一步,道:“林兄弟,我父親可是在東院久等矣,只等著你見過老太太過去呢。”
賈赦是林睿的親娘舅,沒有自己動身到賈母這里等候林睿的道理,因此林睿上東院拜見才是禮數(shù)。賈赦原本不在意這些,他早想見見林睿了,奈何竇夫人和賈璉都說不如在家里等著,免得外人不知就里,反說林睿的排場大,還叫親舅舅過來等候,倒對林睿的名聲不好,因此賈赦只得眼巴巴地看著妻兒一個往賈母這里來,一個親自去接林睿。
王夫人有事相求,未免慈和些,也笑道:“正是呢,老太太,先讓林大爺去見兩位老爺,橫豎林大爺住在咱們家,有什么話日后再說不遲?!?
聽了他們的話,賈母想了想,見林睿一臉倦色,不由得十分心疼,笑道:“瞧我這記性怎么了,還在這里嘮叨些有的沒的。睿兒定然也累了,見過你舅舅,不必久留,早早過來我這里用飯,再好生歇息,明兒個咱們祖孫兩個好好說說話。”
說著,又命白鷺道:“外面下著雪呢,冷得很,把我那件天馬皮的氅衣拿來給林大爺穿?!?
白鷺去了半日,果然捧出一件藍(lán)緞妝花彩云靈芝紋天馬皮的斗篷,比尋常斗篷小些,偏生林睿又比尋常人身量高,倒也十分相配。
王夫人覷了兩眼,向林睿笑道:“這件斗篷寶玉求了多少次,老太太都沒給,可見疼你?!?
林睿如今以讀書為要,早不在意吃穿了,他們家傳世百年,還缺這些不成?何必用這些衣飾來彰顯身份?賈家如此,莫不是在自己跟前顯示他們家的富貴罷?果然豪富,賈母院中當(dāng)?shù)乇懔⒅罄硎淖咸创蟛迤痢?
林睿笑道:“既是好東西,外祖母給寶兄弟穿罷,我來時,也穿了大氅呢?!?
賈母看了王夫人一眼,到底不如竇夫人會說話,雖然說如此顯得斗篷之珍貴,同時卻也小看了林家,林家什么沒有?還缺一件大毛斗篷?自己給林睿,只是心疼林睿罷了,遂笑道:“聽你二舅母胡說呢,我那里,多少東西都是寶玉的,早拿了好幾件大毛的衣裳。這件氅衣你穿著,去見了舅舅早些回來。”再說,寶玉只愛那些鮮艷顏色,賈母沒想過留給寶玉。
林睿聽了,方道謝接衣,披在身上,更顯得豐神如玉。
賈母接連贊嘆了幾聲,方命賈璉帶他去拜見賈赦并賈政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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